拉齊尼·巴依卡是那麼平凡。照片上的他,戴著一頂普通的塔吉克族群眾都會戴的特色氈帽,紫紅的面龐,一臉憨厚的笑容,唯獨那雙眼睛透著光亮。
這光亮給人以溫暖。讓人細細揣摩這雙眼眸時,讀到的是一種淳樸、一種真摯、一種堅定。
三間不大不小的房屋,就是拉齊尼的家。牆上,那張照片是唯一的「裝飾」。拉齊尼年逾七旬的父親巴依卡·凱力迪別克,輕輕撫摸著照片上兒子的面龐,止不住地流淚。
在這位老護邊員心裡,這張拉齊尼作為護邊員代表接受習主席接見的留影,承載了他們一家三代接力護邊的榮耀,是如此珍貴。
老人數度哽咽:「元旦那天,拉齊尼還給我買來了一雙新棉鞋、一件新棉衣。」如今,這樣的溫馨場景只能是一種回憶了。
拉齊尼11歲的兒子拉迭爾·拉齊尼,一直躲在母親阿米娜·艾力拜少身後。阿米娜的眼睛哭得紅腫,她用手摩挲著兒子柔軟的頭髮:「爸爸出門巡邏去了,要過很久才回家……」
雪落帕米爾,紅其拉甫邊防連官兵的心也如這陰鬱的天氣一般。
官兵們不願相信,幾天前還在一起巡邏,那個比親人還親、總是給人溫暖的「拉齊尼大叔」,走得那麼匆忙,甚至沒來得及和他們道別。
人生總有離別。那猝不及防的離別最感傷。
1月4日,是個雪天。在新疆喀什大學進修的拉齊尼,聽到校園湖邊傳來一位母親的哭喊呼救。她年僅6歲的兒子在結冰的湖面玩耍,一不小心掉進了冰窟窿。
來不及細想,拉齊尼直奔冰窟窿。然而,冰面再次坍塌,他不慎跌入湖中。
河水刺骨冰涼,拉齊尼漸漸體力不支。還剩最後一絲氣力,他用一隻手臂拽住孩子,另一隻手臂奮力向上託舉,將生的希望留給了男孩。最終,孩子得救了,拉齊尼的生命卻定格在了41歲。
41歲,拉齊尼年輕的生命如流星划過天空。他走了,帶著諸多未實現夢想,帶著諸多遺憾……
16年,5840天,拉齊尼守護著帕米爾高原。活著,他用堅守詮釋著一種信念,將一腔熱血獻給祖國河山。離開,他用衝上去的一瞬間,展現出一種英雄大義,留下了生命的光輝。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鮮得使人不忍離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來澆灌。」回望拉齊尼的足跡,人們耳邊響起這首塔吉克族民歌。
有些人平常,有些人絢爛;有些人樸實無華,有些人光彩奪目。但是你總會遇到一些人,由內而外散發著彩虹般的光芒,一旦遇到過便永遠不會忘記。
「不能讓界碑移動哪怕1毫米」
拉齊尼離開那天,帕米爾降下了一場小雪,清冷的空氣透著悲涼。
16年,5840天。帕米爾,是拉齊尼守護的家園。
拉齊尼的家,在海拔4100多米的木孜闊若通道入口,這裡位於帕米爾高原腹地。
拉齊尼所在的塔吉克族牧民家庭,一共出了13位護邊員。祖父、父親、拉齊尼,他們一代接一代守護著祖國西部邊境線。
半個多世紀前,紅其拉甫邊防連成立,哨卡建在海拔4300米的帕米爾高原上。
塔吉克族祖祖輩輩都居住在帕米爾高原,一出生就和犛牛為伴,常年奔波在冰河雪峰間,自然而然地成了邊防官兵巡邏的「活地圖」。
拉齊尼的爺爺凱力迪別克,是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代護邊員。他告訴孩子們,新中國成立後木孜闊若通道只有三四戶人家,自己那時經常配合解放軍執行任務,戰士們也經常吃住在他的氈房裡。
當時,解放軍交給凱力迪別克一個任務:「不能讓界碑移動哪怕1毫米!」
「我們人在哪裡,邊防線就在哪裡,一定要守好!」這句話,凱力迪別克記了一輩子。他要求子孫們謹記在心、代代相傳。
吾甫浪溝,中巴邊境一條重要通道。官兵在溝裡巡邏一趟,要翻越8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達坂,還要80多次蹚過刺骨的冰河。
軍用地圖上,吾甫浪溝被密密麻麻的「等高線」包圍著。至今,它仍是全軍唯一一條只能騎乘犛牛巡邏的邊境線。穿行這條「死亡之谷」,離不開一個經驗豐富的當地「嚮導」。
得知邊防官兵要巡邏吾甫浪溝,凱力迪別克主動請纓當嚮導。從此,凱力迪別克的子孫們便和紅其拉甫邊防連的官兵並肩巡邏。
「我的爺爺曾和解放軍一起,用軍馬馱著界碑走了五天五夜,將界碑樹立在吾甫浪溝的點位上。」紅其拉甫邊防連指導員王立至今不能忘記,拉齊尼聊起這事時臉上的興奮神情。
1972年,拉齊尼的父親巴依卡正式成為一名護邊員。他一幹就是37年,直到疾病纏身,才被迫離開巡邏隊伍。
37年時光,巴依卡陪伴邊防官兵走遍一座座雪山、一條條深溝,行程3萬多公裡,戰友們送他一個美譽:「帕米爾雄鷹」。
1986年夏天,身患重病的凱力迪別克到了彌留之際,連隊戰友瞞著巴依卡踏上了前往吾甫浪溝的巡邏路。巴依卡得知後,趴在父親床前,流著眼淚說:「阿爸,巡邏隊出發了,我不放心……」
辭別父親,巴依卡追上巡邏隊伍。
33天後,巴依卡風塵僕僕趕回家中,父親凱力迪別克已經離世20多天。
1991年1月,不幸再次降臨。寒冬,巴依卡隨巡邏官兵前往一個偏遠點位巡邏,被風雪圍困整整半個月。一天又一天,望著外面鋪天蓋地的風雪,他牽掛著即將臨產的妻子……
那一刻,巴依卡並不知道噩耗將如風雪般襲來——因為難產,他的妻子不幸離世。
母親去世時,拉齊尼只有11歲。從小他跟著父親在邊境線上長大。巡邏路上,父親給他講爺爺巡邊的故事。耳濡目染,拉齊尼總覺得自己身上流淌著為國戍邊的血液。
2004年,接父親的班,拉齊尼正式成為一名護邊員。
當時,護邊員不但要掌控邊境信息,還要看護一個物資庫。物資庫位於邊境線附近,兩間地窩子住人,一間存物資,幾個人值一個月班回家休息一天,遇上大雪封山斷糧,只能把紙條綁在狗的脖子上回家報信。
一年深冬,山上極冷,連續值班的拉齊尼實在待不住了,留下1人值班,他帶著3個護邊員跑回了家。沒想剛到家,就被父親巴依卡一頓責罵,當天就把他「踹」了回去。
父親說:「你怎麼敢把邊境線扔下就下山了?」
拉齊尼說:「實在太苦了。」
父親說:「那我教你抽菸吧,苦的時候可以緩解一下。」
後來,為拉齊尼身體考慮,父親勸他戒菸。拉齊尼說:「當初是你讓我抽菸,我不戒!再苦的點位我也能守下去。」
2009年,巴依卡被國務院授予「全國民族團結進步模範個人」榮譽稱號,受到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
父親受到接見那天,拉齊尼還守在雪山上。他一個人呆呆站在山口,望著北京的方向,許久許久……
「我把最珍愛的東西交給你了」
2001年11月,巴依卡帶著兒子拉齊尼,找到了在紅其拉甫邊防連蹲點的喀什軍分區領導,請求把唯一的兒子送到部隊鍛鍊。
那位領導笑著問:「你就這一個兒子,捨得嗎?」
巴依卡認真地說:「保家衛國是大事,我捨得!」
兩年軍旅生涯,讓拉齊尼對軍人使命有了更深的認識。2003年,父親身體每況愈下,他放心不下一家人守護的邊境線,選擇了退役。
2004年,巴依卡最後一次巡邏吾甫浪溝,帶上了24歲的拉齊尼。一路上,巴依卡將自己手繪的「巡邏圖」交給拉齊尼。圖中,他標註了這條溝裡的險段、坡度、冰河溫度、宿營點、防衛野狼方法……
接過父親巴依卡精心繪製的圖,拉齊尼淚流滿面。那一刻,巴依卡的眼睛也溼潤了:「我把最珍愛的東西交給你了,這個棒你要接好。」
翌年七一,巴依卡特別高興。因為表現突出,經部隊推薦,塔什庫爾幹自治縣縣委組織部門考察,拉齊尼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家中第三名黨員。
「祖國給了我們這麼多,為國護邊這條路,我一定要走下去。」拉齊尼這樣對父親保證。
從此,拉齊尼像父親一樣巡邊,他越來越熟悉這裡的每一條溝、每一座山。他身上的每一道傷口都是故事。
那年冬天巡邏,拉齊尼攀爬懸崖,腳趾被尖石割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他瘸著腳忍著疼,繼續巡邊。幾天後,腳化膿了,連路都走不成了,他才去醫院治療。
醫生把拉齊尼罵了一頓:「你們山上的人就是不愛惜自己身體,命都沒了,咋護邊呢?」那天,醫生給他縫了5針,一個多月才好。
拉齊尼的妻子阿米娜說,只要丈夫出門巡邏,不管什麼時候她都把手機帶在身邊,要是深夜就把手機放在枕邊,放心不下就打一個電話;有時候實在受不了那種擔心,乾脆就陪著一起去巡邏。
在帕米爾高原守防,幾乎所有護邊員都患有偏頭疼、關節炎、高血壓……
阿米娜說,拉齊尼患關節炎已10年,最近幾年腿腳愈發不聽使喚,他甚至會憂心,自己護邊的日子「到了頭」。
「什麼時代了,你還在山裡巡邏?」如今,總有人這樣問拉齊尼。
拉齊尼想起爺爺和父親,堅定地說:「我的家在這裡,守護住了國門,就守住了家。對國家忠誠、回報祖國是我們家祖輩的傳統,祖國把邊境線交給我們,我們就要守好她。」
一輩子做好一件事,很難,但值得。
2015年2月11日,拉齊尼來到北京,受到了習主席的親切接見。那天,他向習主席匯報了一家三代愛國守邊的故事。
2018年,作為護邊員,拉齊尼有了新身份——全國人大代表。為了更好履行職責,拉齊尼經常到牧民家走訪,把大家的心聲帶到兩會上。
路走得再遠,在他心裡,永遠想著家。
拉齊尼還是喜歡守著那條邊防線,守著他的帕米爾。他的堅守,感染著身邊的親人們。
巴依卡的侄子加尼丁·居馬江,見到缺少護邊員,中學畢業後就主動報名做了一名護邊員。
加尼丁和這個家族其他護邊員一樣,忠誠、勇敢、肯吃苦,經受住了暴雪嚴寒、稀薄空氣、崎嶇山路對生命的考驗。
去年冬季的一天,幾名邊防官兵在巡邏時突遇暴風雪,被困山裡。拉齊尼、加尼丁和4名護邊員前去救援。夜裡雪下得特別大,什麼都看不清。他們就沿著山谷往山上走,跌跌撞撞,走了數小時才找到被困者。
又經過幾個小時跋涉,被困的官兵終於被成功救回,但是拉齊尼和加尼丁的耳朵都被凍傷了。
「當時耳朵腫得特別大,像團火在燒,手腳上的皮都掉了,長皮的時候癢得睡不著。」加尼丁說。
在護邊的日子裡,這樣的受傷加尼丁經歷過兩次,拉齊尼則有十幾次之多。
「一盞一直亮著的燈,你不會去注意」
再次帶隊踏上巡邏路,上士肖瑤還是習慣性地抬頭,往隊伍前方看了又看。
以前走在這條路上,隊伍前方的那個人一定是「嚮導」拉齊尼。
腳下的路還是那條路,遠處的群山依舊雪白,只是拉齊尼再也回不來了。
低下頭,想起往昔巡邏畫面,肖瑤鼻頭一酸。
一個多月前,也是前往同一個點位執勤。出發前肖瑤望著陰鬱的天空,憂慮也漸漸漫上心頭。
「暴風雪要來了……」肖瑤將自己的顧慮和盤託出。拉齊尼笑著寬慰:「別擔心,有我呢!」
「只要大叔在,心裡就踏實。」戰友眼中的拉齊尼屬於帕米爾高原,他熟悉這裡的一切,他是「帕米爾雄鷹」。
巡邏隊出發,看到隊伍中拉齊尼走路一瘸一拐的樣子,肖瑤一問才知:大叔的風溼病犯了,腿疼得厲害。
為了參加這趟任務,拉齊尼在腿上纏了2層塑料薄膜保溫……要不是那天巡邏歸來,這個「秘密」被上等兵王真偶然發現,肖瑤還一直被蒙在鼓裡。
戰友眼中的拉齊尼是個話不多的人。
可大家也知道大叔是個「嘴上不說心裡有」的人。連隊每一個點位的情況、每個戰友的脾氣性格,拉齊尼都熟稔於心。他是大家的「定心丸」,有他在前方,再難走的路也不再難走。
走在巡邏路上,中士李亮的心情就像頭頂陰沉的雲。身旁這頭犛牛,過去一直跟著拉齊尼。以往每次中途休息時,李亮會幫拉齊尼卸下犛牛身上的物資,兩人會坐在一起聊聊天。
幾年前,就在這條巡邏路上,李亮和戰友翻過雪山來到冰河邊。
正值盛夏午後,官兵騎犛牛渡河,水流突然變得湍急。水下布滿亂石、溼滑無比,李亮騎的那頭犛牛突然右前蹄一滑、一個趔趄,眼瞅著就要連人帶牛跌入河水裡……
拉齊尼剛要上岸,回頭發現李亮遇險,馬上跳下牛背,半個身子扎進冰冷河水。水流太急,拉齊尼使不上勁,他用肩膀頂著牛背,雙手一起用力,終於連牛帶人一起推上岸。
那年隆冬,19歲的上等兵王偉楠從犛牛背上摔了下來,掉進雪洞。王偉楠掉落的地方,鬆動的積雪不斷塌陷,他也跟著往下滑……
戰友一下子慌了神。拉齊尼急中生智,脫下身上的大衣甩給王偉楠,自己隨之臥倒在洞口,雙手緊緊拽著大衣。
「抓住我的腳,用力拉!」拉齊尼大喊一聲。最終,在戰友們齊心下,王偉楠被拖了出來。
回營路上,拉齊尼把大衣披在渾身溼透的王偉楠身上。等天黑到了連隊,拉齊尼發起了高燒……那天,守在拉齊尼床邊,王偉楠哭了。
戰友眼中的拉齊尼就像一盞燈。「一盞一直亮著的燈,你不會去注意。但如果它熄滅了,你就會注意到。」拉齊尼突然地走了,王偉楠不舍,在他心裡,屬於大叔的「那盞燈」永遠不會熄滅。
雪落帕米爾,塔吉克族牧民尼亞丁一家的燈還亮著。這一晚,在心中給拉齊尼留一盞燈的,還有熟悉他的牧民們。
那年冬天,暴風雪說來就來,提孜拉甫鄉積雪有半米多深。在山口外的冬季牧場,雪更深一些。尼亞丁和兒子阿楠趕著他家上百隻羊回撤時,遇上風吹雪天氣,被困在海拔3200多米的山口。
阿楠在風雪中掙扎3個多小時趕回鄉裡求援。拉齊尼聞訊,立即招呼三名村幹部,攜帶急救用品騎馬趕往事發地點。歷經2個多小時跋涉,他們終於找到了尼亞丁一家。
在暴風雪中被困,60多歲的尼亞丁已經凍得嘴唇發紫。拉齊尼立即脫下大衣裹在尼亞丁身上,把他扶上馬,就這樣一手牽馬一手扶著尼亞丁,亦步亦趨地走回村子。
拉齊尼不辭而別,尼亞丁一家很難過,老人抹著眼淚說:「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好的人……」
寒風再起,帕米爾高原的縱橫溝壑間,幾個護邊員騎著摩託車消失在天際間,揚起的積雪像霧,在湛藍天空慢慢散去……
帕米爾高原知道,拉齊尼的守護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