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後臺經常有人說讓聊一聊全真七子。丘處機講過不少了,今天先來說一下馬鈺。
馬鈺是全真教的掌教,所謂「掌教」就是一把手。「全真七子」裡他是大師哥。
我們一般以為大師哥肯定是風頭最勁、說一不二的,那估計是看多了《西遊記》。馬鈺這個掌教和大師哥,當得有一點點尷尬。
作為全真門下的首徒,當年老師在的時候,他就一直都是接班的第一人選,相當於儲君。這對他的性格有很大影響。
要知道,儲君是很不好當的,存在感太強了不行,王要忌憚你,覺得你要爭權奪位;存在感太弱了也不行,王又會覺得你沒有能力。和幾個師弟們關係太遠了不行,將來沒有黨羽,沒有威望;關係太近了也不行,王又會覺得你拉幫結派。
所以當儲君的往往小心翼翼、謹小慎微,把真實的自己摺疊起來,不能太顯露張揚個性。你看後來武當七俠裡的宋遠橋,就也是小心謹慎的,最後才順利接班。飛揚跋扈的「大師兄」早晚要出事,比如令狐衝,最後就和師父鬧到水火不容,乾脆被一腳踢出門。
二
說回馬鈺,正是長期以來等待接班的地位,使他養成了謹慎、謙遜的性格。注意,這未必是他真實的性格,而是身份和形勢使然,使他做了一個「摺疊人」,把真實的自己摺疊起來了。
他從不刷存在感,一直甘為小透明。江湖上幾乎沒有他的名聲,書上說他是「閉觀靜修,極少涉足江湖」,名字遠遠沒有師弟大。
所以在外人江南七怪的眼中就是:「丘處機名震南北,他(馬鈺)卻默默無聞。」
各種武林裡的大事小事,他馬鈺也不摻合,不輕易拋頭露面。比如「華山論劍」,這樣頂級的盛事哪個大佬不想去呢,可最終跟著師父王重陽上華山的卻是王處一,不是大師兄馬鈺。
長年累月保持這樣低調謙遜,可以說是很不容易的。馬鈺也因此贏得了師父的好感。書上說,王重陽經常誇馬鈺謙衝有道,穩重可靠,而怪丘處機太好事、太鬧騰、太張牙舞爪。
其實丘處機就一定是天性喜歡張牙舞爪麼?其實也未必,某種程度上也是身份和形勢使然。作為在接班人序列裡排得靠後、形勢不利的,當然需要積極主動作為,怒刷存在感,好歹博上一把,不然可就連機會也沒有了。
你看丘處機、王處一兩個師弟,就極愛在江湖上搞事,揚名立萬。丘處機就不必說了,各種推手、事件營銷,把自己刷成了全真第一網紅。王處一也類似,很愛搞事。書上說他是:與人賭勝,曾獨足跂立,憑臨萬丈深谷之上,大袖飄飄,前搖後擺,只嚇得山東河北數十位英雄好漢目迷神眩,因而得了個「鐵腳仙」的名號。
像這種秀,王處一作得,馬鈺就作不得。作為儲君,他可不能跑到萬丈懸崖上去搞金雞獨立,只能小心翼翼在家裡呆著練中國蹲。
三
終於,那一年,重陽真人去世,馬鈺接班,成為了全真掌教。多年的堅持,使他一直保有了師父的好感,並終於承接了大位。
可是從上任伊始,老馬這個位子就不好做,面臨著比較複雜的局面。
首先是師父逝了,卻尚有一個師叔周伯通在。按理說,周師叔個性比較淘氣,又不常駐重陽宮,對馬鈺沒有太大掣肘。但作為老同志,周伯通畢竟追隨師父早,資歷極深,武功極高,而且作風散漫,大概沒事就對馬鈺「小馬兒」、「牛鼻子」之類的指著鼻子亂叫,很不利於他積累威望、開展工作。
更尷尬的是,掌教之位雖然傳給了馬鈺,可最要緊的《九陰真經》,王重陽臨終前卻是交給了周伯通保管,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考慮的。
這等於是一所房子,戶主已經明確登記過戶給了馬鈺,可保險柜的鑰匙卻給了周伯通,馬鈺這個掌教是不是有些彆扭?
上有尊叔,秘笈不授,此乃尷尬一也。
四
馬鈺的另一個尷尬,就是他還有幾個厲害師弟,特別是丘處機和王處一,非常蹦躂,給他形成了比較大的鉗制和壓力。
丘處機和王處一的武功都比馬鈺高,這一點全真教上上下下都清楚,無法隱瞞。周伯通就公開說:馬鈺的武功不及丘和王。武林武林,說到底是要靠武功說話的。作為掌教卻武功不行,馬鈺自然有點尷尬。
而且非但武功略遜,才智也不突出,書上說他「向無急智」,這就是綜合能力問題了。
還有一點很關鍵的是,馬鈺不但自己偏弱,教的徒弟也不行。
一般來說,掌門一把手的徒弟叫做「長門弟子」,其實力在門派裡必須佔絕對強勢,幫派才能穩定。可是馬鈺的嫡系和丘、王兩系相比根本沒有優勢。全真教第三代裡,第一高手疑似是趙志敬,是王處一門下;第二高手是尹志平,是丘處機門下。馬鈺門下沒有傑出人才。
門人非但武功不行,在教中的份量地位也不佔優勢。人家尹志平出道早,江湖名氣不小,還曾經遞補過七子之一的譚處端組過北鬥陣,鬥過黃藥師;而趙志敬負責主持教中的核心技術創新項目——98人的「大北鬥陣」,鬥過郭靖。在教中年輕一代的競爭和卡位上,丘、王兩個的門人也超過了馬鈺。
如果把馬鈺和幾個著名的「大師兄」例如宋遠橋相比,你會發現馬鈺的境況都有所不如。
師兄弟中宋遠橋武功第二,馬鈺才第三。宋遠橋在武當派勢力深厚,他有代師授藝的經歷,有些小師弟的武功乾脆就是他教的,而馬鈺卻沒有這個資歷,師弟裡大概只有一個前妻孫不二是他真正嫡系。此外,宋遠橋的兒子是武當第三代第一高手,馬鈺卻沒有這樣的傳人。
師弟強雄,勢力不及,此乃馬鈺的尷尬二也。
五
所以我們經常看到,馬鈺在門派裡說話份量有限,奈何不了師弟。
丘處機要和江南七怪打賭,馬鈺反對。可是他的反對有用嗎?一點也沒有。原著上說馬鈺「數次勸告丘處機認輸,他卻說甚麼也不答應。」
你看,對於掌門、一把手的話,丘處機可以「說甚麼也不答應」,老馬這個掌門是不是當得也蠻不是滋味?
所以他千裡迢迢,暗中趕去幫江南七怪,給強勢的師弟使絆子。而且當著七怪的面,馬鈺公開數落師弟的不是,說什麼:「敝師弟是修道練性之人,卻愛與人賭強爭勝,大違清靜無為的道理,不是出家人所當為……貧道曾重重數說過他幾次。」
作為單位的一把手,在外人面前這樣數落班子成員,是不是略有點反常?
而且他自稱「曾重重數說過丘處機幾次」,老馬其實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明明是自己在家講話不算,師弟不聽,卻對外人講成是「重重數落」。如果真是當的了家,又何必這樣對外人江南七怪吐露這些派中人事關係隱秘、示好輸誠?
六
人在江湖飄,都有不得已隱藏自己、摺疊性情的時候,只有等到合適的時機,才會打開自己,釋放真性情。
有的人打開得過早,比如那個大嵩陽手費彬,沒混到那個份上就開始得瑟、開始狂,結果把自己給狂死了。有的人則是由於特殊情況,一直沒能打開過,就比如馬鈺。
因為之前的「儲」、後來受的「壓」,馬鈺一直活成了那個謹小慎微的樣子,從來也沒有真正打開過自己。我們無從知道他的真面目到底是什麼樣的,或者說他的真、假性情已經合一了,要釋放也無從釋放起了。
只有在極偶爾的時刻,他才會顯露一下內心深處的兇猛和剛烈,發出一聲暗暗的咆哮。
比如六子激鬥黃藥師的時候,戰況緊急,黃藥師突然向他疾衝而來,滿以為這個瓜兮兮面嘰嘰的小馬要躲避。
哪知道馬鈺沒有退。大敵當前,生死時刻,這個溫吞的掌教、大師兄忽然剛烈了一把,毫不避讓,反而左手一記劍訣,直取黃藥師眉心,出手沉穩深厚之極。
黃藥師側身避過,贊了聲:「好,不愧全真首徒!」
這就夠了。
日後,當光陰流轉、英雄老去,人們也會津津有味地回憶、談論起這一記劍訣。
他可以自豪地說:我叫馬鈺。那一戰,我曾經擋在了黃藥師面前,直取他的眉心。
做掌門,我一般般;做全真首徒,我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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