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談兩個問題:
- 時間上的銜尾蛇式悖論如何產生?如何破解?
- 電影的名稱為何叫做 "TENET"(信條)?諾蘭究竟想要表達什麼。
這篇文章充滿了劇透。如果您還沒有看過電影,強烈建議收藏本文,看完電影之後再來回顧。
破題:《信條》這部電影好在哪裡
《信條》顯然又是一部時間系電影,相同主題的佳作(不限電影)太多了,我這裡簡單列一些:
《前目的地》、《原始碼》、《降臨》、《十二猴子》、《終結者》系列、《環形使者》(loop)、《你的名字》、美劇《守望者》、五金俠的《時空線索》、諾蘭自己的《星際穿越》、遊戲《命運石之門》等等……
這類時間系電影最令人驚豔的 "Punchline"(佳句絕章),就是創造了一個銜尾蛇式的故事——過去決定未來,未來決定過去,原因在未來產生結果,結果在過去產生原因——從而產生了 "宿命" (Predestination)。
對這類時間系作品有深入研究的人,比如野生民哲本人,在電影院裡坐上 20分鐘就已經猜到了整部電影的架構。第一次看時就在拼命搜尋細節了。
所以電影中主角從一臉懵逼中加入 "信條",到最終發現自己才是 "信條" 的創立者,這種銜尾蛇式故事的立意本身並非獨創。
但諾蘭的電影仍然比起同類題材電影擁有巨大的飛躍,並不在於 "Punchline",而在於 "旋律" 和 "Wordplay"。
第一,《信徒》的影音文本超凡脫俗,首次發明了時間正放與倒放交錯進行的試聽奇觀,其想像力讓人驚詫不已,而背後對劇本的打磨、表演的安排和調度、視聽效果的融合,體現的是世界頂級電影工業的 "工業實力"。這方面我就不再討論了。
第二,《信徒》和諾蘭的所有電影一樣,並不滿足於打造一個視聽奇觀本身,而是要借這個奇觀作出他個人化的表達,向大眾闡述他的某個價值觀。放在這部電影裡,他的布道自然就是 "信條" 這個詞本身了。
1. 銜尾蛇式的命定論為何產生
我接下來要說的是 "銜尾蛇式" 悖論(時間悖論)的哲學破解,它不僅適用於信條,也適用於一切類似題材的作品。
1.1 時錐
我們平時只能看到面前的事物,看不到腦袋背後的事物。因為眼睛和面孔的構造,對於人類接受外界光線,存在著錐形區域,這裡稱之為 "視錐",視錐之外的事物是不可見的。
上升到物理學,光是有 "速度" 的,因而一個光源在時空之中能擴散到的邊界是有限的,我們把時間引入座標,所有光傳遞的信息存在著類似 "視錐" 的 "光錐"。光錐的邊界之外也是獲取不到光的信息的。
進一步上升到 "時間" 這個哲學概念,我們每個人在具體的時間中有可能接受到的一切信息,在我們生命所約束的範圍內。這裡可以生造出一個概念,"時錐" 來。"錐" 不 "錐" 並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是否一樣存在著所謂 "視界",或者說信息的邊界。
在 "時錐" 之外發生的事物,對我們而言就是不可知的。
1.2 時錐之外不可知
我們假設 "時錐" 能被人為控制,那會發生什麼呢?比如切斷現在的小孩和過去歷史的一切聯繫,他們會知道什麼是 BB機、大哥大、扣機嗎?他們會知道什麼是 "OICQ"、"衝浪"、"MUD"嗎?
比如把一個孤島上的人民歷史教科書全部篡改,就像電影《分歧者》那樣,他們還能意識到自己祖先、文化、宗教偶像、所使用的語言來自哪塊大陸嗎?他們會不會認為自己是周圍島鏈上的 "島鏈語系" 人類呢?
OK,這是個淺顯易懂的道理。我們對事物的認識決定於我們能接觸到信息的範圍。因此,"銜尾蛇式" 的奇妙故事不一定是由 "上帝" 或者 "命運" 這種不可知論的概念決定的,它也可以合乎邏輯來自於 "時錐" 的邊界效應。
簡單而言,我先不討論宇宙是一元的還是多元的,先假設一個時光旅行者能夠回到過去,從而創造出不同版本的未來,然後時光旅行者離開或者死掉了。試問,活在一個被改變的未來中的人類,能否獲得時光旅行者所在的那個版本的世界的 "信息"?
結論是無法知道。因為那些信息在我們哲學上的 "時錐" 之外。
1.3《信條》是 "時錐" 內的故事
所以時光旅行者悖論,即便能真正製造出銜尾蛇式的故事——比如來自未來被天網派遣的毀滅者,留下的殘骸讓過去的科學家造出了天網(其它例子就不劇透了)——也無法論證因果論錯誤了,在強因果論邏輯下,很可能是真正的 "原因" 發生在我們所處的 "時錐" 之外。
回到電影 《信條》,"主人公" 既是 "信條" 組織的招募對象,最後觀眾發現他又是 "信條" 組織的創建者。如同《星際穿越》裡小姑娘莫費發現的"幽靈" 傳來一個座標,讓他父親成為了 NASA 探索外星的太空人,最後卻是他父親在墜入黑洞發現的四維空間中用 "引力" 把座標傳送給了過去的莫費。
——這都是我們觀眾在諾蘭創造的 "時錐" 之內看到的故事。
假如時間旅行可以創造多個版本的話,"信條" 組織並不一定是由 "主人公" 創建的,時間旅行也不是發生了一次,而可能在哲學上發生了很多次,每次都創造了一個新的 "時錐"。這是一個螺旋的過程
直到它最終變成了完美的銜尾蛇,未來都是由過去決定的,"第一推動" 從 "時錐" 內消失了,那個可以導致人類毀滅的 鈽251 像多瑪姆一樣被關進了時間的牢籠,和那位對小女孩高喊 "不要靠近我啊啊啊啊" 紫色的章魚怪一樣,永遠也無法達到 "真實"……
這時就產生了一個最終的、穩定的 "時錐"。
1.4 強因果論下的可能性?
如果把強因果論作為前提,像我這樣的時空偵探就會變得像吉良吉影一樣敏銳,從當前時錐中殘存的信息發現背後的可能性。
如同我曾在 《前目的地》的影評中給出過一個七次輪迴的極簡解法,大家也可以開動智慧推測多少次輪迴,改變了歷史,才能產生《信條》中的銜尾蛇。
在強因果論邏輯下,《信條》很顯然至少至少可以推測出四次。
第 N 個版本,"信條"組 回到過去,招募了我們 "主人公.n",這時的 "主人公.n" 並不是信條的創造者,他記憶中也不存在這個銜尾蛇。阻止大爆炸後,他只是前往一個新版本歷史想要確保 」未來「 有人阻止爆炸。
這次,"主人公.n" 在過去招募了 「尼爾.0」,但尼爾的宿命對他們還都是不可知的。
「尼爾.0 」 幫助 「主人公.n+1」拯救了世界,並且犧牲了。 "主人公.n+1" 拯救世界後,前往過去招募了 「尼爾.1」,這一次他知道尼爾未來將為自己而死,這是「尼爾」系列第一次遇到知道自己命運的主人公。
在 「尼爾.1」在 「主人公.n+1」培養後,幫助 「主人公.n+2」拯救了世界。「主人公.n+2」與 「主人公.n+1」不同,這一次雙方都互相知道對方的命運。
於是我們最終得到了 "主人公.n+3",他被 "尼爾.2" 版本所救,加入「信條」。由於拯救世界時,發現雙方都了解對方的命運,通過尼爾的話促使 「主人公.n+3」認為自己就是 「信條」組織的創立者,回到歷史中殺死了其他骨幹,並親自創立了信條。
而我們看到的 《信條》電影中的版本,已經是 N + 3 + x 版了,這 x 個版本都是因果循環的銜尾蛇,不再導致差異。所有小於 n + 3 版本的因果全部消失在 "時錐" 之外。
1.5 歷史能否改變?
很多人認為《信條》中發生的歷史是不可改變的,這個觀點不對。用《信條》自己的邏輯來說,歷史有可能被 改變,也有可能無法改變,身處歷史中的人並不知道,因為人的意識可能只是一種感覺而已。
如果歷史真的無法改變,那麼大反派他們的努力就毫無意義了,未來人根本不需要費這個功夫去嘗試。
至於改變歷史,是創造了平行時空?還是上一個版本的未來「湮滅」了,並不存在於「現實」之中?
這些都不重要。因為這些都是 「時錐」之外的信息,就像宇宙大爆炸之前的宇宙一樣,我們並不知道。
1.6 時空偵探發現的兇殺案
作為時空偵探,我們發現了其它時錐殘留在當前時錐中的關鍵信息:
- 尼爾是被 "主人公" 招募的
- 招募尼爾的 "主人公" 已經知道了尼爾的命運
僅這兩條信息,我們就可以推測出至少四個版本歷史的存在。
然後繼續按強因果論的邏輯我們可以發現一個驚悚的可能性:"主人公" 本不是 "信條" 在多維時間中的創建者,在N+3版本之前,每個 「主人公」都可能被 「信條」清理掉了。
可 N+3 版本的他 "逆襲" 了,抹掉了其它因果的可能性,殺掉了歷史上所有的知情人,成為了 N + 3 版本之後的 "信條" 創立者。
最可怕的一點在於,"主人公" 究竟是自以為這是 "命中注定", 還是他足夠智慧的 "逆天改命" 呢?
哈哈哈,這一點並不重要。因為留在我們眼前的這個,用尼爾本人的話說,叫做 "現實" (Reality)。
要保護這個 "現實" 的存在,知道逆行設備的人越少越好,究竟這個人是 "主人公",還是 "時錐" 之外不可知的另一個 "第一推動",並不重要。因為銜尾蛇才是時間悖論中的 "穩態"。
1.7 銜尾蛇才是時間悖論中的穩態
時間旅行一旦成立,歷史可能 "迭代" 出無數個版本,毀滅全人類的可能性也永無終結。如果我們把主角設定為一個要終結一切歷史悖論的超級偵探,他必須要設計出完美的銜尾蛇來。
當舊歷史誕生中的推動者,在新歷史中招募了過去的自己,形成了時空銜尾蛇,那麼因為時間旅行衍生出來的無數種版本的無數種可能性,就坍縮為了唯一的 "現實"。所有可能的罪惡就從這個唯一的 "現實" 中消失了。
如同某部神作中,以反恐怖主義為目的的時間旅行者,卻被認定為恐怖主義者,最終被他自己招募的過去的自己所槍殺。
而且因為某些原因,這個時間旅行者沒有自己之外的父母,也沒有自己之外的兒女,在浩瀚的時空可能性中孑然一身,成為了完美的閉環。
這樣,"祖父悖論" 被銜尾蛇自己給吃掉了,就不害怕任何一種原因導致擁有逆天改命能力的時間旅行者逆天改命,他/她成為了時間方程式上的唯一解。
這是時空悖論的穩態,是一切想要終結時空悖論的時空旅行者的共同和唯一目標。
1.8 諾蘭《信條》的銜尾蛇是不完美的
諾蘭在 《信條》中貌似製造了一個時空銜尾蛇,形成了穩態。但這個穩態並不成立。因為諾蘭設計的時空旅行機器允許 "逆向旅行者"。
儘管可以通過時空旋轉門變成 "逆向旅行者",但人的生命長度仍然是有限的。如同一個可以加速時間的人遊泳也不一定能趕上海豚,一個 "逆向旅行者" 最終也只能前往幾十年前的過去。
而《信條》中的歷史發生,說明 "未來" 的 "逆向旅行者" 一代代地往前傳遞信息,傳遞了很多代才到達當代。
這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逆行的這幾百年歷史中任何一個節點的逆行者都是有選擇的。《信條》中這位好萊塢電影祖傳前蘇聯狂人只是無數種選項的一種,是源自無數個未來的某一個過去所締造的。
如果我們是2100 年的逆行者,在2020年《信條》中形成的銜尾蛇,只意味著一種方案的失敗。事實上應該有幾十、幾百種方案在 "同時" 進行著。
除非諾蘭能把銜尾蛇上升到發明逆向機器的未來,形成更寬時間軸上的閉環,這個閉環把時間機器消滅在時間的循環裡,就像那個永遠到達不了未來的鈽251一樣。故事才算完整了。
2. 電影的名字為何叫 "信條"
看完了第一段所有內容的讀者,會知道諾蘭的《信條》除了 "時間銜尾蛇" 這個 "Punchline" 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在人文領域給出的命題,如何在 "命定論" 和 "自由意志" 中作出選擇。
"命定論" 認定未來唯一的悲觀結局,而 "自由意志" 論認為未來決定於人的選擇,還有不一樣的機會。
大反派俄裔盎格魯人,選擇的是 "命定論"。由於人類的未來必然走向資源枯竭,未來的人類在發明了逆行機器之後,想回到後冷戰時代摧毀 "時間" 本身,讓過去的人類重新有選擇的機會。
於是,逆行機器所產生的時間旅行效應,把人類一個確定的 "命運" 帶到了 "現在",現在的人將如何選擇呢?諾蘭通過主角的作為給出了他的答案。
2.1 主角們的三次選擇
男主角在拷問那一幕後,終於了解了逆行機器的原理。他作出了第一次主動選擇,在已知丟失鈽251的前提下,他仍然要回到過去,最初的動機其實是拯救他辜負的女主角。這個動機與諾蘭在《星際穿越》裡給出的動機相似,是 "愛"。
第二個主動選擇,是男二尼克所做的。他在大戰塵埃落定之際,仍然走回了戰場。因為他知道只有自己才能解開最後那道鎖,阻止爆炸,儘管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他的慷慨赴死是如此淡定,連悲壯的發言打氣都不需要,只有給主人公的微微一笑而已。
第三個主動選擇,則是主人公明明知道回到過去招募尼克,最終尼克會為了開門而犧牲在自己面前,仍然成尼克之美,回到過去招募了尼克。
於是,整個故事的銜尾蛇式結構,看起來是決定了一切的命運,但驅動命運的每個關鍵選項,都是主角這些個體遵從自己內心的道德與正義所做出來的 "選擇"。
這就是 "命定論" 前提下的 "自由意志",是諾蘭為 "命定論" 與 "自由意志" 二元選擇所給出的答案。
2.2 TENET (信條)一詞背後的 "Wordplay"
TENET 是回文,想必所有人都看到了。
在電影 《信條》中,"信條" 一詞的表象是作為組織的名稱出現的。它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西方宗教在歷史上出現的各種神秘組織。所以給觀眾的表意,就是一個組織的名稱而已。
而故事中的角色,用自己的行動,自己的選擇 "詮釋" 了諾蘭心中 "信條" 的含義。它並非字面上的教條主義,並非對現有教條的機械服從。服從本身,代表著人物面對已知命運的一種選擇。
明明直到遵從某個行動最終的結果不利於自己,卻毅然選擇了遵從它,因為主人公們源自內心的道德、正義使他們認可這個過程和產生的意義,而不計較個人的得失或犧牲。
這個主題也並非諾蘭的獨創,文藝作品中太常見了。本人印象中最深刻的,還是小學時看《JoJo奇妙冒險》第一部中的齊貝林。他修行波紋功時從老師那兒已經得知了自己終將一死,但在戰鬥中遇到這一宿命時,他選擇往前邁出大步,坦然接受自己的結局,並把波紋傳給了 JoJo 從而獲得了最後勝利。
人類的讚歌是勇氣的讚歌,當我看到《信條》中尼克微微一笑走向自己的死亡時,心中也是激賞的。
如果要用中文去闡述,最接近的詞或許是 "義"。
2.3 從 "命定論" 到 "義不容辭"
西方關於 "命定論" 與 "自由意志" 的二元對立,對於中國文化而言是格格不入的。沒有專門解讀,我們很難理解什麼是角色對話中隨口蹦出來的 "自由意志"。
因為中國文化中,"命" 的真正對立面是 "義"。
面對 "命運" 這個命題,中國文化人文精神的內核,有其樂觀主義的一面,如 "后羿射日"、"精衛填海"、"大禹治水"、"愚公移山",進一步到當代的 "愚公移星"(《流浪地球》)等等。這已經和一神論宗教的解決方案,"啟示錄"、"諾亞方舟" 截然不同。
更大差別其實在於悲觀主義的一面。不同於 "西西佛斯" 或 "伊卡洛斯" (蠟質翅膀逐日鳥人)這類通向毀滅的自我崇高,中國人對命運作出悲觀主義論斷時,即便 "惶惶然如喪家之犬",追求的最高理想仍然是 "知其不可而為之"。
何時停止 "為之" 呢?回答我們說,"生無所息",真正休息的地方,看起來 "睪如也,宰如也,墳如也,鬲如也,則知所息矣"。正所謂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在這個邏輯下,無論對命運的推測是 "過擬合" 式的錯誤,還是先知般的洞見,都不影響 "義" 的決策。正因為如此,也不需要 "自由意志" 這樣的機會主義觀點(相信 "chance","odds" 是存在的)去否定 "命運" 的可能性,迴避對未來的預判。
既然 "義不容辭",為何害怕去面對各種可能的命運呢?
《信條》中的真正主角 "尼克",他的作為更接近中華文化的 "捨身取義" 了。
可以看出來,諾蘭的 《信條》比起他 《星際穿越》裡的宿命論來有進一步的發展。《信條》裡有《星際穿越》一樣的銜尾蛇故事,但《星際穿越》的好結局來自主角對命運的 "無知",而 《信條》裡卻是對命運的 "無畏"。
2.4 TENET 更深層的 "至善精英" 觀
如上所說,諾蘭通過電影為 "TENET" 這個詞賦予了他自己的理解。這個理解本身是對亞伯拉罕一神論宗教通向自由主義這個歷史過程的繼承與發展。
曾經的一神論宗教,全都建立在 "命定論" 的基礎之上,每個人都是 "命運石" 的奴隸,要在預言中的天啟或末日審判之前,救贖自己的原罪。這種服膺於教會統治的宗教哲學,曾經成為分裂成千百個小邦的西歐封建社會唯一的凝聚力,卻在大航海時代與文藝復興時期日漸失去影響力。因為新的生產關係需要的是自由而廉價的勞工,而不願面對農奴們頭頂上那專橫的封建領主。
在這經濟基礎上復興的 "自由主義" 思想,在殖民主義的需要下保留了 "一神論" 作為社會動員、仇恨動員的能力,同時為之增添了 "自由意志" 的新內涵,當人人都可以與 "神" 對話、選擇自己的 "命運" 時,就從政治上打破了農耕時代 "教會" 對勞動力的掌控了。
於是,一神論的 "命定論" 和自由主義的 "自由意志" 論成為西方文藝復興之後持續至今的文藝創作主題,因為文藝創作的原動力本就是詮釋和化解 "衝突"。
諾蘭內心的選項,是他一貫的精英性善論。
無論《信條》中人類終將走向資源枯竭後的末日,和《蝙蝠俠》中日趨墮落的高譚,本質是一回事。諾蘭從不否認 "命定論" 對人類社會走向自我毀滅的悲觀預言(一神論宗教的立論基礎)。
而創建 "信條" 的神秘主人公,手中掌握了最巨大的 "權力",但他是一個 "通過考驗" 的人,他發自內心良善的決定使得這個殺死所有知情人的孤獨者,只是在行駛 "必要的惡",以保護全人類的共同利益。
所以 "信條" 的主人公,和高譚市能夠監聽所有人電話的布魯斯威恩,超越一切法律制約不受管束的義警 "蝙蝠俠" 一樣,是能出淤泥而不染的至善。
諾蘭一直認為,這個世界需要極少數超級精英,經歷過 "考驗" 的至善的精英,突破法律和教條的約束,才能有所作為、保護全人類的福祉。這個觀點是他在自己大多數電影裡反覆販賣的觀點。
而 《信條》這部電影將之上升為 "信條" 這個神秘組織,我隱隱約約感受到諾蘭 "電影布道" 之下更深層的用意。
2.5 諾蘭引而不發的伏筆
《信條》這部電影講述了兩個動機,一個是未來的人類無法生存下去,想用時間機器摧毀時間本身,讓過去的人類有重新選擇的機會,這種機會是基於混沌的(chaos)。
另一個動機,是主人公代表的 "信條" 組織為了保護現實中的人類,通過自己的選擇和犧牲創造了時間上的銜尾蛇,避免了人類的滅亡。
這時大神諾蘭的高度就體現出來了,作為一個故事,《信條》只講完了第二個動機,卻沒有回答第一個動機。當摧毀時間的爆炸被阻止後,"主人公" 和 "信條" 這個組織如何看待未來勢必到來的,人類資源枯竭、走向毀滅的命運呢?
諾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絕不是他沒有這個高度或能力,而是他引而不發,留給觀眾去思考。當他不做回答時,誰也不能替他回答。我只能從 《信條》 這部電影推論出一種可能性:
"信條" 這個神秘的組織,既然能阻止 "過去" 發生的時間湮滅悲劇,他們也具備能力去改變未來可能發生的資源枯竭命運。就像諾蘭在 《蝙蝠俠3》中闡述的那樣,高譚需要一個義警,需要一個黑暗騎士,如果不是布魯斯威恩,可以是下一代的羅賓。
2.6 "命定論" 與 "自由意志" 派生出來的四種路線
"命定論" 與 "自由意志" 是文藝復興後西方文化的核心衝突之一。由此派生出四種路線,反反覆覆地在西方文藝作品中呈現。
第一種是對 "命定論" 的憎恨,上升為對一切秩序的憎恨,從而虛構出一種要毀滅一切秩序、創造 "Chaos" 以破壞 "命運" 的主義。通常被文藝作品包裝為 "安那齊" (但許多安那齊主義者自己反對這種詮釋)。
無論是諾蘭《蝙蝠俠》裡的 "影武者聯盟",還是 "小丑",或是繼承忍者大師的 "貝恩",都是相同的目標,將高譚和全世界帶入 "Chaos" (混沌)。而 《信條》中,毀滅高譚的核彈變成了湮滅時間的算法炸彈,本質上卻是一回事。
諾蘭總是讓主角們把這些反派揍得很慘,但他從未否定過這些反派的最終動機,也就是世界將因為人類的墮落走向自我毀滅。諾蘭其實一直藉助渲染這些反派,給出自己的解決方案。
第二種路線則是對 "命運" 的恐懼,轉而變為不惜一切代價去改造命運。最典型的道路是 "逆烏託邦",創造一個極端的極權來控制人類,逼著人們離開那註定的自我毀滅。
這個極權可以是 凝視著大家的 "老大哥",可以是一個監控全局的人工智慧系統(例如《我,機器人》),可以是一個安排所有人命運的超級預測算法(《西部世界2》裡的雷荷波)……
當然,他們也註定被擁有 "愛" 和 "正義" 的主角們揍得很慘。
第三種路線,則是主角們的路線,出於心中對凡人的 "愛" 使他們既不能接受小丑,也不能接受老大哥。
於是他們的解決方案,是幹掉 "壞人","相信人類的愛",讓人們和社會自己去選。所以聖鬥士星矢只管幹掉波塞冬,飢餓遊戲的凱特尼斯只管射死總統柯恩,西部世界2的德洛麗斯只管黑掉雷荷波。
這些好人只負責打壞人,未來世界怎麼樣不關自己的事,於是能站在道德制高點上過沒有負累的小日子,不需要承擔責任。
第四種,則是諾蘭所在的路線了。既不做老大哥,也不純粹碰運氣,而是需要極少數善良但充滿能力的超級精英。
這樣的人必須足夠自省、足夠善良、經歷考驗,才能掌握那麼大的力量。而這種人一定不用掌權,而是遊走在體系之外,於是又不怕被 "權力必然導致墮落"。
這些善良的精英躲在黑暗中,隨時可以蹦出來敲打前幾種人,用精神去感染其他的人,暗中決定社會的走向。這大概是 "自由主義" 的最高境界,如老莊所言,"去其害馬而已"。好萊塢大多數超級英雄電影,都在揍類似的思路,無非諾蘭的視聽文本做得最好。
2.7 我們的第五條道路?
其實,無論是 "命定論",還是 "自由意志" 論,之所以二元對立,因為它們統一於一個更深層的哲學立場上——精英主義。
一神論宗教主張的 "原罪" 說,由 "原罪" 產生了凡人走向墮落與毀滅的 "命運",只能通過 "神" 的 "大清洗" 得以重建。這都是把社會動蕩的根源,歸咎於所有的平民,並從精神上否定平民改變命運的能力,從而讓他們異己化、接受宗教的奴役。
而能夠在現世獲得 "救贖" 的極少數人,宗教把一切美德都歸於他們。這些道德高潔的個體不僅實現了自我救贖,還要犧牲自己承擔世人的罪業,進一步引導和拯救其他凡人。
所以擁有原罪的凡人們過著 "命定論" 的生活,而道德高尚憐憫世人的精英擁有 "自由意志",兩者看似對立,卻從來不矛盾。
上述四條道路的差別,其實都是精英們的路線差別,選擇毀滅凡人、統治凡人、放任凡人、守護凡人,然後幾個精英們鬥來鬥去,決定全人類的命運。
《信條》不就是這樣嗎? "信條" 這個組織阻止了一場並不存在的爆炸,拯救了全人類,但我們只需要活在這個結果中就可以了。
人類社會當然擁有第五條道路。而且第五條道路是所有四條道路的反面。它不認為是擁有 "自由意志" 的精英創造了歷史,反而是被認為 "命定" 的那些凡人創造了歷史。
我們也曾經擁有一位超級先知,他比所有的世人都看得遠,看見了幾十年,幾百年甚至一萬年的未來。
在這位先知所處的時代,世上還有許多 "先知" 們,認為自己看到了時代唯一的命運。他們看到的時代命運,有的是歷史五個階段論、只能靠先進時代的精英,不能靠落後時代的凡人;有的是技術決定論,由於必然打敗不了敵人,所以攘外必先安內,需要曲線救國忍辱負重;有的是工業決定論,只能一邊倒、買不如租,靠強者的扶持來發展。
而我們的這位先知卻不同意這些 "命定論",從來不相信因為凡人的愚昧,所以只能依靠其他的精英——用他的自己的說法,這叫做 "不信邪"。
他作為一名先知,卻從未說因為先知,所以世人都必須聽我的。按他的話說,他只是一個加工工廠,他的先知來自於凡人們提供的一切材料。
而先知終其一生,都是把他這個加工工廠所看見的各種未來,力求告訴給每一個凡人。他相信只有靠凡人們的覺醒,靠凡人們組織起來,靠凡人們行動起來——才能在擁有無數可能性的歷史長河的某個節點中,產生超越時間片段的巨大分力,從而影響整個歷史的方向。
最符合這名先知的身份,是 "教員"。在他的教導下,背負著 "愚昧"、"懦弱"、"一盤散沙"、"落後" 等種種原罪的凡人們,在峭壁之上鑿出了天河,在荒野裡挖出了石油,在零下四十度的寒冬裡穿著膠鞋衝鋒打退了世界上最強大的敵人,在一窮二白的大地上初步建立了完整的工業體系。
正是因為無數這樣的凡人們,在先知引導下看見了各種命運的可能性,他們共同迸發出來的能量改變了所有精英預言的那些命運 "命運"。
我們這代人所生活的 "現實",正是他們那代人所努力的 "未來",我們是歷史的見證者和繼承者。
正因為有這樣的見識,所以儘管作為諾蘭的影迷,喜歡看他每一部作品,但幾乎每一部作品我都必須要批判他的深層價值觀和意識形態。
諾蘭對大多數人 "命定論" 式的悲觀,和對極少數至善精英 "自由意志" 的樂觀,並不符合我看到的事實。
但如果當代的人收縮了自己的 "視界",切斷了和歷史的聯繫,放棄了對未來的展望。也許就真的會像看電影 《信條》時那樣,只能看到一個孤懸空中、因果循環、銜尾蛇式的歷史巨輪。當人們接受命運的同時,命運也就變成了現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