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第57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頒給臺灣新電影的靈魂人物——侯孝賢,以「表彰他在電影美學的卓越成就以及對電影傳承的苦心竭力」(節錄自金馬影展官方新聞稿)。
伊朗導演阿巴斯鍾愛《戲夢人生》,1993年擔任坎城影展評審時要求,「《戲夢人生》必須有獎!「」《教父》導演科波拉看了2遍《南國再見,南國》,連做夢都夢見;馬丁·斯科塞斯喜歡《海上花》;賈樟柯、李滄東在《風櫃來的人》看見自己的秘密和成長曆程。
本文摘選自《報導者》,選取了李安、朱天文兩位電影人的專訪內容,藉由他們的講述,進入侯孝賢導演的電影世界。
李安:被《南國再見,南國》無可名狀的瞬間打動
攝影/林俞歡
「電影不是講起承轉合,有時候只要能捕捉到一些moment(瞬間)就很可貴了。」李安在旅館接受《報導者》電訪,談及侯孝賢電影最可貴的是「純真」。
「厲害的導演能把心裡的感受具體做出來,還能帶給人新的體會,這才是藝術,那種很有味道的感覺,傳遞出來的訊息很豐富,會一直往人的心裏面去,」李安說,「侯導就是有這種獨具慧眼、毫不做作。」
《戀戀風塵》
「第一次看到他的電影是《戀戀風塵》,我在紐約大學時一場新聞局舉行的放映會上看到,衝擊很大,那是和我們現實生活很接近的東西,我當學生時就一直在想,為什麼電影拍出來的和現實生活差距那麼大?」李安認為,從侯孝賢、楊德昌開始,臺灣才開始擺脫模仿西片、港片,有了真正的「臺灣電影」,拍出臺灣真實的、本土的生活樣貌,「電影本來就該要有這樣的東西。」
如果硬要挑一部最喜歡的侯孝賢作品,李安選《南國再見,南國》,打動他的,就是電影裡那些無可名狀的moment:
扁頭(林強飾)騎速克達載著女友小麻花(伊能靜飾),小高(高捷飾)駕高檔重機跟隨在後,長達3分鐘的鏡頭,沿著山路蜿蜒,一會兒攀升一會兒落下。3個漂浪青年,在賭博、黑幫的險惡叢林浪流連,彷彿在山間獲得自由喘息的片刻。
「這片非常自然、直觀,特別是騎車這一幕很有感覺,對我而言,這是侯導拍得最好的一部。電影也不是一顆鏡頭,看他的電影最重要的是將心比心、心心相印,這樣就足夠了,」李安說。
李安提到,侯孝賢的電影扎紮實實地從土地長出來,「他最擅長對臺灣南部小人物的生活、真實情感捕捉,從自身內心出發。他身邊也有很多很有學問的人,有團隊的力量,但最迷人的地方,還是屬於他最貼近自我、最熟悉的部分。」一些侯式風格,其實是在臺灣獨有的時代環境下孕育而生,別人很難複製,「像是長鏡頭,他自己曾說:『幹,啊就剪不出來呀!』當時臺灣剪輯技術還不到位,只好放在那裡一直拍。如果說我們現在技術做得到,還故意那樣拍,那就做作了。」
在李安眼中,侯孝賢帶來最重要的影響,不僅在電影藝術形式上,更是心靈上的解放以及對真善美的追求,「侯孝賢已經不只是一個創作者了,他的身分認同、藝術形態、內在情感表達,讓他不僅是一個臺灣導演,更是世界的文化資產。」
「他其實完全不帶意識、甚至使命感,去拍出不一樣的東西,但對後來的影響是十分懇切,」李安說,「我自己的電影是在美國養成的,雖然拍通俗片、也走到影展、藝術院線,如果我只是一個『美國導演』,我可能做不到這樣,這也和受到侯導電影有根本性的覺悟有關。」
《南國再見,南國》
Goodbye, South, Goodbye
30多歲的流氓小高,屬於新社會的舊人物,顧家、講情義、有理想,掙扎在身邊混亂的人際關係中間,奔波於幫派、老家、跟班瑣事裡。
小高幹的是幫會的賭場清理,自己想開一間餐廳,與政府徵收土地稅的官員談判,在影像背後,人們看到KTV裡議員、警官與黑道協議,或是窮鄉僻壤官商的勾結。
小高的女友是酒店經理,她不喜歡小高身旁那群人,認為他們會拖累小高。小跟班有的則屬於躁動的一代,新新人類一族,整日無所事事。小高這個老是為別人所牽絆的男子,事業無成,婚姻無望,最後他車翻人亡在莫名的稻田裡,帶著宿命的色彩。
朱天文:一場一鏡《海上花》,拍出臺灣電影新美學
攝影/林彥廷
73歲,仍是一頂棒球帽、一雙白布鞋,搭捷運行走臺北城。「侯導曾和當年《海上花》的副導蕭雅全交代,當導演不要做的幾件事中,『不要開車』是第一件,『開車來來去去,你什麼都看不到的』,侯導至今都堅持坐大眾運輸,感受時代的通氣,和所有人保持一樣的節奏。每天的捷運時光,都是田野時間。」
1983年短篇小說《小畢的故事》被陳坤厚、侯孝賢改編後,作家朱天文與侯孝賢展開長達38年的合作,做為最緊密的合作夥伴,朱天文感受的侯導底氣源頭,「是直面現實、直面人,在現實生活裡取材,眼光往下探看土地上、看人的身上,用寫實的語言敘事,」不賣弄「東方風情」、不彰顯「貧窮風貌」,讓國際看到一種電影原創的能量,「1980年代臺灣新電影是很重要的世界電影拼圖、創造了新的語言和敘事方法,我認為,最主要的提供者,就是侯孝賢。」
《戀戀風塵》
長鏡頭做為侯孝賢電影的籤名檔,朱天文詮釋,「那不只是敘事的風格,是他看世界的方法,」相較於源起蘇俄的蒙太奇,以剪接重新拆解、組合畫面,在社會主義信仰下帶著強烈的主張,燭照世界、要讓世人看見社會的不公,「長鏡頭是不切割,保持時間和空間的統一,卻有一層一層的景深和多重視角,交由觀眾自己選擇去看,而每一次都可能看見新的東西,人生歷練豐富後,看見的東西和訊息也更豐富。」這是之所以侯導的電影,如此有餘韻。
儘管在直觀式的大導電影裡,劇本往往僅剩1%的濃縮,朱天文總自嘲當侯導編劇多半只在做「秘書」,許多時候,第一時間看見電影成品,她「都感到失望」。但多年後站回觀眾的角度再看,又會覺得,「真是好看!」於她最難忘的,一是《刺客聶隱娘》、二是《海上花》,兩者都是極為耗時費工的整備,「《海上花》更大的意義是,它為臺灣奠下了電影美術的根基。」
侯孝賢早年題材都在拍自己或朋友的故事:《童年往事》是他父母親的故事、《風櫃來的人》是他自己成長的經歷;《冬冬的假期》是朱天文的兒時點滴;《戀戀風塵》是吳念真的初戀。
《童年往事》
隨著技藝純熟,有了更高的掌控能力,便有自信與能力超越自身經驗、挑戰歷史與其他文本。1989年《悲情城市》既賣座又拿到威尼斯影展金獅獎,能力、資源皆到位,朱天文給他看了張愛玲翻譯、原由吳語寫就的《海上花列傳》,這本描述清末上海十裡洋場中妓院生活的小說,「書裡人物多達2、300個,而且沒有主線,比《紅樓夢》更加複雜、艱澀,我大學時讀屢攻不克,總感挫敗,沒想到侯導一次看完,毫無阻礙,他著迷的是那個社會裡的人情和日常。」
他們在2、300個人物中,找線索、取樣本,拉出三條線:日本女星羽田美智子飾演的沈小紅、港星李嘉欣飾演的黃翠鳳和劉嘉玲飾演的周雙珠,「這其實就是三個女性和時代的樣貌,周雙珠那條線,呈現的是『家庭氣氛』,色彩灰撲撲,世故老練打點身邊妹妹們;黃翠鳳就是個現代女性,精明、有手段,掌控男人的錢,有能力為自己贖身;沈小紅呈現的是愛情關係,在愛情裡,愛的那方,就是輸家。三條線拉起當時上海社會的3D圖像。」
「侯導從不排戲,一輪一輪拍,演員由生疏拍到熟絡,書院堂子的氣氛就蘊釀起來,也是現場感覺,拍出這片經典的『一場一鏡』,讓李屏賓後來拍上癮了。但這部片最重要的是有了美術設計黃文英,她在美國念劇場設計,同時有服裝設計和舞臺設計的專長,過去侯導的片正缺了這一塊,從《海上花》開始,他的電影才有了美術設計。」
朱天文笑說,「侯導有了資源後,老想成立電影學校,培養人才,有了剪輯的廖慶松、錄音的杜篤之,再有美術的黃文英讓他補上重要的一塊,那時他還找小說家鍾阿城當校長,我們常笑他在拼『八卦圖』。」 2009年,侯孝賢擔任第5屆金馬執委會主席時,創辦金馬學院,如今確為華語電影人才重要的搖籃之一。
「再要說他為影壇留下什麼?就是他對電影的堅持、要求,展現這一行的態度是對專業的『不可讓渡』,他老掛在嘴邊的,就是名、利只是拍電影的『外掛』。所以和他工作過的人,都能有一片天,把工匠技藝練到淋漓盡致,因而自信、驕傲,有尊嚴。」
《海上花》
Flowers of Shanghai
清末,上海英租界高級妓院「長三書院」,久經風霜的紅倌人各自心有盤算。十裡洋場酒綠燈紅,彈指煙茶間青樓男女各顯本領,權勢、美貌機關算盡⋯⋯
沈小紅思忖著和恩客王蓮生維持長久關係,卻一時進退失據,白忙一場;黃翠鳳工於心計、勢利精明,在巧妙的應對進退之間,佔盡上風,一手掌握最有錢的恩客為她贖身;周雙珠世故練達,早已看透歡場虛華,雲淡風清,無所欲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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