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文:
阿里山紀行
吳功正
臺北市的一家酒店裡,一批臺灣學者為我「接風洗塵」。席上,一位美學家的夫人對我說:「臺灣人最喜歡唱的大陸歌曲是『大海啊,大海,就像媽媽一樣……』,有些重要的活動還把它作為合唱的歌曲。」我一聽,心裡一動,立刻說:「我們那邊最喜歡唱的臺灣歌曲是《高山青》。」這首歌在大陸曾風靡一時,至今仍在傳唱。於是,宴席上便輕輕迴蕩起兩支歌的旋律,我和這批臺灣學者的心似乎融會起來了。
不到阿里山,何以能說到了臺灣?這倒未必是說看那「美如水」的「阿里山姑娘」。從臺北松山機場搭機,僅四十分鐘就到了臺灣的中部城市嘉義,然後改乘森林小火車進山。小火車車頭和車廂均著紅色,在蔥鬱如染的亂山叢中顯得分外醒目。這種小火車,我們只有在祖國東北的深山老林裡才能見到。不過,它經過改裝,變成了純粹的旅遊性「小火車」,還頗有古式小火車的模樣和情調:也是那樣的牽引機,也是那樣的咣當咣當聲,它使我們覺得時空倒退,引發了我們的思古幽情。這條鐵道和印度大吉嶺喜馬拉雅登山鐵道,秘魯安第斯山鐵道,並稱世界三大登山鐵道。阿里山海拔2 274米。這條登山鐵道全長近72公裡,途中有49個隧道,80座橋梁,堪稱「雲端鐵道」。穿過莽莽林海,不斷爬高、上升,山下還是陽光燦爛,山上漸漸地雲霧濃稠。山嵐雲氣漫入車窗又溢出車廂而去。山下尚是汗水津津,山間則是涼氣侵人了。那股涼氣給人的感覺不在溫度,而在穿肌透骨的力度。在自然生態上,從山腳到山巔歷經了從熱帶到溫帶再到寒帶的三級轉換,形成了三種不同的景觀。經過三個多小時的運行,到了阿里山站。那也是一個頗有古式風味的森林小火車站。售票和入站檢票的方式都使人瞬間有一種感受——像是在另一個時代。這或許是臺灣人搞旅遊的一種獨特方式,使人恍如隔世,以滿足現代人所需要的古典文化感覺。
不到神木,又何以能說到了阿里山?從火車站到神木,尚有一段路程。我自小練過腳板,如今抬腿一二十裡也是尋常事。但是,陪同的臺灣學者卻不能都這樣。加之一般車輛不讓進山,這時便有人上來攬生意了。他們是山區的森林救護隊,職責是救護在野林子裡迷失的遊客,現在卻私下裡搞「創收」。為避開進山的門衛檢查,救護隊讓我們徒步穿過進口處,他們把車子停放在人跡罕至的地方,然後,把我們送到深山更深處。
峰迴路轉,迂曲穿過一片林區,眼前驟然一亮,出現一泓水潭。它叫姊妹潭,傳說曾有兩姊妹一起在此投水殉情而亡。這潭猶如山間一面明鏡,清澈透亮,仿佛山林不是倒映潭中,而是與水潭鑲嵌在一起,成了一幅倒置的水墨畫。
滿眼是未加採伐的原始森林。潭無魚鱉,林無鳥獸,偶或有如蟬、如蠅、如蚊的聲音,側耳諦聽、分辨、捕捉,卻又沒有了。那是靜謐的世界、淨潔的世界,甚至可以說是禪的世界。偶有人聲也是悄悄的,捨不得打破山間的安寧。同行者都在深深地吸氣,仿佛要把整個阿里山的空氣都吸進去,不再吐出來。
山間的曲徑幽路全被青苔染綠,茸茸的、毛毛的、濛濛的。這是濃陰遮蔽下的青苔路,離開了那森森萬樹,離開了那濃濃團陰,決計長不出這麼密、這麼厚的青苔。它真像一條條綠地毯,緊緊地貼在地表上、臺階上,甚或依附在樹幹上。
森林恰似一片汪洋,無邊無際。樹木姿態各異,如幢頂,如傘蓋,又如古寺寶塔。它們排列整肅,如孫武之軍陣、秦皇之兵馬。樹幹都是溼漉漉的,已不知多少年浸在山間霧氣之中了。雖是盛夏亭午時分,驕陽噴焰,卻透不進日光來。我們的身上也分明有點薄溼了。忽然間,我覺得,這不就是唐詩中所說的「入雲深處亦沾衣 」嗎?
在樹身之間穿行了一陣,我們終於看到了神木。它是臺灣著名的紅檜,木有香氣,高達58米,胸徑6.5米,可以說是罕見的龐然大物。大就成了「精」,成了「神」。它的樹齡大約有三千年,被發現的歷史也近一個世紀了。這些或許是它被冠名為「神木」的原因吧。同時,我也明白了,沒有那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是孕育不出「神木」這樣的樹中巨子的。
就在我抵臺的前幾周,一聲焦雷,從神木貫頂而下,一劈為三,中間全成枯焦。兩段橫臥地上,一段還站著。即令受此巨創,被用碗口粗的鋼索系在另幾棵原始大樹上,神木依然拔地參天,八面威風,雄踞山間,無可匹敵。它仍然是阿里山的標誌、靈魂。
下山的路上,不知誰哼起《高山青》:「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但整個遊程卻沒有看到一位阿里山姑娘。山中人少樹多,不知阿里山的姑娘究竟在何方。樹密、陰厚,仿佛能揉出濃汁。我只覺得,阿里山的風光美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