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每位觀眾都會在心裡為作為演員的愛德華·諾頓保留一席之地。這個被稱為「表演天才」的演員,其獨特的銀幕魅力和超高的演技都是那麼令人記憶深刻。
而作為導演的愛德華·諾頓,卻相對鮮為人知。在當年初執導筒的處女作《一如既往》亮相東京電影節近二十年後,諾頓才重新撿起自己的導演身份,終於帶著自導自演的新作《布魯克林秘案》回歸。這部籌備很多年的作品,則證明了諾頓一直以來未曾放下「導演夢」的雄心。
不同於導演處女作《一如既往》那樣輕鬆的浪漫愛情喜劇,諾頓的新作透露出的卻是某種年歲漸長的沉澱與穩重,以及他未曾停下過的對自己所處世界的探尋與思索。但顯然,諾頓可沒少從美國電影傳統中汲取必要的養分。
假如你是一位「黑片」(Film Noir)愛好者——我是說,假如你迷戀身心殘缺的神經質偵探、投射陰影的百葉窗,或者危機四伏的骯髒街巷等這些經典元素——你就會驚喜地發現,花了愛德華·諾頓二十年時間變現的《布魯克林秘案》,便是一部純正經典口味的黑色電影。儘管其原著小說更接近一部傳記,而非雷蒙德·錢德勒式的偵探冒險。
在馬丁·斯科塞斯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這樣的美國導演,都紛紛回到屬於自己的「古典主義」創作的2019年,愛德華·諾頓自編、自導、自演的這部影片《布魯克林秘案》,或許也同樣喚回了銷聲匿跡已久的古典黑色。
諾頓的布魯克林
影片《布魯克林秘案》改編自喬納森·勒瑟姆出版於1999年的小說《布魯克林孤兒》。早在出版之時,愛德華·諾頓就已經購買了改編版權,只因為他在閱讀原作時即被主人公萊昂納爾·艾斯羅格深深地吸引住。
那時的他剛拍完《美國X檔案》,即將投入那部後來無人不知的《搏擊俱樂部》。於是,由於檔期繁忙、製作延遲以及劇本更改,這本書被暫時擱置在了書架上,一放就是二十年。
如今終於拍攝完成,而最終呈現出的效果,事實上甚至超過原作者的預料。這個背景設置於布魯克林區的故事,被搬回到更早的50年代中期,無疑更接近勒瑟姆寫作的筆觸,而勒瑟姆同樣也是黑色電影的愛好者。
影片開始於一場對私家偵探弗蘭克(布魯斯·威利斯飾)的離奇謀殺,作為主角的萊昂納爾(諾頓飾)開始追蹤這起兇案。萊昂納爾曾是個孤兒兼怪胎,被弗蘭克收養才有容身之所,弗蘭克同他亦父亦友,感情深重。
隨著調查深入,最初的這樁謀殺顯然不再像表面那麼單純,萊昂納爾被捲入政府與房地產商相互勾結的巨大政治陰謀中。
經過反覆的調查、尋訪、跟蹤,事情變得更加錯綜複雜。萊昂納爾有幸在偶然結識的「流浪漢」(威廉·達福飾)幫助下,慢慢靠近真相,試圖阻止一場犧牲眾多普通人利益的秘密拆遷。
五十年代的紐約,瘋狂快速的城市擴張,以及隨之而來的住房政策上對少數群體的邊緣化、對少數族裔的歧視等等一系列事實,為這部影片提供了真實而可靠的背景。
但若要說有什麼新鮮的地方,那首先就是被稱為「怪胎」的萊昂納爾本人。萊昂納爾的弱點並非來自天生古怪的性格或是難以脫解的創傷,而是病理性的。萊昂納爾患有妥瑞氏症,一種精神障礙性疾病,通常表現為伴有不自覺穢語為特徵的抽動。
這一毛病,使得「多話」的萊昂納爾形象偏離了人們所熟悉的菲利普·馬洛式的陰鬱偵探,反而更為靠近了另一位紐約電影的靈魂人物:一種伍迪·艾倫式的捧腹被融入角色之中。
因為時間的不斷推遲,諾頓的年紀其實已經超過了原作中主角的年紀。所幸,其優秀的演技為影片注入了獨特的靈魂,使得整部《布魯克林秘案》完全成為諾頓自己的詮釋。
我們不難從諾頓以往的電影作品序列中看出,他對於此類表演的得心應手:《一級恐懼》中結尾急速的性格轉換,《搏擊俱樂部》中「真正的精神分裂者」,《大買賣》中兩種角色的反差等等。而《布魯克林秘案》中的男主角萊昂納爾,也同樣會是諾頓「變臉」式的表演序列中精彩的一筆。
這位非典型的硬漢,身處在仿佛愛德華·霍普畫中的紐約,拖著被人以奇異目光看待的身軀,以一己之力對抗看不見的龐然大物。「布魯克林」不僅僅是城市的一個區隔,更是失父的萊昂納爾的綽號。攝影機下諾頓的藍眼睛裡,總是被情感缺失包圍的萊昂納爾,正是流離失所的五十年代布魯克林的人格。
布魯克林是影片的空間依託,因而城市細節變得尤為重要,諾頓對此進行了詳細的研究,以確保虛構的背景有充足的史實依據。不斷出現的城市地標,也同樣在不斷地強調著影片空間的真實感,甚至用數位技術重建了紐約的賓夕法尼亞車站。
不僅如此,導演的身份使諾頓得以延展影片的主題,甚至將其提升到住房問題、種族歧視、城市規劃、公共基礎設施建設等等這樣的社會學高度。
諾頓的祖父James Rouse對這部影片的貢獻頗多。他本身也是位城市規劃師和開發商,但幾乎完全是影片惡人蘭道夫的反面,是「社區、文化和復興的堅定信奉者」,也是受到人道主義精神指引的理想主義者。
諾頓成長於祖父規劃的哥倫比亞區,其中平等而友好的氛圍帶給他很深的童年印象。而《布魯克林秘案》使得諾頓得以將沿襲自祖父的想法灌注其中,古典主義的人文關懷被融入,從而得以完成了一次對於當代城市歷史的回望與反芻。這完全是諾頓自己的、五十年代的布魯克林。
復古黑色的回魂
黑色電影在五十年代發生了一定的轉向。在此之前,這種伴隨著資本主義社會發展誕生的電影風格,一直叫囂著欲望的擴張與個人的異化,以含混的價值觀和曖昧的道德吸引觀眾。
而在此之後,文明病症敗露,黑色電影開始更多地直接表現社會的腐敗與弊病——想想弗裡茨·朗後期的影片《大內幕》《高度懷疑》,蘭卡斯特和柯蒂斯合作的《成功的滋味》,還有那部受到長久讚譽的波蘭斯基的《唐人街》吧。
諾頓在採訪中承認了《唐人街》對於《布魯克林秘案》所產生的巨大影響,前者對於三十年代加州混亂社會的復現直接激發起他的靈感。「每個大城市都建立在歪曲的交易、種族主義的偏見和威權主義力量的運作上。」
諾頓認為五十年代的紐約已埋下當代社會結構中的弊病,這也是他將影片背景直接搬到五十年代的原因。
無疑,「喬納森賦予了一個A級片的人物、B級片的情節」,而沒有人能夠否認復刻黑色電影的影片架構和拍攝方式,將會是呈現這一虛構故事的最好方式。
低調打光和非常規視角鏡頭,從視覺上還原了黑色電影的質感;而無處不在的爵士樂一如既往是黑色電影的老朋友,「菜鳥」帕克、明古斯和蒙克的經典曲目被編織在影片中。
而《布魯克林秘案》的內核就像任何一部黑色電影那樣,真正撕開了文明的遮羞布,赤裸地暴露了城市進程中被人遺忘的惡行。而以50年代觀照現實,或許美國觀眾們會覺得這是一種淺顯的現實互文,因為影片的隱喻直指當下的川普政府(尤其,飾演蘭道夫的鮑德溫之前曾在SNL中扮演總統本人)。
文明的黑色底色,在2019年再次被以經典的方式書寫,正如影片的開頭所借用的莎士比亞戲劇中的臺詞:「有巨人的力量是件好事,但像巨人那樣濫用力量卻是殘忍的。」
留下了諸多遺憾
然而,或許也應該指出的是,對於復古的回歸同樣會在一定程度上帶回某種長久以來的缺陷。鑑於諾頓試圖注入影片的龐大信息量,影片的節奏不可避免地有些令人失望:原本依靠人物驅動的情節,在某些時刻或許並沒有得到完整的展開;由開頭起設置的過多的疑問,在最後也沒有得到完全的解答。
而有些時候,如果不是以相當的專注跟隨萊昂納爾的查案進展,可能一部分的信息又會被遺漏——事實上,這種時而雲裡霧裡的觀感在經典時期的黑色電影中也會存在的;如果你看過霍華德·霍克斯的《夜長夢多》的話,那部影片的編劇之一是著名的意識流作家威廉·福克納。
不得不說,本片某些部分的展開也像是意識流派的寫作;總之,並不是總能保持受人喜歡的快節奏和高度的緊張感。這或許是外媒對這部電影評價褒貶不一的最大原因——或者我們也可以認為,對於諾頓導演的第二部作品體現出來的生澀,我們還可以寬容地留出一點期待的空間。
作者| 松原;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註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