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老司公司的同事站在一起，一身黑衣，清瘦，疲憊，兩眼通紅，滿臉悲愴。出於女人的第六感，我一眼就覺出她和老司的關係不一般。我是老司的女兒，他的同事和朋友，我幾乎都認識，可這個女人，我卻從來沒見過，更沒聽他提過。就在白天，他還與我視頻，興奮地告訴我，他換了輛新車，等我和湯圓回武漢，他就開車帶我們出去玩。湯圓是我兒子，剛滿一周歲，此前，我休產假的時候一直住在娘家，老司負責照顧我們娘倆的一日三餐。老司從小疼我，自從我有了孩子，他又把對我的愛，轉移到了湯圓身上。老司寵愛湯圓，湯圓的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的，每次和他一起逛母嬰超市，他恨不得把裡面的好東西都買下來。老司之前開的是一輛黑色大眾，也不知為啥，湯圓每次坐上去就大哭。為此，老司特意換了輛紅色馬自達，因為湯圓平時最喜歡紅色。那天晚上，我半夜兩點多接到媽媽電話，她哭著說：「瑤瑤，你爸走了。」看著大家哭著送他，回憶他的生平，我覺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與老司無關。老司還不到六十歲，他身體那麼好，每年都參加冬泳比賽，怎麼可能說走就走呢。我對他說：「老司沒有走，他就是藏起來了，等著我和湯圓去找他的。」同事介紹：「這是梁虹，司經理的客戶，司經理走之前，從她那裡收了五萬貨款，但這筆錢沒有入公司的帳。」老司的同事說：「小司啊，雖然你爸死了，但這筆錢還是要還的，畢竟……」我被那個「死」字狠狠地刺了一下，整個人彈了起來，衝他們吼道：「你說誰死了，你再說一遍！」可能是被我的樣子嚇到了，梁虹小聲嘟囔了一句：「算了算了，走吧，錢的事以後再說。」我卻死死地盯著她說：「我爸這輩子都不可能欠別人的錢，如果真欠了，我一定會替他還。」梁虹抽搐了一下鼻子，說：「信不信由你，還不還也由你。」我擋在她面前，問她要電話號碼，她遲疑了一下，報了一串數字給我。雖然他們的聊天記錄是空的，但微信帳單裡卻有彼此發過紅包，和轉帳的記錄。這種情況只有一個可能，老司習慣性的刪除和她的聊天記錄。想到這裡，我整個人瑟瑟發抖，老司和梁虹到底是什麼關係？我幾乎是顫抖著聲音問媽媽，認不認識一個叫梁虹的女人。老司是出了名的模範丈夫，家裡家外都是一把好手，有老司在，媽媽什麼事情都不用操心。老司突然走了，媽媽就像失了魂似的，根本無心辨認什麼。所有人都說老司和媽媽的感情好，可是梁虹的出現，讓我開始懷疑這一切。我更懷疑老司對我媽，對我，以及對湯圓的愛摻了水分。我抬頭，正好看到老司的相片，他一臉慈祥的看著我，就跟他站在我面前一模一樣。我突然悲從中來，老司不是在和我躲迷藏，他是真的走了。我蹲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處理完老司的後事，張洋先回深圳上班，我和湯圓留在老家陪陪媽媽。在媽媽的回憶裡，老司還是我熟悉的那個人，他愛家、愛老婆、更愛孩子。爺爺奶奶重男輕女，見我是一個丫頭片子，在月子裡，就催著我媽再生一個兒子。我媽身體不好，生我的時候難產，據說當時的情況很危險，老司嚇壞了，對我媽連連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讓她冒這樣的險。我上小學後，我媽動了再生一個的念頭，可老司堅決不同意。他說：「孩子不要個數多，要講究質量，我們好好培養小司就行了。」爺爺奶奶喜歡男孩，老司就寵我，家族裡男孩子有的東西，我都有，他們沒有的，我也有。我上小學的時候，老司經常去上海廣州等地出差，回家會給我帶最時新的衣服和玩具，同院的小朋友都羨慕得不行。有一次過年，爺爺因為我是女孩，沒給我發壓歲錢，老司便跟爺爺吵了一架，並撂下狠話說，以後再也不回來過年。第二年春節，老司真的就沒有回老家過年，而是帶著我們一家三口去了三亞。曾經有人問我，以後想找什麼樣的老公，我回答：「當然是我爸這樣的。」可是葬禮上，那個叫梁虹的女人，打破了老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老司收這筆貨款的時候，寫了一張收條，梁虹拍照片發給我看，確實是老司的字。我對自己說，就當是封口費，不管她和老司之間是什麼關係，不管老司有沒有出軌，到此結束。我愛他，絕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破壞他在我心目中的完美形象。我去小區附近的美髮店，隔壁座位上的兩個女客人在聊八卦，隱約間我竟聽到了老司的名字。我豎起耳朵，聽到其中一個人說，她一個朋友的情人突然心梗去世了，去世前，從她那裡拿了五萬塊錢，後來，她老公知道了，把她狠狠打了一頓，逼著她去要回來。那人說：「她老公每次打她都特別狠，真不知這些年怎麼受得啊。」老司死了，還被人潑這麼一身髒水，他那麼好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在外面養情人？回到家，媽媽見我這副樣子，嚇了一跳，她問我怎麼回事？哭過之後，我掏出老司的手機，點開梁虹的頭像，問媽媽認不認識這個女人。媽媽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她像想起什麼似地說：「好像，這個女人賣過保險給你爸。」媽媽又說，有一次，她看到老司給這個女人發紅包，他們還爭論了幾句。事後，老司解釋說，對方是賣保險的，那段時間，他正要給湯圓買保險，兩人便加了微信，發紅包的目的，是希望對方給他打折。老司為什麼要隱瞞梁虹的身份？為什麼要刪除聊天記錄？我決定約梁虹見面，我想知道，她和老司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梁虹戴著墨鏡，在我面前坐定之後才取下來，我看到她臉上多了一道淤青，很醒目。見我不出聲，她又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你爸是個好男人，是我纏上了他，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你爸就是同情我。」在梁虹這裡，我聽到了另外一個老司，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老司。老司是第一個知道她被老公家暴的人，他同情她，多次勸她離婚。那一年，梁虹的兒子剛剛考上大學，她向老公提出離婚，可那個暴躁的男人，不但不肯離婚，還打斷了她三根助骨，更是威脅她，如果她再敢提離婚，他連兒子也不放過。老公打完她之後，就出去喝酒了，梁虹給老司打電話，是老司將她送去的醫院。梁虹說：「你爸是個好人，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他的恩情。」梁虹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星期，都是老司在照顧她，給她送飯，還給她燉骨頭湯。對梁虹而言，老司是好人，可是，他們把我媽放在了什麼位置。她被家暴，過得不幸福，憑什麼覬覦別人的幸福，這樣的行為，和強盜有什麼區別？我恨不得用世界上最難聽的話來罵她，可是喉嚨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粘住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將一個裝滿錢的紙袋遞給我，說：「這五萬塊你拿走吧，當時，是我老公知道了這件事，非逼著我要錢，不然他就要去鬧，老司人都走了，我不希望有人污衊他。」我冷笑道：「既然錢是我爸拿的，還錢天經地義，你這又是為什麼？」梁虹沉默了片刻，說：「司瑤，這件事不要告訴你媽，可以嗎？就當我求你，老司最不願傷害的，就是他的家人。」最後，我把紙袋原封不動地放到桌子上，頭也不回的走了。梁虹的出現，就像一個潘多拉的魔盒，打開之後，關於老司的另一面，爭先恐後地往外鑽。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婚姻，如果連老司這樣的男人都外遇，還有什麼男人值得我相信。那些日子，我草木皆兵，張洋在公司加班晚了，和女同事或者女客戶多說幾句話，我都會坐立不安，懷疑他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張洋不知道我經歷了什麼，面對我的無理取鬧，他還以為是老司的突然離世打擊了我。張洋說：「司瑤，你知道當初你爸為什麼同意我們結婚嗎？」我搖了搖頭，張洋說：「你爸說，我和他很像，才同意的。」那一刻，我瘋了似地衝張洋吼：「如果你敢像老司，我馬上就跟你離婚。」記得我們剛戀愛那會，老司聽說張洋的條件後，先是反對，直到見了張洋本人，才同意我們的婚事。我恨他，可是這種恨又是那麼的無奈，因為他是我爸，因為他人已經不在了。我心裡一驚，既然她提到了梁虹，肯定也知道了事情真相。她告訴我，她在老司的墓地前遇到了哭得死去活來的梁虹。她又被丈夫打得遍體磷傷，這一次，她以死相逼，終於把婚給離了。媽媽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非常平靜，好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可媽媽卻告訴我，其實，她和老司的感情並不像外人看起來那麼好，他們在我上大學那年就分房睡了。媽媽想做什麼事情，他都全力支持，就連我外婆家的事，他也親力親為，不管是出錢，還是出力，從無半點怨言。媽媽說：「瑤瑤，你爸已經走了，不管他做了什麼，你只要記住，他最愛的人是你，是湯圓。」同樣的話，梁虹也和我說過，她說老司和她說得最多的就是我和湯圓，連湯圓第一次笑，一次發出類似「媽媽」的聲音，他都記得一清二楚。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夢到了老司，他還和從前一樣和藹可親。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背叛媽媽？為什麼傷害他最愛的人？我哭著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這世上再也沒有了老司。我瘋狂地想念老司，想聽他親口告訴我，他沒有出軌，他還愛我們。他們的婚姻早就出現了問題，老司幾十年來無微不至的照顧她，她習慣在他布置的溫室裡，心安理得地生活，卻從沒想過，老司也會累，也會想逃走。他們也有吵架鬧離婚的時候，但老司說，為了瑤瑤，他不會讓這個家散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更何況，梁虹過得並不幸福，我不恨你爸了，人都沒了，恨不恨的有什麼意義。」我想到少年時期讀三毛，談到外遇，三毛說：「婚外情事件，除了習慣性沾花惹草的男女之外，一般來說，並不只是『對』和『錯』就能斷人生死。」曾經，我不認同這段話，而現在，卻有了更深的理解，這才是真實的人性吧！老司是一個好父親，但婚外情並非壞男人的專利，好父親一樣會有。只是我過不了心裡這道坎，只要一想到他，我還是會難過，會懷念，會撕心裂肺的痛。因為他是我爸，是我的驕傲，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無條件愛著我的男人。父親的出軌，對孩子，特別是女兒來說，是一生的陰影。就像小司所說，如果她這麼多年全心愛著的、信賴的男人都是假的，那麼，她還能去相信誰？小司講述的時候，我想到了一個讀者的故事。發現父親出軌後，她和小司一樣也開始懷疑一切，甚至試圖從那些年長的男人身上尋找答案，做出了讓自己後悔不已的事情。還有一個讀者跟我說，她曾經看到過父親出軌的簡訊。之後每天晚上做噩夢，夢見父母離婚了，沒人要她。後來，父母終於離婚了，她也長大了，但她依然不敢相信男人。有人可能會想，我也許不是一個好丈夫，但我是一個好父親。實際上，丈夫和父親兩種身份是無法切割的。著名藝術家，波點女王草間彌生，她一生對性恐懼，是因為小時候時常被母親派去跟蹤父親，眼睜睜看著父親和其她女人約會。女兒的底氣，來自父親滿滿的愛，而忠於婚姻，是父親給女兒最好的嫁妝。作者劉小念，一個寫故事的手藝人，也是一個二胎媽媽，專寫婚姻內外那些事，著有作品《二胎時代》《煮婦煉愛記》《創業情侶》等。開設公眾號：寫故事的劉小念，回復「目錄」，可閱讀全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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