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刑場
死後眼球播放記憶時我唯一忘記的是我的女孩梅梅,我聞到她的氣味卻想不起她的樣子。她和我始終保持親密無間又若即若離的狀態,我的每一個器官都與她保持對接,可我不知道她在哪裡。現在梅梅的存在已成為一個舉世公認的事實輸入集體記憶,我們的身體連接在一起真空保存在博物館任人參觀,指示牌介紹:新式記憶模式誕生以後,未緊隨時代變化而被永久遺忘的兩人。那個玻璃罩裡沒有空氣也沒有愛欲,只有我和她和他們殘酷而好奇的目光彼此投射。有趣的是被遺忘的東西才是供現存記憶生長的土壤,他們試圖遺忘我們卻不得不接受我們成為他們潛意識中的深沉底色,所以你該猜到我和梅梅現在正在以什麼形式存在了吧。我忘記梅梅是因為我曾經記得梅梅,最後一次看見她時她赤身裸體,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對我宣布:你已經在所有人的記憶中消逝啦。梅梅是人類當中的幼蟲,小小個,被白色的絨毛覆蓋,眼皮紅紅的,正處於一個冰冷的與世隔絕的年齡。她把手伸進浴缸裡好奇地觸摸著我,在那些液態物質裡我們曾經共存,她的身體被浸泡得太久,摸上去皺縮且柔軟。隔天我們的屍體被發現在江水附近的排汙口裡,水分蒸發讓那時候的我們看上去就像一對陷進泥沼裡的月牙。準確來說並沒有人來發現我們,因為整條街道的人們在我們死前就已經陷入了狂亂。由於自身局限我只能記住最久一個月內發生的事情,但提及梅梅我願意讓我的敘述聽上去儘可能真實。至於那些不夠漂亮的記憶,盡你所能去遺忘吧。
金魚人是在半個月以前出現在我們街道的,起初它只不過是一隻被遺棄在公共廁所裡朝上直翻白眼的魚類屍體,在它身體破碎並且膨脹將失憶病症傳播給我們全家乃至整條街道之前,我們誰也料想不到那隻被梅梅吞吃並且排洩的紅色金魚會對人們的正常生存造成何等的威脅。天可憐見,那隻巨大的金魚張開大口吞吃了我們,我們的街道從此不得不以金魚的各個身體部位命名:金魚腦,金魚心臟,金魚性腺及各個鱗片一至三十四號。除此之外金魚記憶短暫的特性與人體雜交結合,成為某種迅速蔓延的記憶混亂症病毒,專家緊急召開會議,將這種獨特病症以金魚症進行命名。等到梅雨來臨前我們清點倖存人數,發現僅有我,妹妹梅梅,一個神秘兮兮的小說家磊從金魚肛門被排洩並且殘存,其他人則沉迷於混亂中無法自拔。他們對時間失感以至於他們間接抵達了永生,我,梅梅和磊則不幸順著記憶原有路徑在金魚症盛行後不久相繼死去。我們的父親並沒有因為接連失去兩個女兒就陷入痛苦,過去的影像足以在他的腦內咔噠咔噠一幀幀蔓延直至細胞停運,而死去的大腦依然可以製造新的記憶,偽造出他仍然活著的假象。總之,在人人懸浮於永恆當中不可自拔的後金魚症時代,我們的死讓我們的關係更為緊密,結成一個特立獨行的團體。
「你什麼都忘記了,但你想起來就知道,那隻金魚是你先帶回家的。」當我們從金魚體內得以逃生,聚集在生前記憶處理場所,向來習慣於沉默的梅梅忽然開始喋喋不休,將金魚傳染病的責任一股腦推到我身上。是的,那隻金魚最開始是我給梅梅買的沒錯,可那隻金魚到梅梅手上便不再是一個實體而是一種狀態,誰叫梅梅總愛沉迷進去?花鳥市場上很少有人單買一隻金魚,可能老闆願意把它賣給我們的原因是它在被撈起來之前就已經死了。梅梅捧著小小的,乾癟的紅色屍體哭了很久,而慘劇在下一刻即將爆發:我只不過是一秒鐘沒有看著梅梅,那隻金魚便被梅梅整個生吞下去。我詢問梅梅除了腥味金魚還有什麼味道,梅梅說她咬到了自己的肉。我又問她金魚的口感是怎樣的,梅梅說其實是有些黏糊糊的,沒有她想像中那麼滑溜溜而富有彈性。看得出梅梅吞食金魚僅僅源自於她本身對於吞食這個動作的渴望,沒有過多思考可言,但第二天晚上梅梅的房間傳來一聲銳利的尖叫,我馬上跑過去看,梅梅從衛生間裡走出來驚魂未定,說看到自己排出了紅色的糞便,裡頭還有一隻被搗碎的腦子還有一顆透明的眼珠。她的原話就是這麼文雅,幾乎不符合一個小女孩的身份,梅梅說,她再也不吃任何動物了。
「若不是你吞掉了那隻金魚,這一切也沒有達到非要發生不可的地步。」我一點點拼湊著在我腦內費力地呈碎片狀散開的記憶,但梅梅只是熟練地對我冷笑,要求我用自己的腦子好好想清楚,不要按照時間順序,理應根據自己的感覺重新梳理故事線索。她這種玄乎乎的說法對我還是不太適用,說到敘述金魚症事件的始末還是小說家磊有他的專業性,可他本人實在非常討厭,愛好寫作實驗性小說,閒著沒事就拿著尺子圓規上街號稱作圖形小說,什麼都給他弄得繁瑣透頂,我們都聽見鱗片街十七號的漂亮姑娘在一頭扎進夏季蟬死亡的記憶前大聲宣稱,如果磊還要竊取她們家的記憶碎片來填補自己的小說,「當場就要出他個洋相不可」,讓他在一打沉甸甸的回憶錄裡摔上一個大滿貫。根據他的種種劣行我們一致同意取消他的敘述資格,他的記憶將由我們代為轉述。
「經我研究,金魚症的始末大體如下,」可憐的磊並沒有一絲一毫處於刑場地下世界的自覺,以為自己還在哪個小說家座談會上分享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那裡的人都神神叨叨,花裡胡哨,不停誇獎磊新發明的故事碎片萬花筒是有多麼好看。「半個月前……」緊接著他意識到精確陳述時間有傷他作為小說家的專業性,情急之下連忙改口:「時間是不重要的,它只是一個幫助我們向前走的輔助裝置,而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前行的必要了。」
「病症是由一隻金魚引發而起的,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這一點將成為一切出發的原點,我們正是從這裡向四面八方延伸開去,走向我們各自的記憶之場。好比是一個橫縱直角坐標系,四個象限的居民本可以相安無事地度過一生,他們還以為自己走的是一條線而不是居住在一個面內呢,頂多分出正負負正四個方向一個交叉口。我們的處境我們自己是知道的,原點的存在是維持共同記憶的潛在規則,平時我們不會在意它的存在,可一旦它出現了異樣,比如偏移了扭曲了,後果將會不堪設想。」由於沒有掌聲,磊的一番演講失去了意義,他悻悻地收尾陳詞:「我們的存在難道不是以我們的共同記憶作為基礎的嗎?為了共同居住下去我們必須承認那隻金魚怪胎的存在,為了秩序我們必須承認混亂,必須承認我們的記憶場所本身是封閉的所以我們才有沉迷進去的機會,我們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我在複述並記錄他的話語時,癱倒在地上的磊不時盯著我面露兇光,幾乎就要暴跳如雷,聲稱不願意接受任何不公正的指控和裁決,神聖的敘述者身份必須得以保留。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反應如此激烈,可能這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某種程度的混亂是小說家必須蒙受的不白之冤。儘管我們對磊在危難時期大搞藝術創作的行為十分鄙視,卻也不得不承認他是我們中間唯一能夠理所當然成為見證者和記錄者的人。故事的最後他將用圓規在紙上畫下一個坑坑窪窪的圓然後用手指按上幾下,那個圓便頃刻成為他的小說。我相信磊的記憶和其他人都不一樣,若說其他人的記憶尚且規規矩矩成為構成圓的線條,那麼磊的記憶乾脆就是圓形內部空缺的那個部分。他的記憶已經整個兒填滿他的身體,我甚至懷疑那種種零碎片段已經代替他本身的存在,構成新的雜糅形態。他自己本身沒有任何記憶可言,因此是別人良好的記憶載體。
為了探究金魚症的最初來源磊真是煞費苦心,不惜在公共廁所挨個研究人們排洩出的紅色糞便,那些糞便的形態很有講究,乾裂出一圈圈花紋,認真分析就會知道那些花紋如樹木的年輪,其實代表了主人的年齡,偶爾還能從中窺視到些微具象的記憶廢料,剩餘價值早已被榨乾得差不多了。研究表明金魚症基本症狀以短期記憶混亂或長期記憶缺失為主,但它在不同人身上又可能表現出不同的發作形式,記憶形成了環形結構,平行三段式結構,逆行結構,莫比烏斯式結構,與人腦褶皺黏膜相結合像鏈道一樣被反覆拖拽,圍成一個無法被輕易突破的記憶圈場。梅梅吞掉金魚時我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闖禍,隔天醒來以後梅梅的記憶開始從後往前行駛,好在儘管逆行她還基本是一個簡潔明了的直線結構。我們的屍體在最後沒有被泡脹反倒還有一定程度的縮小,她死的不是太早而是太晚了,全體居民均已染上那種紅色的疾病,再無挽回之機。我們家所處的位置剛好處於疾病爆發中心亦即金魚大腦,只好織繭般在家閉戶不出,等待那些困住我們的東西將我們肢解並且逐步蠶食。這場失憶症帶給我們最慘烈的影響莫過於所有人都失去了未來,關於記憶的不可逆行原本就是一個人為製造的假象。
現在我和梅梅的爭論暫告一段落,磊也停止了他的高談闊論,失去記憶的孤魂野鬼均聚集於金魚刑場,等待對一生的經歷進行合適的加工處理,形成記憶以便加工收藏。隨著失憶病集體人數增多號稱自己達到永恆的人也越來越多,我們的老人不再會死去,新的孩子也不會出生,重重疊疊的記憶如腫瘤般不斷垂墜,人們只能如走盲道般憑藉觸感分辨屬於自己的那一個。不知哪個好事之徒又將夢境摻入其中催化疾病蔓延,我想起我和梅梅一度彼此夢見,她把手伸向我對我說:人的胚胎狀態就是金魚。我印象中的梅梅一直是一個笨拙的孩子,她的頭部看上去過重而身體又過於纖細,常年出於一個失衡要往下掉的狀態,但夢中的梅梅卻輕柔得近乎神明,似乎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所以你想表達什麼呢。你發現了人類的起源嗎。我頃刻意識到梅梅的生命已經快抵達了盡頭,她的記憶原本就是沒有完成的半成品,起點和終點可以彼此疊加,她將永遠平穩地在其中滑行。夢中觸摸到她的那一刻我發現自己的身體開始劇烈融化,梅梅幸災樂禍地對我說出最開頭那一句話,我一時無力分辨出這一切的真假。於是我悵然若失任由自己漂浮在記憶殘片中偶然上湧,我的碎塊將不為人知又始終被人知道。我是相信在記憶中活著這件事的,要不然怎麼總有人說什麼雖死猶生呢。梅梅在我的記憶中哭泣,為那隻被她吞掉又吞掉了我們的金魚不斷哭泣,她用她的身體餵養了一隻永恆的金魚,而永恆就在她的身體裡漸漸腐爛了。梅梅在理論上已死實際上仍然存活,足以擾亂大部分人從生到死的順行記憶,梅梅在被輸入公共記憶以前與我一起在遺忘之場漂浮許久,她是人類記憶結晶裡看不見的那部分,然而她的血色卻從下水道排水口裡不斷上湧,直到沉迷於編造記憶的人們發現自己的身體產生潰爛為止。
當金魚病症成為一種常態,新的秩序也就順理成章地構建起來,我們三人被他們不幸遺棄,這時候磊的小說剛好在最後一刻結集付印,在我們耳邊咔噠咔噠敲出不堪其擾的聲音:金魚怪胎,記憶處理場,自願被遺忘,集體潛意識……雙目睽睽之下,磊和他的名詞一起被淹沒,他那由別人的記憶堆成的生平在空中劃出一道高速運轉的圓弧,對所有無法在新式記憶鏈條裡穿行的人進行了一次乾脆利落的處決。
被遺棄的半個月。
我們肉並著肉,骨頭架著骨頭從金魚的排洩物裡流了出來,滑落在一間氣質悲傷又滑稽的蹲式女廁裡。對於梅梅我同病相憐,我們在蹲便器洞口的漩渦中一同醒來,在接近於紅的黑暗中我最先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緊緊貼在一起,那裡是透明的沒有雜質,又或者說我的紅色和血液是最初的雜質。幼小的胚胎還沒有發育出呼吸就已經有了心跳,一眨眼間我和梅梅終於重新回到了生命的初始狀態,宛若這個透明又骯髒的容器是我們嶄新的子宮。我們都心有餘悸,慶幸自己與他們的記憶永遠互不相干。唇吻黏合在一起的那一刻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記住梅梅,給她也給自己一個永恆的機會。永恆是一個閉鎖的雙環鏈條,儘管我們都討厭這種東西。
「但其實奪走你記憶的不是你畏懼的那種病。」梅梅的聲音突然貼近我,「你的失憶明明是一種遺傳病。你才是那一隻金魚。」我鼓起眼睛看著梅梅,想呼喚梅梅的名字卻只吐出一對在水中破裂的泡泡。那是梅梅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緊接著她在水中不斷縮小最終化為一個小小的胚胎,像血色果凍一樣與我相互包含,末梢開始分化出小小的肢端。她曾在母體裡被支離破碎的天使群拱護著而現在卻以排洩物的形式被輸送到世上,等她知道發生了什麼會因此感到難過嗎。
舊的記憶場已經炸毀,我們在新的子宮內部被重建,那些落入我們中間的穢物會為我們提供養分,加固加粗我和她之間的紐帶。我引導她。我引導那個只有一隻眼睛的透明蟲形物長出四肢,我引導那個有著畸形四肢的小傢伙一點點遊向我。未出世的胎兒不會擁有記憶,此刻我們連接但最後恐怕也只能落得彼此遺忘的下場。但某天我在翕動嘴唇時卻忽然毫無徵兆地聽見了她的呼吸聲,她吸入空氣的方式很平靜,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用銳利的啼哭聲撕破一切。金魚人。看見她的時候我一下子想到這個詞。她的頭顱實在大得有點恐怖,四肢枯瘦無力不懂得如何踢蹬,只是在空氣中輕飄飄地浮動著。她的身上滿是血汙,排洩物和人體本身的黏液,撐著瓷質蹲便器內部活像初登陸地的史前生物。梅梅在呼吸,呼吸,有生命體徵,試圖將自己的存在輸入大部分人的腦海裡。我想不需要太久時間我將可以自豪地宣布我用我柔軟的內部和混亂的外殼為自然界輸送了新的物種,這個活生生血淋淋的嬰兒曾經被遺忘但現在必須被記住,公共廁所的早產死胎竟孵化成形,她將成為一切的最新起源,我把它留下並用我殘存的血肉將她餵養成一個正常大小的女嬰。梅梅的氣味是嬰孩不吝散發出的甜香,我僅僅忘記梅梅是因為我僅僅記住過梅梅,她是神明中最幼小的那一個。黃昏時她化為液體用她本身來飼養我,我們的身體從透明被填充為人體的肉色,於是我像胎兒滑出產道般平穩地滑出自己的記憶,從此煙消雲散。
作者:李曼旎
寫作時間:2020.8.22-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