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納坦打算製作一部紀錄片,而且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不帶攝製組,就他一個人帶著臺小型攝像機,挨家挨戶去敲門;敲開門後,不說任何廢話,直接問:「要是遇到一條會說話的金魚,它答應幫你實現三個願望,你想實現什麼願望呢?」
受訪者會給出各種回答,然後,約納坦將進行一番剪輯,把最出人意料的回答做成電影片段。每個片段的開始畫面都將是:受訪者站在自家門口,一動也不動。約納坦會把受訪者的各種信息疊印在這個畫面之上:姓名、家庭情況、月收入乃至上次選舉中投了哪個政黨的票。結合這些信息和受訪者的三個願望,也許,他最後還可以加上一條尖刻的評論,以便無可辯駁地證明,我們的夢想和經常逼迫我們妥協的現實之間存在著難以逾越的鴻溝。
這個主意真是太妙了,約納坦滿懷信心地想,起碼不用投入多少成本。只要敲開門,見著活人就行了。最後,他可以把紀錄片做成電影或片段錦集——若是後者的話,每個片段都會包含一個特寫的站在門口的人和三個有趣而寶貴的願望。約納坦確信無論哪種形式,憑藉若干精彩片段,自己都能輕而易舉地把做成的紀錄片賣給第八頻道或《探索》頻道。
也許,他還能對紀錄片進行一番包裝,然後賣給銀行或手機公司。比如,可以加上類似下面這樣的廣告語:「不同的夢想,不同的願望,同一家銀行。」或「我們會讓您夢想成真。」
沒有刻意準備,沒有周密計劃,約納坦抓起攝像機,隨隨便便就出去敲門採訪了。在第一個街區,受訪者的願望大多沒有新意:健康、金錢、大房子、年輕幾歲或減掉一些體重。不過,也有例外。一位乾癟的老太太說自己什麼也不要,只想要個孩子。一個胳膊上留下編號烙印的納粹大屠殺倖存者說——他說話慢條斯理、從容不迫的,好像早知道約納坦會來,一直在等著似的,好像這是次非常正式的採訪似的——自己一直在想,要是那條金魚不介意的話,有沒有可能讓所有還活著的納粹分子都受到相應的懲罰。還有一個洋洋得意、肩寬膀圓的性感男人掐滅香菸,然後毫不在意約納坦手上的攝像機,說自己的願望是變成女兒身。「只要一個晚上就好。」那人補充道,並把一根手指貼到攝像機的鏡頭上。
以上只是特拉維夫某處冷清的郊區的情況。約納坦簡直無法想像,其他地方的人又會提出什麼願望,比如北部邊境的開發區和集體農場、約旦河西岸的定居點、阿拉伯村莊以及外來移民融合中心——在外來移民融合中心,到處都是破舊的拖車,疲憊的人們被遺棄在沙漠裡,飽受烈日的炙烤。
約納坦明白這部紀錄片要想產生某些影響,自己就得遍訪所有的人:失業者、極虔誠的信徒、阿拉伯人、衣索比亞人以及來自美國的流亡者。他開始計劃未來幾天的採訪地點:雅法、迪莫納、阿什杜德、斯德洛特、塔伊布、塔爾派爾特。甚至還可以去希伯倫——要是能成功溜過隔離牆,在那座遭受圍困的城市裡,他說不定會大有收穫。也許,那裡的某個阿拉伯人會站在自家門口,隔著約納坦和攝像機,茫然地望著前方好一會兒,然後點頭道,他想要和平——極有可能遇到那樣的人。
謝爾蓋·格拉利克不太喜歡陌生人敲他的門,尤其是上門來問問題的。小時候在俄國,老是有人來敲他家的門——克格勃特工把他家當成自己家似的,想來就來。謝爾蓋的父親是猶太復國主義者,這簡直就像塊招牌,隨時都會把那些特工招來。
後來,謝爾蓋來了以色列,接著搬到雅法。對此,他的家人怎麼也無法理解,問他:你去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幹什麼啊?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癮君子、阿拉伯人和靠撫恤金度日的廢物。不過,這正是住在雅法的好處,因為癮君子、阿拉伯人和靠撫恤金度日的廢物不會來敲他的門。他能夠安安穩穩地睡覺,然後天還沒亮就起床;能夠獨自駕著小船出海捕魚,在清靜的海面上愛捕多久就捕多久。生活本來就該這樣。
謝爾蓋就這樣平靜地生活著,直到有一天,有人來敲了他的門——敲得很重,簡直就像砸門,這正犯了謝爾蓋的忌。開門後,謝爾蓋發現來的是個毛頭小子,一隻耳朵上戴著耳環,看上去有點像同性戀。來人說自己要拍一部影片,想問他幾個問題。
謝爾蓋直截了當地說,他不想回答問題,沒興趣,說完還重重地推了一下攝像機,好讓對方更加清楚自己的想法。但是,戴耳環的毛頭小子並不容易打發。他倒豆子似的,嘰裡咕嚕說了一大串話。由於希伯來語不太好,謝爾蓋聽得雲裡霧裡。
毛頭小子放慢語速,說謝爾蓋有張粗獷而英俊的臉,他一定要把謝爾蓋拍進影片裡。謝爾蓋也能放慢語速,也能把話說得更清楚。他讓毛頭小子滾蛋。但對方是個滑頭,沒等謝爾蓋反應過來,他就邊說不,邊進了屋,關上了門。等謝爾蓋反應過來,他已經端著攝像機,開始拍攝了,也不管謝爾蓋是否同意。與此同時,他還在繼續誇謝爾蓋的臉,說那張臉表情豐富,看著很和善。突然,他看見廚房裡,有條金魚在一個大玻璃缸中飛快地遊來遊去。
戴耳環的毛頭小子興奮地尖叫起來:「金魚!金魚!」這讓謝爾蓋感到惶恐不安。他告訴毛頭小子,別大驚小怪,這只是條普通的金魚,不要拍了。就是條金魚,他說,深海的金魚,是他捕魚時無意間捕到的。但毛頭小子根本不理他的話,仍在繼續拍攝,而且離魚缸越來越近了,嘴裡還念叨著什麼「會說話的」、「金魚」和「願望」之類的話。
謝爾蓋感到非常著急,毛頭小子已經伸手去碰魚缸了,幾乎就要得手了。就在這時,他突然明白了,拍電影其實只是個幌子,對方是專門來偷金魚的。想到這,沒等大腦反應過來,他的手就從爐子上抄起煎鍋,照著毛頭小子的腦袋拍了下去。後者應聲倒地,攝像機隨之掉到地上,摔裂了。一起碎裂的還有毛頭小子的腦袋,汩汩地直往外流血。眼前的情形讓謝爾蓋傻了眼,不知道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
更確切地說,他知道該怎麼辦,但那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因為要是把毛頭小子送去醫院,人們肯定會問發生了什麼事。那樣一來,事情就會朝著不利於他的方向發展。
「其實沒必要送他去醫院了,」魚缸裡的金魚用俄語說,「那人已經死了,」
「他不可能死的,」謝爾蓋委屈地說,「我只是輕輕地碰了他一下,而且用的只是一口小小的煎鍋。」為了證明,他把煎鍋舉到金魚面前,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然後說:「這口鍋還沒我的腦袋堅實呢。」
「也許吧,」金魚說,「但顯然比那個孩子的腦袋堅實。」
「他想把你偷走!」謝爾蓋說著,幾乎都要哭了。
「胡說,」金魚說,「他只不過是來拍點東西的。」
「但是他說——」
「他說的,」金魚打斷謝爾蓋,「就是他做的,是你自己沒聽明白。老實說,你的希伯來語實在太爛了。」
「你的希伯來語就比我好?」謝爾蓋反擊道,「好得不得了?」
「是啊,我的希伯來語超級好,」金魚不耐煩地說,「我是條有魔力的魚,精通所有的語言。」他們說話的過程中,血漿從毛頭小子的腦袋不停地流出來,在地上越積越多。謝爾蓋生怕踩到血,只得踮起腳尖,緊緊地貼在廚房的牆壁上。
「你確實還能再許一個願望。」金魚提醒謝爾蓋道,好像後者不知道似的,好像他們倆都忘了具體的次數似的。
「不,」謝爾蓋說著,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不行,」他說,「我一直捨不得用掉最後一個願望。我要把它留給別的事情。」
「什麼事情?」金魚問。
這個問題,謝爾蓋是不會回答的。
謝爾蓋的第一個願望,用於他姐姐被查出得了癌症的時候——他姐姐得的是永遠不可能治好的肺癌。當時,他剛許完願望,金魚就立刻讓他姐姐痊癒了。謝爾蓋的第二個願望用於五年前,受惠的是思薇塔的兒子。那孩子當時還很小,只有三歲,但醫生已經查出他的大腦存在問題——他的身體會長大,但大腦將永遠停留在三歲水平。那晚在床上,思薇塔對謝爾蓋哭了整整一夜。太陽升起後,謝爾蓋獨自沿著沙灘回家。途中,他打電話給金魚,叫後者在自己進門前把事情擺平。這件事,他從未告訴過思薇塔。幾個月後,思薇塔離開他,找了個警察——一個摩洛哥人,開著輛鋥亮的「本田」。在心裡,謝爾蓋一直對自己說,他用掉第二個願望純粹是為了那個男孩,而不是思薇塔。但在腦子裡,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話,而且老是在想,要是沒把這個寶貴的願望用在那個男孩身上,他本來可以怎樣怎樣。這些想法不停地折磨他,簡直快把他逼瘋了。至於第三個願望,謝爾蓋一直留到現在。
「我能讓他復活,」金魚說,「我能讓他活過來。」
「沒人要你那麼做。」謝爾蓋說。
「我能讓他回到剛才,」金魚繼續說,「回到他敲門之前。我能讓他回到那個時候。我能做到,就等你開口了。」
「開口許下我的願望,」謝爾蓋喃喃地說,「最後一個願望。」
金魚開始快速擺動尾巴了。謝爾蓋知道這個動作——金魚非常激動的表現。它已經嘗到自由的味道了,謝爾蓋看得出來。
用掉最後一個願望的話,謝爾蓋就沒有選擇了,只能把金魚放生。這可是條有魔力的金魚啊,而且還是他的朋友。
「有了,」謝爾蓋說,「只要把血跡擦掉就行了。找塊大海綿,我就能讓這裡看上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金魚的尾巴還在左右擺動,但頭卻僵住了,一動也不動。
謝爾蓋深吸一口氣,然後踩著血跡,走到廚房中間。「我出去捕魚的時候,天還是黑的,所有的人都在睡覺,」他既是對自己說,也是對金魚說,「我可以在這小子身上綁塊石頭,然後把他扔進海裡。那樣的話,神不知鬼不覺,永遠也不會有人發現的。」
「你把他殺了,謝爾蓋,」金魚說,「你殺人了——不過,你是無心的。」金魚不再擺尾巴了,繼續說,「如果這事還不值得你用掉願望,那你告訴我,謝爾蓋,要願望幹什麼呢?」
其實,約納坦是在伯利恆找到了他想找的阿拉伯人——相貌英俊,第一個願望就是想獲得和平。那人名叫穆尼爾,胖乎乎的,留著濃密而雪白的小鬍子,非常上鏡,說話的樣子也很感人——堪稱完美。還在拍攝時,約納坦就已經知道,這人肯定會成為他的活廣告。
不是他,就是那個俄國人——約納坦在雅法遇見的、身上的紋身已經褪色的那個。採訪時中,那個俄國人直直地盯著攝像機鏡頭,說要是遇到一條會說話的金魚,自己什麼願望也不許,就把金魚養在大玻璃缸裡,然後把魚缸放在架子上,整天跟金魚聊天——只要是金魚感興趣的,體育啦,政治啦,等等,聊什麼都行。
重要的是,那個俄國人說,不要讓他感到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