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塑膠滿天下的時代,如果你還年輕,你就不會知道「搪瓷」,自然也沒有使用過搪瓷碗、搪瓷盆等。
如果你已到知道搪瓷的年齡,並且曾經使用過,尤其搪瓷新面盆,那還是很光彩的事。
很久不逛街購買日用品,未知市面尚有搪瓷與否。一九八一年,李艾琛教授患病住臺北,曾添置過一個藍邊深底搪瓷白臉盆,頓然記憶起抗戰時期做學生,幾乎人人都有舊搪瓷臉盆(也許還有其他質料的,但已記不得了);物質艱苦,無法汰舊換新,每天端來端去的臉盆,碰碰摔摔,弄得坑坑疤疤,露出裡面黑黑的鐵銅之類的金屬胎。日久生鏽爛銅,漏水不停,用棉花團堵之,功效不大。倘若誰使用一個新搪瓷盆,不羨煞人才怪。
幼年曾用過搪瓷碗,同樣心理,搪瓷碗既有牢固之胎,也就不夠小心,因此總帶有殘缺。
跟隨歲月增長,眼界開闊,搪瓷上不了臺盤,成套的精緻細瓷、銀器乃至金器。燦燦發光。搪瓷也就越離越遠。一年年鋁製和塑膠製成品廣加推展,搪瓷已完全被人淡忘。
選擇寫作為職業,而實際的愛好很多,日後將喜愛繪書的意念注入室內設計上,每遷換一處居所,便涉及裝修工作,這也是為何我家老二孫大程當初會攻讀建築,多年來由我全力鼓勵的結果;不過上帝對他的鼓勵更大,竟能使他甘願放棄屬世的一切物質享受,全心全意在各地傳播福音。
五十年代的臺灣,日式房屋還停留在「磨石子」時代,一般盥洗所用的均為磨石子水槽,即純水泥摻細碎石子以模版製成形狀,陰乾後用機器磨光。再進一步,使用白水泥,或白水泥加顏料而成黃水泥、紅水泥,便被視為豪華悅目了。
考究者,使用搪瓷浴具,光亮純白,容易清理;但若不小心,破壞了搪瓷組織,部分崩裂,露骨脫胎,就像疤痕一般不再美觀。
六十年代的臺灣,興起公寓樓房,一批批建造,開始重視浴衛設備,不惜工本由外面運入;臺灣生產也大有進步,解決了製作技術的難題,搪瓷也就由家庭生活中退位。
卻沒有想到,文物藝術的一角,始終存在搪瓷之類的項目,雖然一直遭受冷落,但其重要地位卻不曾改變。
搪瓷只是個俗稱,按照正統,名曰銅胎琺瑯,洋文Enamcl,宮廷製作則稱Imperial Enamcl。
文玩,儘管是古老行業,在臺灣也頗具歷史,已遭拆建的臺北中華商場之忠棟,也曾風光了若干年;而近十年間,才摸索出一條路,已劃分出真偽的主流陶瓷之路,只是在「各領風騷」的時尚轉動中,就像僻靜山林又被開發成繁鬧的新社區一樣,各種塵封已久的雜項,一一登場亮相。唯獨銅胎琺瑯,尚未聽聞津津樂道。
銅胎琺瑯的前輩族類掐絲琺瑯,即景泰藍,各地市場不乏其器物。而銅胎琺瑯卻不常遇見。
八十年代,倫敦拍賣難得出現過一件有修補的銅胎琺瑯西洋人物雙耳瓶,當時李艾琛教授說此類器物稀有而名貴,特別提醒我多加注意。
中國的掐絲琺瑯(景泰藍)起自元明,甚至更早遠,而銅胎琺瑯成品卻始於明清,根據記載,清初即在內廷設廠燒造,當時和西歐交往頻頻,像「古月軒」官窯彩瓷一樣,畫面常選西洋人物為主題。
接著,在紐約第三大道一家老店,看到一對十八世紀「彩花堂制」四字款的紫地花卉中有吉祥如意盤,既是銅胎琺瑯,也就把握住時機。
去歲在紐約,經過第三大道,雖非周末,而那老店卻鐵門深鎖。那年,老店東正忍受腰痛折磨,曾好心建議大陸出產的「白藥」,李教授大不贊同,認為不可介紹別人服用成藥,以免失誤。最近數年,紐約奇寒很少前往。大陸開放,一些文物都集散於香港,不必在捨近求遠。也許那個早該退休的老店東已經退休,而他擁有的一些「非賣品」,也不知流向何處。
老店旁開設的餐所,還在營業中,隔窗相望,裡面仍然坐滿了人;一時之間,難免暗暗感概,面對一切,也就越發看淡,看開。
風向旋轉,在中國人眼中尚未定位的銅胎琺瑯,已在國際拍賣中陸續推出,屬於官窯的「康熙御製」「乾隆年制」等,均列入精美細緻的官窯瓷器等級。
過去,西方拍賣時有「東方人品味」,即指東方人興趣濃厚之物。而今天資訊發達,交通便捷,連西方各種速食都在東方地區大量搶灘登錄,品味混合,已無東與西的分別。
由此,不論人物或花鳥等,彩瓷的官窯銅胎琺瑯已經解凍,正步向和官窯彩瓷同樣重要的收藏價值。
一九九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