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者餘廿餘歲,讀寄廬先生所著書,一時興發,乃致書商搉之。先生不以為迕,手覆一札,凡六紙、長三四千言。自是遂往復通函。餘性既好問,下筆不自休,先生亦樂於假借,為詳答之。三數年間,往還之書札,凡數十通,可訂成一小冊者。後負笈海上,又時往先生欽州路寓處,摳衣晉謁,追陪談麈,獲聆嘉言快論,往往為之拊掌。循覽彼時所記,先生之談鋒,猶能仿佛也。先生性好奇,於學無不窺,而為人直而無隱,絕不作矯飾語,稱心而談,為月旦評,爽利中肯綮,如并州之剪、哀家之梨者,間見層出,得未曾有,餘從旁聞之,以為至快事也。惜先生操龍遊方言,語速又迅,纚纚而下,餘聆而不能諳者,居十之三,兼之日記無恆,退而書之者,又十不得三,此至可為追惜者。先生視餘為小友,見贈之《寄廬雜筆》《寄廬茶座》,題款並如是,實則先生長餘五十歲,於餘為太老師也。今檢所聞諸先生者,比而次之,著為一篇雲。古之記人者,有記事,亦有記語,記語固亦記人,與記事無異也,故曰《記寄廬先生》。先生云:清詩超邁唐宋,名大家輩出,駸駸突過前人。一般之心理,習於貴遠賤近,以耳蔽目,故未能知耳。
先生云:餘於有清一代詩人,私心所好者,在吳梅村、舒鐵雲、王仲瞿、孫子瀟、陳雲伯、楊蓉裳、黃仲則、龔定盦等,晚近之詩人,如樊樊山、易實甫、楊雲史,亦有偏愛,但仍尊重陳散原、鄭海藏。
先生云:散原能營造氣氛,為詩人之詩,範伯子只一味粗硬,了無意味,其所以有大名者,乃散原等捧之使然,並非真若何好也。(培軍按:錢鍾書云:「餘最不喜範伯子詩,嘗謂『叫破喉嚨,窮斷脊梁』八字,可為考語。無書卷,無議論,一味努力使氣,拖沓拈弄,按之枵廓。同調中前不如張濂亭,後不如姚叔節也。」見《中文筆記》第一冊。可與參觀。)
先生云:海藏詩好於散原,確有佳處。石遺詩卻不好。若石遺門下之梁鴻志、黃秋嶽,固為民族之罪人,其詩卻少所匹敵,皆好於石遺,所謂「智過其師」者,此亦猶嚴嵩、阮大鋮之「孔雀雖有毒,不能掩文章」也。
先生云:梁節菴極稱道黃晦聞詩,以為三百年所無者,散原則不喜之。(培軍按:張廣雅譽海藏詩,亦云自明以來無其匹,見《鄭孝胥日記》。其皆不足據,而語亦有本,蓋沈約之譽謝朓,已雲「二百年來無此詩」,宋人之譽梅聖俞,亦云「二百年來無此作」也。)
先生又云:石遺笑海藏好色,其本人卻以好色喪身,此甚可笑也。劉石菴納妾亦多,中且有能為之捉刀寫字者,而彼乃大責袁隨園好色,至欲逐之出境,「投畀豺虎」,而石菴好友紀昀,亦好色而不諱,石菴乃又與之過從甚密,若無事然。此尤可怪者也。
先生云:王湘綺為袁世凱寫《勸進表》,章太炎為孫傳芳作《墓志銘》,章士釗為川島芳子、陳公博辯護,拜杜月笙為老頭子(先拜徐朗西,後拜杜,不為徐所認可。此徐子幼庚為餘言者,幼庚「文革」中被打死)此皆「通人之蔽」,或亦為利害所驅耳。(培軍按:揚子云作《劇秦美新》,蔡伯喈作《薦董卓表》,阮嗣宗作《勸進表》,陳伯玉作《大周受命頌》,陸放翁作《南園記》,蓋亦猶是,皆斯言之玷,不可磨也。)
先生又云:前人言漢學家好貨,宋學家好色(見柴小梵《梵天廬叢錄》),其實漢學家又何嘗不好色?孫仲容有七房姨太,廖井研買妾之多,更不必論矣。章士釗、黃晦聞亦有數夫人,蓋皆好內者也。(培軍按:張際亮《張亨甫文集》卷二《兩漢節義傳序》記姚鼐已有此類語,云:「昔桐城姚惜抱先生有言:『考據好利,辭章好色。』」又況周頤《餐櫻廡隨筆》:「相傳經生黷財,名士好色,為有清一代風氣。」劉聲木《萇楚齋隨筆》三筆卷一「翁方綱以妾為妻」條:「諺雲『名士好財,理學好色』,學士兼而有之。」語並相類。)
先生云:湘綺之詩,不能成家,其模仿之文之妙,則登峰造極。餘本反對模擬為文,及讀湘綺之文,乃改變此看法。章太炎最重湘綺文,陳石遺亦然,足見「此心同、此理同」也。
先生云: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一書,原擬在上古出,富壽蓀為責編,乃越俎代庖,為增注甚多,皆從工具書可查得者。呂貞白告之徐,徐立撤其稿,命學生重為理董。時徐已病,住華東醫院,富被一嚇,連探視亦不敢往矣。
先生又云:富壽蓀本學徒出身,僅小學學歷,其學皆從自學而得,作詩頗佳,不喜用典。其「能寫蕭寥惟老柳,略分惆悵與斜陽」之句,為錢鍾書所稱賞。富與郭紹虞同輯《清詩話續編》,為稿費事頗有爭執,據云郭得十之八,富才得十之二。《續編》出,富寄一部與錢鍾書,錢作一札復之,並為其詩集題籤,富乃遍示於人。呂貞白作一打油詩,嘲之云:「借錢充富戶,倚郭築壽樓。」嵌錢、郭、富、壽四字。又富請沈軼劉為定其詩稿,富作一後記,中之用語,乃又逢沈之怒,遂不許其登門矣。壽蓀有弟鐵耕,詩書畫皆能,餘嘗至其家,交談甚洽也。
先生云:呂思勉學問極好,但為人則頗邋遢。董聖功(名任堅,曾任光華大學教務長,「文革」中瘐死獄中)為餘言:彼一日往訪,見呂臥於床食雞,雞骨滿其衣,食畢,且以被褥擦其手。(培軍按:晚近之大學者,如章太炎、沈子培皆骯髒不堪,似未足為病也。)
劉衍文上世紀八十年代為張寅彭所購藏的《清詩精華錄》作的批識,張寅彭提供。餘睹馬祖毅《皖詩玉屑》,有冒效魯一序,中雲復旦學侶有徐宗鐸、趙宋慶二人,博洽不可及(培軍按:馬字士弘,江蘇建湖人,為安徽大學教授。冒贈馬一七律云:「故交徐趙各山丘,失喜跫然來馬周。使筆如刀中肯綮,行文翻水取雕鎪。超超元著破餘地,矻矻窮年爭上遊。抉隱表微追秀野,床前羅拜幾詩囚。」此詩不見《叔子詩稿》,故備錄之),以告先生,先生云:趙亦嘗邂逅遇之,未及交談,其人著長衫,披髮至肩,一見即知為怪人。聞之聽課者雲,彼上課時,每手撐講臺,低頭不語,良久猛一抬頭,乃始授課,學生多不聽也。又謂《詩經》為天文學,人多笑之。其居室一無所有,唯一地鋪。後學校配與一床板,遂謂學生曰:「今吾升高一級矣。」以所臥較前為高也。徐宗鐸為福建人,外文系教授,亦著長衫,為人手不釋卷,而無著述,只與伍蠡甫合譯一書,久已絕版矣。
先生又云:冒效魯如是云云,或乃有為而發。舊日文人習氣,於聲名煊赫者必非之,於默默無聞者偏譽之,人情之嫉恨得志者與同情失意者,有以致之,或亦同病而相憐,或友其人而同調,往往揄揚過分,又好槍打出頭鳥。平生所見多矣。(培軍按:此意韓退之《原毀》已及之,云:「為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吾嘗試之矣,嘗試語於眾曰:『某良士,某良士。』其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若是,強者必怒於言,懦者必怒於色矣。又嘗語於眾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若是,強者必說於言,懦者必說於色矣。」退之因「動而得謗」,故慨乎言之。)惟亦有不為世俗左右,別具賞心者,則又另當別論。如陳其元《庸閒齋筆記》卷二《難博學》條,最推重之學人為屠湘,其書之序,乃請姻親俞樾為之,俞為當時公認之大師,最有聲望,陳卻不舉俞之博學,其所心折者,乃一為世不知之屠筱園也。又如王充《論衡》,使其信服之人為範長生,幾認為為空前絕後之人,但此何人歟?徒令後人多所臆測也。
先生云:餘在浙江通志館時,有孫仲容之子延釗,字孟晉,為通志總纂,仲容唯一之子也。其目赤,與仲容正同。彼掌握資料甚多,以前為浙江省圖書館館長,文史足用,唯少識見。宋慈抱乃館中學問最好者,駢文亦做得好,其《續史通》即用駢文撰成,詩則學人之詩,不及蔣宰堂(麟振)。蔣之詩、古文皆好,而牢落不偶,今知之者鮮矣。他如浙西辦事處主任張天方(鳳),為人近怪,能譯《孔雀東南飛》為法文,與魯迅亦相識,魯迅嘗譏之。
先生云:錢南揚彼時亦在通志館,唯不為人所重,在吳梅弟子中,實當以彼為最好。一次餘上樓,錢正下樓,相遇於樓道間,互不打招呼。只見彼戴一禮帽,耳邊夾紙菸一枝,其狀異乎學者,故印象極深雲。
先生云:馬一浮與熊十力本交好,後乃反目絕交,其故亦所謂「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之所致也。熊故意標新立異,言不由衷,多違心之論,非我所取,亦勿怪其卒前要念《往生咒》自懺也。馬文甚佳(培軍按:錢鍾書《日記》中稱馬所譯《堂吉訶德》,遠出林琴南上,可為一證),學人中罕見,字亦好,但不能言其學沈子培,否則必與人性命相搏也。其為學則拘而不達,亦非我所喜,以佛學而論,其所知甚淺。浙江通志館與馬之復性書院比鄰,常於路邂逅之,未趨謁。馬少年喪偶,後終身不再娶,餘所編《現代作家書信集珍》中收其卻人說媒一札,甚趣。
先生云:弘一法師人極聰明,有才華。雖出家,佛學卻亦非其所長也。
先生云:馬一浮有得意弟子劉公純,於北京謠傳大地震日住梁漱溟家,日日揮汗抄梁之著述,唯恐梁卒後不得其傳。抄訖,即寄存上海潘雨廷家,故上海友人得以先睹。公純名錫嘏,即《文史通義》之校點者。惟天下事實難逆料,劉南歸後,不久即病卒,而梁卻老壽無恙,十年後始下世。
先生云:潘雨廷之易學,非其他學者可及,惟過於好事,至拜唐文治、熊十力為師,雖彼不能文,論學問識見,高出二公多矣,故友人皆背笑之,雲此乃孫悟空拜唐僧學法也。然潘研道教,卻又多亂道,說太極拳、氣功、中醫學理論,亦天花亂墜,卻無一中的,猶廖平之五變、六變後講風水、講天學也。「苟為不熟,不如稊稗」,孟子此語,真顛撲不破也。
先生云:五十年代,錢仲聯、龍榆生皆失業,至欲往東北考中學教師,後卒得入高校為師,亦云幸矣。又女詞人張珍懷亦然,久在中學教書,不得入高校,退休後方往上海教育學院,事古籍整理,與吳廣洋不合,吳亦夏瞿禪門下士。張為人傲甚,見餘都不理也。後又至上海師大,終無名分,亦才人之可傷者。
劉衍文上世紀八十年代為張寅彭所購藏的《清詩精華錄》作的批識,張寅彭提供。先生云:學問、文章為二事,往往不能兼善。有學問好而文不佳者,有文佳而無學問者。陳寅恪、郭紹虞文皆不佳,郭且思路不清,陳雖不順,但文句尚可通。梁漱溟文亦不好,其病都在囉嗦。文之好者,李長之、劉大傑、陳西瀅、胡適、顧頡剛、傅斯年、梁實秋、李健吾等是也。呂思勉、錢穆所作淺近文言都好。但鄧之誠則不好,彼則自認為極好。潘雨廷文亦不佳,彼亦自認為好,講課時至自許彼之文乃用莊子義法,聞者每為失笑。凡為文第一須清通,能清通,始可談個性。吾文字亦不佳,越園師謂之「沉悶」。餘問:胡河清如何?先生云:彼自說自話耳,謬誤既多,根基亦淺,但為人則極好,亦極聰明。(培軍按:後讀寂潮先生《悼胡河清》,中一聯云:「頗賞春風才子筆,尚期秋實學人功。」二語括之最核。)
先生云:劉彥和《文心雕龍》、林琴南《春覺齋論文》,實皆我國古之《文學概論》也,有其特別之價值。姚永樸之《文學研究法》,雖以總結桐城文法風行,而抄撮各書,不倫不類,實不及琴南之書能獨抒心得也。若王若虛之《滹南遺老集》,章實齋之《文史通義》,語雖偏激,而發人深省處獨多,皆宜細讀之。
先生云:劉篤齡學問甚好,考復旦研究生,陳子展最賞之,英文不及格,而專業課亦未通過,鎩羽而歸。而有一人只背得《辭海》文學分冊,竟考取第一名。劉文理不通,但彼亦自以為佳,謂無人能識之。以無工作,為人介紹至某校古籍所,作一名宿之助手,不久辭去,云:彼學問太差,只好作我之助手,我豈能反為彼助手哉。
先生云:柳曾符讀書亦多,然亦文理不通,不能及乃祖之能文也。
餘問:若撰二十世紀之《學林點將錄》,何人可居宋江?先生云:非胡適莫屬。而晁蓋必梁任公也。又問錢鍾書可擬誰,先生略一沉吟,云:豹子頭林衝。餘又問魯迅,云:至多可擬武松。
先生云:有人稱錢仲聯與錢鍾書為「江南二錢」,二人聞之,皆大不樂。(培軍按:錢鍾書《傷張蔭麟》:「夙昔矜氣隆,齊名心勿喜。」亦此意也。又章太炎於他人比己於譚嗣同、黃遵憲,亦至為不快,齗齗置辯,亦同此心理也;見《太炎文錄初編》卷二《與鄧實書》。)先生云:夏承燾之詞學考訂,功夫甚好,非唐圭璋可比,惟彼自作之詞,卻不甚高明,篇什不多,而詞意復沓者已不少,不及龍榆生著力之深,然亦已難能矣。先生云:錢基博文章固佳,講課卻劣,且時讀錯別字(其詩平仄多不調,可見也),為諸生所暗笑。唐文治之講課,人皆稱之,又雲吟誦極動聽,其實亦不然。據聽其課者雲,唐講課時,課堂內秩序極差,學生欺其目盲,多嬉笑閒談,絕無人聽。唐無奈,屢云:「諸君勿胡鬧!我目雖不見,耳則能聽,心亦甚明也。諸君所為,我盡知之,勿鬧勿鬧!」大類魯迅小說《高老夫子》中之場面也。
先生云:章士釗作詩贈錢子泉,錢鍾書代作詩復之,云:「名家堅白論,能事硬黃書。」人以為譽,其實非也。贈詩而復之,不及其詩,而言其文,蓋暗譏章只能為邏輯文,於詩為外行。下聯「硬黃」為紙名,亦未言其字有若何佳也。(培軍按:邵祖平《無盡藏齋詩話》:「賞人詩文者,不贊其詩文而惟贊其書法,則詩文之不佳可知矣。」見《校輯近代詩話九種》234頁。又《鏡花緣》第八十三回蘭言語:「這就如請教人看文,那人不贊文好,只說書法好,都是一個意思。」均是也。)先生云:錢鍾書在美談及魯迅小說,有所批評,魯迅研究者紛紛反擊。唐弢至香港,即大抑錢之小說及著作。錢置不之理,然《談藝錄》再版前言中,乃刪去初版中唐之名姓。蘇淵雷見之,笑云:「何器量之狹也!」又蘇翁嘗在錢寓見壁懸陳石遺所贈詩幅,未能省記,返家後去函求錄示,錢拒之,雲不欲借人之光以自重也。(培軍按:《石語序》云:「本不妄自菲薄,亦何至借重聲價。」此物此志也。)
先生云:錢鍾書文至佳,惟短於氣。聞諸老輩雲,凡文字氣短者,往往不得高年,不然,即子嗣不昌。錢子泉古文氣極長,鍾書先生不能及也。
餘問:錢先生不甚講版本,其於流略之學,未用功乎?先生云:有能有不能耳。彼於道教所知亦淺,此餘從《七綴集》之一註腳知之。該注據《純常子枝語》所引道書,雲道教亦分南、北宗,此未讀《道藏》之故也。事本常識,何須轉引《枝語》?又道教尚有東、西宗,亦不僅南、北已也。
餘為先生購得一冊《兼於閣雜著》,先生邊翻邊云:陳聲聰所記掌故,多道聽途說,每不足信,其書無大價值也。
先生云:胡彥和(邦彥)書札最好,可謂「書記翩翩」,詩以七律為佳,亦其次也。
餘問先生,《寄廬雜筆》中記畢修勺一篇,有欲奪畢之譯稿C者為誰,先生云:陳西禾也。又譯書不信、半屬創作之L為誰,先生云:李健吾也。又記潘雨廷篇之G為誰,先生云:高亨也。高之論易書多謬,實易學書中錯誤最多之一種也。
餘讀楊向奎《清儒學案新編》,中錄汪容甫《荀卿子通論》,多有破句,以問先生,先生云:楊學問亦不佳。
先生云:某公實為學霸,今日之佔領各大小山頭者,均此輩也。胡風集團中人皆築壇攬權,意欲人莫予違,此輩得志,亦大非文苑儒林之福也。胡所圖為人窺破,然竟興大獄,懲之亦太過矣。
先生云:姜亮夫晚年作回憶錄,其稿為家人所匿。餘嘗見之,中多記怪異事,皆彼親見親聞者也。
先生云:張中行之文,千篇一律,凡有所說,必曰「一是什麼,二是什麼,三是什麼」,顧尚可一看,以中有掌故存耳。其詩則稚而淺,尚須大加磨鍊也。
先生云:周劭與餘嘗同與某會,有一面之雅。彼熟於近代掌故,餘弟子丁如明、聶世美與同書社,每請教之。周原與穆時英之妹有情,穆妹名麗娟,後嫁於戴望舒,乃周又挈之私奔,致戴痛不欲生。如明嘗問周:「公拐戴之夫人,無乃德有虧乎?」周曰:「是何言也?此乃『物歸原主』耳。」後卒與穆分居,孑然一身,所居舍亦僅八九十平米,老景頗為悽涼也。
先生又云:上古社另有一與周劭齊名之金性堯,晚景卻好,所出書亦夥。昔用筆名為文載道,亦多知掌故。解放後,彼作一長文,凡數萬字,言魯迅之舊詩乃學屈原、杜甫而超越之者,真張茂先我所不解也。偶用《離騷》、杜詩之典,即以為淵源所自,取其跡而遺其神,有是理乎?然其近作《爐邊詩話》,卻頗可觀。
先生云:餘讀書時,年少同學多受左傾思潮影響極深。時有一女生,同學慕之者眾,及聞其喜讀張恨水小說,遂立與疏遠,恥與之為伍也。好國故者,亦為人非議。讀線裝書,至建國初,更視為吸食鴉片。鴛鴦蝴蝶派小說,人亦目為淫書,不屑一顧。實則此派中人舊學根柢多好,非一般新作家可望其項背也。
先生云:徐志摩為一泛情主義者,然略好於鬱達夫。徐之文言文甚佳,頗有風格,人亦聰明之極。先師與徐、鬱皆交好,與胡適亦相熟,然格格不入。陸小曼與王映霞俱入上海文史館,陸僅睹見小影,未覺其美。王則與餘同在一組,餘每發言,彼必雲喜聆,時已年近九十,尚無老態,然觀彼年輕時之照片,亦不覺其甚美。袁香亭詩云:「未必傾城皆國色,大都失足為情痴。」固已言之矣。
王培軍
上海大學清民詩文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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