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棉花糧食都大豐收,村副業的效益也非常好,孟抱樸就裝上1000元錢,帶上20斤棉花和20斤小豆,要去城裡。孫愛民要派車去送孟抱樸去城裡,孟抱樸擺了擺手就自己搭車去了城裡。
三狗蛋媳婦趙翠珍跳樓後的結論是「自絕於人民」。文革死了那麼多老幹部,別人都甄別了,像趙翠珍一樣死的,定論都是「被迫害致死的」,也給開了追悼會,而組織對趙翠珍的死,不長也不短,還擱在那裡,像塊石頭。現在什麼都順了,孟抱樸這次進城裡就想替趙翠珍再找找組織,摸摸裡面的頭緒。
孟抱樸先來到縣委大院找縣委書記。縣委書記是老區的人,孟抱樸又經常找他跑金達變壓器廠用的矽鋼片等原材料,和孟抱樸不是一般的關係,一聽孟抱樸這次是為了趙翠珍的事來的,就和孟抱樸實話實說了,說,趙縣長的事,是地區專員老楊壓著不辦。孟抱樸就問老楊是誰,書記就說,當年搬走你桌子的那個區長老楊呀!回咱地區當專員了都三四個月了你不知道?孟抱樸就想起了當年的那件事情,就說,我的桌子他沒搬走。書記就說,瞎說,我昨天去他那裡,他還像寶貝似的在那裡擦來洗去的!那張桌子我可知道,一跟他,就是這麼多年,誰也不敢碰,誰也不讓碰。誰要是碰他的桌子,他就跟誰惱。孟抱樸沒話說了,就搭車去了地區。楊專員的專員辦公會散會後,見孟抱樸在他辦公室的門口等著,很吃驚,就把孟抱樸讓進了辦公室,給孟抱樸沏上了一杯龍井,問孟抱樸最近如何如何,孟抱樸都一一回答了,又問孟抱樸有什麼事情來找他,要孟抱樸直說,孟抱樸就把趙翠珍的事情說了。楊專員就很緊張地連忙把辦公室的門關上,說,抱樸呀,趙翠珍同志的事,地區沒有不辦的道理,可眼下就是不能辦。孟抱樸問楊專員為什麼不能辦,楊專員不說,就把話題轉變了,和孟抱樸說,昨天你們的縣委書記來了,我安排他了,讓他趕快提拔趙翠珍的兒子,不能在科局安排就在鄉鎮安排。孟抱樸覺著這和趙翠珍的事情沒有一點關係,就沉默了,聽到有人敲門,站起來說,我走了,就走了,楊專員拉也沒拉住。
孟抱樸下專員辦公樓的時候,碰上了楊專員當年的通訊員小李,孟抱樸又和小李說起了這件事。小李就說,抱樸老哥,你不要忘了,不管哪裡的衙門可都是人開的!是人開的衙門可都有忌諱!楊專員不給你辦,自由不辦的道理,你也別很上心了。孟抱樸就往小李腳底下狠狠吐了一口吐沫。小李看到孟抱樸這樣朝他腳底下吐唾沫,不服,就俯耳和孟抱樸說,趙翠珍的死,還有一條,是羞的!孟抱樸不明白,伸著耳朵繼續聽小李說。小李就斜著眼睛和孟抱樸很神秘地說,一個英雄的妻子,國家給了她榮譽和地位,她竟然還亂搞男人!死時,肚子裡的孩子都好幾個月了!小李說過,就看到孟抱樸臉色一陣蠟黃,繼而渾身哆嗦。要不是小李手疾眼快,一把攙住了孟抱樸,孟抱樸就哆嗦到地上成一灘稀泥了。
孟抱樸從地區回來,就到了三狗蛋媳婦趙翠珍的墓上。孟抱樸想想三狗蛋的墓在縣烈士陵園,趙翠珍的墓卻在這郊區孤零零亂葬崗子上,就「撲通」一下跪在趙翠珍的墓前,一邊嘟囔著什麼一邊掉淚,一邊燒紙一邊捶猛胸脯,「咚咚」的,恨不能把自己的胸脯捶爛。孟抱樸這樣給趙翠珍燒了幾把紙,最後坐在那裡陪了著她說話,不停地說,絮絮叨叨地說。和她說了些什麼,沒有人能夠知道。他感覺她累了,不讓他再說了,他就擦了擦淚說,翠珍,你歇著,我去看看狗蛋。狗蛋在那裡,也離不開我。
孟抱樸走到縣烈士陵園門口,扶著大門的門垛把假腿卸了下來扛到肩上,就單腿跳躍著進了烈士陵園。孟抱樸每次來這裡看三狗蛋都是這樣走。孟抱樸這次來看三狗蛋,給三狗蛋行了三個軍禮,最後一腚蹲在三狗蛋的墓邊,掏出幾個小菜來放在三狗蛋的墓邊,又摸出了一瓶老白乾和兩個小酒杯,一一斟滿,他喝一杯,就喊著三狗蛋的名字往地上澆一杯。天上的星星是三狗蛋,孟抱樸就和星星說一會兒話,喝一杯酒;地上的秋蟲是三狗蛋,他就和秋蟲說一會兒話,喝一杯酒;墓上的茅草是三狗蛋,他就撫摸著那些茅草,和茅草說一會兒話,喝一杯酒。孟抱樸說著哭著,哭著喝著,越哭越傷心,越喝越傷心,越傷心越哭,越哭越想說;淚水伴著酒,酒伴著淚水,淚水伴著話語,說的就是那些事。天早晨9點多了,孟抱樸才擦了一把淚水,哆哆嗦嗦裝上假腿,離開烈士陵園,去看三狗蛋的孫子孫女。
孟抱樸最喜歡三狗蛋5歲的孫女汪筌了,人長得不但像她奶奶趙翠珍,和他孟抱樸也特別有緣分似的。汪筌只要是看到孟抱樸來她家了,老遠就「爺爺、爺爺」地喊,炸伸著小手,跑著去迎接。
這次也不例外。孟抱樸慌慌張張把迎接他的汪筌抱在懷裡,老淚不知不覺就「撲嗒撲嗒」往下掉了,掉了汪筌一小腿。汪筌不停地用胖乎乎的小手給孟抱樸擦,說,爺爺,你咋哭啦?媽媽說,好哭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孟抱樸把汪筌抱得更緊了,塞進汪筌胸口那個小兜兜裡500塊錢說,筌妮,爺爺沒哭,爺爺眯眼了……把孩子放在地上,頭也沒回,拖起那條假腿就「噶吱噶吱」的走了。
「說什麼皇親與國戚,就是那王子犯法到開封,包拯斷案與民同……」
孟抱樸是從城裡高唱著《秦香蓮》回村的。孟抱樸一個勁地唱,膀子一聳一聳地唱。從趙塘唱到草廟,從草廟唱到劉口,從劉口又唱回孟家村,調拿的不準,卻很英雄氣概,也很悲涼。孟抱樸這樣在村裡唱來唱去,很不正常,大伙兒就圍上來問孟抱樸,勸孟抱樸。有村幹部,也有普通村民,還有孟抱樸的近門子,誰怎麼問,怎麼勸,孟抱樸誰也不搭理,只管唱。有人就去喊孟抱樸的媳婦桂花,桂花攆上孟抱樸,一邊往家拉他,一邊說,你個死老頭子,你這是丟的啥人呀你!孟抱樸就從地上摸東西打他媳婦桂花,桂花一生氣就不管他了。孟抱樸這樣瘋了似的在村裡來回唱,唱得就像鬼哭像狼嚎了,剛出差回來的孫愛民非常吃驚,問大伙兒,村長,恁會這樣!?沒誰回答孫愛民,孫愛民就扔下手裡的東西去勸孟抱樸,說,您老別唱了,您老恁一把年紀了還這樣唱,傷身子的。孟抱樸不搭理孫愛民,膀子仍舊一聳一聳地唱。從白天唱到黑夜,從黑夜又唱到白天。瘋了!孟抱樸唱了三天三夜,孫愛民就跟了孟抱樸三天三夜。這天上午,孟抱樸的嗓子終於唱不出聲了,唱出了血水,唱昏了過去,孫愛民就流著淚水和村裡人把孟抱樸抬進了家裡。孟抱樸從床上醒來後,又傻了,也失語了,更談不上再問村裡的什麼事了。
孟抱樸瘋了傻了,村裡不能沒有人主持,鎮政府經過再三研究就換上孟抱樸的堂侄孟繁金。
這期間,孟家村已經發起來了三大村辦企業,孫愛民掌握的金達變壓器廠、孟慶奎掌握的抗生素原料加工廠和孟繁金掌握的糧油加工廠。這三大村辦企業是孟抱樸在國家計劃經濟的夾縫裡,不顯山不顯水,一步步做大的。金達變壓器廠是原「孟家村鐵木業加工廠」發展起來的,抗生素原料加工廠和糧油加工廠是金達變壓器廠下的蛋。孟抱樸把金達變壓器廠交到孫愛民手裡時,固定資產已經過二千萬元,每年利稅在100萬元以上,是孟家村的龍頭企業,不但負責村裡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農業稅,正在投資建設的孟家村新村,挑的也是大頭。
孟抱樸瘋了傻了,在村裡不幹了,金達變壓器廠廠長孫愛民在很多人眼裡就是孟家村裡的老大了,金達變壓器廠的一個副廠長就竄弄孫愛民說,孟抱樸手中的那張桌子,可是兩三千年的物件做成的!誰得到手裡,誰就有好運氣。你是咱村裡名副其實的老大,決不能輕易就讓這張桌子落在孟繁金的手裡!孫愛民當場沒有吱聲。不久,因為金達變壓器廠裡一個小小的質量事故,孫愛民也沒和任何人商量就罷免了這個副廠長的職務。理由非常簡單,新形勢下,這個人已經不適應再做金達變壓器廠裡的領導了。
孫愛民處理金達變壓器廠的副廠長一事,在村裡震動很大。新任村長孟繁金在家裡喝了三天悶酒,孟慶奎嶺上他的秘書,趁機上國營大華製藥廠籤供貨訂單去了。這件事發生之後,瘋了傻了的孟抱樸突然清醒了似的,抱著那張桌子就往各家送,不隔門,也不漏戶,一家一家挨著送。孟抱樸抱著桌子先去了堂侄孟繁金家,孟繁金正好在家,看到老叔孟抱樸送桌子來了,臉立馬嚇蠟黃了,「撲通」給孟抱樸跪下,說,老叔,你饒了我吧。孟抱樸「哈哈」傻笑了幾聲,就抱著桌子去了別家,沒有一個人敢接的。
從那天開始,孟抱樸臉不洗也不換衣服了,邋裡邋遢整天抱著桌子在家裡出出進進,見人就把桌子從懷裡往前一推,啞巴似的「啊啊」大叫著往人家懷裡送,人家不要,他就攆人家,人家跑遠了,跑沒影了,他就抱著桌子站在那裡「哈哈、哈哈」傻笑,樹上的樹葉子就開始「譁啦譁啦」往下落了。
桂花不信孟抱樸會傻會瘋,很生氣,就說孟抱樸,你說你這個死老頭子,你整天抱著這張桌子裝啥熊樣子!這是能吃還是能喝?!孟抱樸就把桌子抱得更緊了,像桂花要搶他的。桂花看著這張桌子想起過去的歲月,不免有些辛酸,也就不再管他了。孟抱樸白天抱著這張桌子在外面跑,來家吃飯、睡覺也不放下這張桌子。桂花瞅孟抱樸不注意給他藏了扔了,他就滿地找桌子,找回來,仍舊抱著,摟著。新找回來的桌子,一隻蒼蠅跟過來了,又偷不動這張桌子,他也會嚇得渾身打哆嗦。桂花根本不管孟抱樸這些,只要是他顧不上了,桂花就把這張桌子隨便往院子裡一扔,任憑風吹雨打,太陽曬。這麼些年來,經過這麼折騰這張桌子,腿腐朽了,桌面也黴變了,像一塊破抹布,散著一種惡臭,桂花見了就噁心。
2003年「非典」過去之後,留美碩士孟祥德和軍醫大畢業的汪筌結婚了,7月中旬來老家看爺爺孟抱樸奶奶桂花。孟抱樸雖然還傻著瘋著,卻不再抱著桌子往外跑了,什麼都聽孫子和孫媳婦的。尤其孫媳婦汪筌的話,孟抱樸句句都聽,汪筌讓他怎麼著他就怎麼著。汪筌,說,爺爺,那張桌子都爛成那樣了,咱不要再要了。孟抱樸就乖乖地把那張桌子放在牆角,不再去招惹它了。孫子孟祥德和孫媳婦汪筌給孟抱樸洗了臉,理了發,颳了鬍子,換上一身深色的老年休閒裝,孟抱樸就紅光滿面,福氣騰騰了。
這天上午,天氣很好。孫子孟祥德領著孟抱樸去村裡的澡堂洗澡,奶奶桂花讓草廟的娘家人找去商量事情,汪筌在家給爺爺奶奶收拾屋子。汪筌最看不上牆角那張破爛桌子了,拿把斧頭,砸吧砸吧就扔到了灶火窩裡去了。從娘家回來的奶奶桂花給孫子小兩口燉羊肉,就當劈柴燒了,燒的滿院子肉香味。孟抱樸和孫子洗澡回來,讓孫子攙扶到沙發上,孟抱樸就抽送著鼻子嗅嗅這裡,嗅嗅那裡,像在聞什麼味道。孫子孟祥德也學著爺爺孟抱樸抽送著鼻子亂聞,汪筌也跟著聞,聞了一陣子,就聞到了從廚房裡飄來的肉香味,汪筌就趴到爺爺的耳朵上說,爺爺,是我奶奶在燉羊肉。孟祥德聞了聞,的確是奶奶的大燉羊肉味,就拍拍媳婦汪筌的肩膀說,丫頭,你看著爺爺,我出去轉轉。孟祥德說過,就出門走了。
孟抱樸不信,鼻子仍舊這裡伸伸那裡伸伸,突然看到牆角那張桌子沒了,扶著沙發扶手哆哆嗦嗦站起來,就問坐在他身邊的孫媳婦汪筌,說,筌妮,桌子哪?孟抱樸說話了,還叫出了孫媳婦汪筌的名字,汪筌一激動眼圈就紅了,上去攙扶著孟抱樸,就嗚咽了,淚水也流出來了,搖晃著孟抱樸的胳膊,說,爺爺,您說話了?
汪筌見孟抱樸開口說話了,太激動了,就對著外面大喊大叫,奶奶!德子!快來呀!爺爺說話了!汪筌見外面沒有什麼響應,就和孟抱樸繼續說,爺爺,您還認得我是筌妮……孟抱樸就抓著汪筌的手,看著汪筌的臉,很慈祥地笑,汪筌的淚水就流的更歡了。汪筌就接著問孟抱樸,說,爺爺,您說哪張桌子?
孟抱樸就說,筌妮,我說牆角的那張爛桌子……汪筌就擦了一下淚水,看著孟抱樸,笑了,說,爺爺,你說牆角的那張爛桌子呀!我砸了!扔到灶火窩裡讓俺奶奶燒鍋燉羊肉了!孟抱樸聽孫媳婦汪筌這麼一說,鼻子也不抽送了,慢慢坐下來,思索了一下,又扶著沙發扶手站起來了,兩眼大放光彩,看著孫媳婦汪筌傻笑著說,筌妮,我說這羊肉燉的咋恁香,像放了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