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有星星的夜晚,火遍整條街的五條人唱著《地球儀》,帶領所有人來了一場迷醉的愛情之旅,走向了《樂隊的夏天》的尾聲。
但關於五條人的爭議並未就此終結。有人說他們是一支「情商很高的朋克樂隊」,因而以「不聽話」的方式收穫了令人羨豔的觀眾緣;也有人說,關於五條人音樂性的負面評價,是長期佔主導的北派音樂對南方樂隊的排斥。
如今,人們的看法越發多元,這毫不稀奇。但我們卻不能無視一個顯然的事實:大多數人愛五條人,終究是因為他們毫不做作地唱出了每一個普通人的生活,道盡了所有人的愛情。
在《阿珍愛上了阿強》中,仁科唱著:「雖然說人生並沒有什麼意義,但是愛情確實讓生活更加美麗。」在一個竭力追尋意義和正能量的世界,能夠有人坦誠地告訴你,人生可以沒有意義,愛情其實不必刻意,這極其重要。
關於這一點,作為熱愛讀書的文藝青年,仁科想必從他喜愛的作家雷蒙德·卡佛身上學到了不少。他們都極其關注平凡大眾的日常生活,善於從細節呈現每個人都會經歷的失落、失戀和失意。而卡佛對愛情接地氣、毫不矯情的刻畫,也在五條人的音樂中以更具時代性的方式得以詮釋和呈現。
而當我們談論這位仁科之pick,短篇小說巨匠卡佛時,我們就不得不談論那部讓他一夜成名、被譽為「極簡主義文學聖經」的經典之作,《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廢物的人生,就不值得關注嗎?
自出版近40年以來,幾乎沒有任何作品比雷蒙德·卡佛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受到更多來自作家和讀者的致敬。
這部風格冷峻、情節精煉的作品給彼時頗受滯礙的美國文壇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活力,讓卡佛成為無可爭議的「極簡主義文學之父」,收穫無數粉絲。
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就是卡佛的忠實讀者,他自稱「在遇見雷蒙德·卡佛之前,沒有一個人能稱得上是我的導師」,並以那部口碑極高的《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致敬這位「最可貴的老師和最偉大的文學同路人」。
自此,文學叢林的龐大脈絡中蔓展出一株日漸繁茂的根椏,為創作者們指引著新的方向:卡佛讓所有人意識到,失意的人生同樣值得書寫。
卡佛說:「在我們過的生活和我們寫的生活之間,不應該有任何柵欄。」在他筆下,那些羈絆糾纏的戀侶、茫然失措的年輕人、互不理解的父子、捉襟見肘的家庭,無一不以其深刻的真實性映射著我們每個普通人的生活。
而卡佛之所以能夠在這些普通人身上辨認出他們的痛苦和無奈,是因為他曾深陷於同樣的困境。在那直擊人心的詞句背後,是他為生活的救贖所付出的高昂代價。
還會重複過去的生活嗎?
犯那些不可饒恕的錯誤?
卡佛38歲才正式出版了第一部作品,但確切來說,他的文學生命是從20歲開始的。此前,他正做著一份毫無前途的工作,而他彼時的戀人瑪麗安即將高中畢業,未來茫然。
就在那年春天,年僅16的瑪麗安懷孕了。自此以後,所有曾讓他們掛念關心的事物都變得無足輕重,卡佛意識到,他的人生真正開始了:「在我年滿20歲以及結婚生子之前,我真的沒有覺得我的生活中發生過什麼。然後,事情開始發生了。」
與所有熱戀中的人們一樣,卡佛與瑪麗安為意外到來的新生命雀躍歡欣,他們堅信沒有什麼是不可克服的。但他們犯了所有年輕人都曾犯下的錯誤,忘了那個不言自明的事實:如果說生活到底教會了我們些什麼,那就是永遠不要妄想對生活做任何預判。
付帳單、掙麵包、撫養孩子、年復一年地幹著「狗屁不如的工作」,卡佛在這些繁重的壓力和責任間疲於奔命,生活的本來面貌讓他喘不過氣:「我們曾有過夢想,我們以為我們可以彎下脖子,盡力工作,做所有我們想做的事。但我們想錯了。」
青年時期的卡佛與瑪麗安
這段艱難的時光給卡佛的寫作帶來了深刻的影響。《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出版前,卡佛曾以其中收錄的另一篇小說《家門口就有這麼多的水》命名這部集子。
家門口就有這麼多的水,每個人都在沉沒,不僅沉沒於遙遠的河裡,而且沉沒於近在家門口的水中——這是卡佛操勞苦悶的早期生活全景的縮影:他感受到了一種難以遏制的「精神的湮沒」。在與生活纏鬥多年後,他終於選擇放棄,繳械投降,轉而拾起了酒瓶。
警察局、急救室、法庭——酒精拖拽著卡佛,將他引向生活的泥沼。他把積蓄已久的失意灌進脾胃,在反覆趕往戒酒中心的路上走向失憶、創作的停滯和可能的終結。
或許是卡佛命中注定要成為一名作家,愛情未能做到的事,終究由寫作完成了。關鍵性的一天降臨在1977年5月29日。
那天,卡佛的出版代理告訴他,他的第一部作品《請你安靜些,好嗎?》即將出版,並開出了5000美元的預付價碼,要求他再寫一部作品。卡佛離席去了衛生間,在裡面哭了起來。在他自稱為作家的十五年間,從未有人為他尚未寫出的作品付過錢。
4天之後,直至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他再也沒有沾過一滴酒。這是卡佛自視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轉變:
「如果你想了解事實的話,我曾經戒了酒,比起我生命中的任何事情,我更為此感到自豪。我曾完全放棄,期待著死亡,期待著那種解脫……但我已從墳墓中走出來,回到這裡開始創作小說。」
而《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便是卡佛自「全然的清醒」後完成的第一部作品。
我們當中有誰真正懂得愛情嗎?
這部作品的首版封面設計恐怕會讓所有讀者難以忘懷:略顯刺眼的紫紅色塊,單調板正的豔綠色條紋,試圖營造撞色效果的亮黃色書名。
如此大膽的配色讓人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世紀70年代興起、至今仍不算過時的霓虹燈招牌。儘管與卡佛細膩冷峻的創作風格不甚相符,它卻印刻著卡佛與瑪麗安對愛情的初次懷想。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原版首版封面
那時,新婚的他們好不容易湊出一筆錢,入住西雅圖一家簡陋的旅館共度蜜月,而旅館正對面坐落著一所豪華氣派、掛著巨大霓虹燈招牌的酒店。每晚關上房間裡的燈後,對街的招牌便會閃爍著紫紅色亮光,投射在小旅館蒙塵的窗戶上,映入他們年輕清亮的眼瞳中。
這抹亮眼的霓虹光是這對年輕夫婦關於美好愛情最初的期許,卻也命定般地成為最後的想像。他們的婚姻終以分離收場。
而從「最初」到「最後」,卡佛將愛的一切面貌呈現在這部短篇小說集中:
在《你們為什麼不跳個舞》裡,熱戀中的男孩女孩從售賣家私的男人身上窺見了破裂的婚姻,預見愛情的另一種走向;
在《洗澡》中,寧和安穩的中產家庭在一次意外中暴露了脆弱的本質,青年夫婦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接起那通決定彼此命運的電話;
在《紙袋》裡,點燃一支煙的瞬間也點燃了壓制已久的激情,背叛婚約或是忠於內心,指向的都是苦澀的終結……
卡佛在零落的日常片段中撿拾起破碎的意象,將人物那緊張不安的神經一根根地擒著,毫無保留地袒露他們與我們的脆弱。這恰恰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曾經、正在,且必將應對的現實。
然而,卡佛筆下的這些人物,在應對著搖搖欲墜、岌岌可危的人生圖景之時,卻依舊選擇繼續向前走。
就像卡佛曆經困頓後終於明白的那樣,他們不再妄想對生活做出評判,也不再試圖為情感得出定義;他們只是沉默著,將一切體悟化為生命中局限而微小的可能。只有這樣,生活才能夠繼續。
正因如此,他筆下那些扛著生活巨石的人物,儘管知道自己註定奔向無望的終局,卻依舊沒有停下腳步。也正因如此,卡佛塑造的,是一個袒露脆弱的世界,卻絕對不是一個脆弱的世界。
即使「悲傷的波浪曾席捲而來」,即使「難免為自己曾犯下的錯誤而羞愧懊悔」,卡佛,以及他筆下的普通人們,還是選擇「敲碎了生活那扇美麗的窗,重新跨了進去」。
就好像封面上那件殘破的毛衣,吐出輕靈的鳥,而後奮力地向上飛旋。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美] 雷蒙德·卡佛 著
小二 譯
大家都說,人和人不一樣,愛的方式也各不相同。這點我不該否認。但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它會讓我們感到羞愧。我們在談論愛情時,說起來就像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