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其實不太理解為什麼《黑鳥》會這麼受歡迎。演出結束後,製作人出來說,這個劇已經演了很多場。這次是第二輪演了。
小劇場裡真的坐得滿滿的,觀眾各個年齡層次的都有。我左邊就坐了兩位頭髮盤起盛裝打扮的阿姨,前排目力所及的範圍內有父母帶著孩子來看的。小男孩小女孩,都在十歲以下的年紀。
他們來看什麼?特別是小朋友?劇情介紹上寫著「十二歲女孩和四十歲男人之間不被世人接受的兩性關係」,so,父母們是把《黑鳥》當成案例,帶小朋友們來接受性教育,讓孩子們懂得要遠離怪蜀黍?
要知道這劇很多臺詞和肢體語言有著國內話劇舞臺上少有的「大尺度」:「你對她還有性慾嗎…」「你從我後面…」「記得你對我的虐待嗎…」「你手淫了嗎…」,全劇將結束時,男女主角情感宣洩到了頂點,直接在舞臺一角寬衣解帶作勢啪啪啪。
chua的一下,劇場不淡定了,很多觀眾立刻站起,脖子伸得老高,目光如一群啄食的小雞撲向舞臺,唯恐錯過這難得一見的真人實戰。
難道大家是衝這個來的?勁爆話題、限制級、大尺度?
二
我之所以期待這部劇,和朋友的推薦有關。朋友和我一樣,關注媒體上頻繁曝出的性侵幼女案。她看了《黒鳥》的第一輪演出後說,值得看看。
對於性侵幼女行為,輿論普遍表示「不能忍」,要「嚴打」——那是禽獸啊,欺負小囡。「萬一這女孩是自願的呢?還是算性侵,應該治罪嗎?」有人問。——那當然,十幾歲的小孩,還不懂事,怎麼可能知道性行為對她意味著什麼,怎麼可能「自願」呢?還不是大人誘騙的?
年齡成為判斷自願與否的標識,特別是在性慾表達和實踐上,十二歲的孩子,可能「自願」吃飯穿衣,「自願」上學,但是不可能「自願」發生性行為,因為他們尚不具備認知行為意義、承擔行為後果的能力。
法律更需要一個明確的標準。很多國家的法律中都有一個「自願年齡線」。與低於這個年齡的人發生性行為的,不僅要被治罪,還被認為觸犯了人倫底線。比法律追責更嚴密、更持久的輿論圍剿,將讓人重荷終身。
然而,在給出一個標準答案的同時,人們也結束了對疊嶂層巒的人類心靈世界的求索與探察。穿透庸淺的表象,深入具體的人的精神世界,平等的感知、理解和同情,是更為艱難的事業。
這也關係著道德感的發育。相比較依照世俗眼光或法律規範確定的道德標準,在對世情人心有過緻密而深邃的思量之後形成的道德眼光顯得更為溫柔和人性。
作為藝術的話劇所能做的,也許正是作為制度的法律所不及的。
三
《黑鳥》是獨幕劇,只有一個場景,一男一女兩個演員。在一個類似雜物間的略顯髒亂的舞臺空間裡,兩個人物同時出場。女人很年輕,男人比她年長許多。
對於女人的出現,男人充滿了戒備,這是他工作的場所,一個眾目睽睽很敏感的地方。攜帶往日的秘密到來的女人,讓他感到危險。他不清楚女人此行的目的,於是將她帶離人群,來到隱秘的封閉空間。
一段冗長的試探之後,男人發現,女人執著地尋找他,是想知道,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他究竟去了哪裡,他的心裡發生了什麼?
在時而阻滯艱難,時而又充滿激情的回憶中,二人的過去時光被重新拼貼起來。
十五年前,他們曾有過一段不倫之戀,那時她十二歲,他四十歲。在二人開車偷跑到一座陌生小鎮,在小旅館裡偷食禁果之後,男人離開了。十二歲的女孩于娜跑出旅館四處尋找,不見雷的蹤影,最後她被人收留,詢問,兩人的事情終於暴露。
雷被捕入獄。出獄之後,他改名換姓,開始了新的生活。
在不斷以質問、求證、怨懟、廝纏的形式進行的回憶中,二人似乎又重新尋回往日的美好。就在于娜以為再次得到了雷的愛時,忽然闖入的一個小女孩切斷了他們重新建立的聯繫——小女孩正是當年的她的年紀。
雷試圖解釋,說小女孩是他現任女友的孩子,並衝出房間,去和前來尋找他的母女相聚,崩潰的于娜呼喊雷的名字,追了出去……
《黑鳥》的觸手,伸向了法律概念和世俗觀念覆蓋之下不輕易被人觸及、正視的人類情感中逾矩的、犯禁的那一部分。
四
十二歲女孩對於中年男子雷的感情和任何一個戀愛中的女人無異,她甚至以年齡為掩護主動引誘他。和他在一起,她體會到喜悅和滿足。
雷對她也有著一樣的感覺。他不斷地向于娜證明,他對她,是出自內心的喜愛,不是只與身體有關的「獸慾」。在被起訴後,他也不斷自我辨認,他覺得自己和監獄裡關押的那些只為私慾侵犯他人的戀童癖不一樣。十二歲的女孩裡,他只對于娜一個人有過欲望。
那些積存在他們的生活中、心靈裡的傷害又來自何處?在他們的回憶和陳述中,最真切的傷害恰好不是來自於對方,而是來自於不能容忍這類情慾的社會。
他們偷偷摸摸約會,是因為知道社會不允許。他們偷跑出去,處處躲避,說謊,也是害怕被人戳穿。雷最後的離開,是因為他害怕,恐懼,他需要喝酒,在酒精中借取膽量。
對于娜來說,雷和她之間的情慾並沒有傷害到她,雖然她用到了「虐待」「侵害」這些詞,但從她前後不一的表述中可以看到,這些詞是她事後從法庭上、旁人處學來的。和雷發生關係之後,她的真實體驗是得償所願的快樂,是成為了女人(告別孩童期)的自信和驕傲感。
真正傷害她的,是那個十五年沒有答案的懸念:雷當晚從旅館離開後就「消失」了。這是最傷害她的——情感關係的無理由、無預兆的突然中斷。她承擔不了這樣的驚詫與錯愕。她因此而無法判斷雷對她究竟是愛,還是他人所說的,只是邪惡的欲望。
當然,更確實的傷害還來自於外界對她的漠視,人們不相信十二歲孩子的意願,不聽她解釋,強行掰開她的身體進行檢查。她究竟是被保護了,還是被傷害了?是被善待了,還是被羞辱了?母親控制她的行動,周圍的人永遠以異樣的眼神看她,她困在原地,被道德監獄囚禁了十五年。
簡單粗暴的制度、隔絕溝通的環境、冷漠虛偽的人心——這一切,反而更接近暴力與罪惡。
站在人性的角度,而不是站在某一個正確的立場來呈示人的世界,這是藝術的魅力所在。
五
這也僅僅是《黑鳥》在故事層面的訴說:理與法之外,有大片的無法被抽象概念所涵攝的人性區域在等待開掘,在期望尊重。
在更大程度上,《黑鳥》提供了一種新鮮的美學體驗:在十五年之後這個固定的時間點,在一個半封閉(僅有一扇側門通向不可知的外界)的空間裡,依靠語言的技巧,實現過去與現在的對話、記憶的碎片化與連續性的統一。
語言的創造表現在精心設計的各種中斷上: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門外的人聲、停電、孩子的闖入……「中斷」和隨之的話語「重啟」,讓男女主角來回於記憶與現實之間,舞臺上出現了兩個時空的奇妙重疊。
在一個封閉的空間、沒有第三人引發戲劇衝突,全憑兩個人物的對話和表演,在不同的時間階段往返、進行觸及靈魂深處的層層剖白——這部劇的表演難度相當大。
尤其是臺詞非常吃重。臺詞不僅多,而且每一句都緊扣一層心理活動,在控制敘事節奏的同時,臺詞還擔負著逐層揭示人物心理變化的職責,直至最後,迎來情緒的高潮。
周野芒較好的擔負了男主角的職責。他的形象首先很貼切角色,與角色相當的年紀,高大的身材,一張因為平常而更具可塑性的臉。特別是臺詞,紮實的臺詞功底,讓他把雷——這個拖著沉重黑影的男人——內心裡每一個微妙轉折和波動都表現得極準確、到位。
舞美上,每個道具和空間都稱職地擔負起了各自的功能,都能讓演員在表達情緒時有所藉助:蜷縮於角落以表現防範,倚靠在門柱上顯示疲憊,掀倒垃圾箱扔砸酒瓶是情緒的瘋狂宣洩。
佔據舞臺中央的巨大垃圾桶也是巧妙的設置。它一開始就成為了男女主角討論的對象,雷的生活境況也由此得到暗示。垃圾桶更直白的象徵是儲存了太多痛苦記憶的容器,當壓抑已久的情緒終於崩潰,垃圾桶也被推翻,垃圾就是被拋棄的記憶,灑滿一地。
與周野芒對角色的成功駕馭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女演員在表現力上的諸多不足。臺詞在發音上缺乏力度,也無法隨情緒變化顯出層次感。表情和形體也略顯生硬,收放之間不夠自然。
演員的容顏很好。但這個角色更多的不是需要外在的美麗,而是需要豐富的身體表現力。一個十二歲就有性萌動和吸引力的女孩,她的身體應該有一種性感、甚至放蕩之美。但她又經歷過如此深刻的重創,這身體上必須看得到痛苦和滄桑。女演員枯燥的形體無法完成如此艱巨的敘事任務。男女主角實力上的過分懸殊,使兩個人之間本應飽滿的、可以無限延伸的張力得不到有效表現。
從人物的合理性來看,也存在一些需要細節補充的地方:為什麼是這兩個人?為什麼偏偏是他們愛上了對方?人物的特殊性需要有特殊的背景來支持。目前,只在臺詞上有略微的提及(女孩的家庭環境似乎存在一些問題)。
六
十二歲的女孩和四十歲的男人之間,我們是否可以談論愛情/性?
性不只是性,性是身體的遊戲,更伴隨有跌宕起伏的心理戲劇,如果一個成年人都不足夠確信自己能在愛欲中自如悠遊,那麼,又如何能夠確信十二歲的人有能力擔負自己的命運?
翅膀輕盈,而黑影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