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阿朵
這是一個傷感的愛情故事。
一個有錢的寡婦被殺,他成為兇殺嫌疑犯。她是唯一可以提供不在場證明的人,她是他的妻子。
她對警察說案發那個時間他在家裡,警察表示並不怎麼信她。她讓他去找律師,律師說因為他們是夫妻,她的證言不容易被採信。
開庭時她卻成為了控方的證人,她站在證人席上,說出的是完全相反的話:他回家的時間是在案發之後,他袖子上有血跡,他情緒激動地告訴她他殺了那個女人,他求她給他做偽證。
她令所有的人尤其是他和他的律師目瞪口呆,她之前就對律師流露過與他所陳述相反的事實和她並不愛他的信息。這讓律師對那個深愛妻子並以為妻子也深愛他的男人產生了深刻的同情,他心臟病未愈本來是不能接刑事案件的,然而此刻他覺得必須救她,責無旁貸。
作為他的妻子,她是不可以成為控方證人的,但是她提供了結婚證,證明她是別人的妻子,她有一個德國丈夫,那個人還健在。她當初和本案嫌疑人舉行婚禮只是為了讓他帶她離開戰時德國那片廢墟,得到英國國籍和他的庇護。
她氣質高傲身材窈窕,是個很有韻致而相貌美麗的女人,陪審團和旁聽席上的人卻因這番證言不喜歡她,被告席上的男人倒是因此獲得了若干同情。
庭審結束後,律師意外獲得了重要信息。原來,這個女人正和另一個男人勾搭,為了長久在一起,她要通過做偽證把自己的丈夫送進監獄,送上死刑——有她寫給那個男人的信為證。那個男人的前女友為了報復她,把信賣給了律師。
在新的證據面前男人被無罪釋放,旁聽席上一片歡呼,被迫出庭作證並被當眾戳穿的女人羞愧難當,當庭失聲痛哭。
為愛辯護。
他是個了不起的刑辯律師,被譽為疑難死刑案件辯護方面的翹楚。然而因為心臟病,醫生禁止他從事刑事辯護,他也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
那個男人是一個熟人帶來的,他以獨特的方式對他進行過測謊測試之後,把案件推薦給了另一個出色的刑辯律師。然而那個男人以為深愛他的女人表現出的淡漠和對他愛的不屑,讓律師最終決定為他辯護。
律師粗狂的外表下有一顆柔軟的心,庭審前去看守所會見時,那個男人還一直惦念著深愛的妻子,為沒有她的陪伴而深感不安。好心的律師不忍他知道女人不愛他、不能用她去作證,只得委婉找藉口。目送著男人的背影,他深感沉重。
他真是個好律師。第一天開庭前他就犯了心絞痛,醫生護士庭外做了緊急處理,囑每小時吃藥,護士和僕人也跟著進了法庭。庭審正在進行,律師雖病卻無比銳利而從容,他是個幽默的頗有喜感和威嚴的胖子,他把藥片倒在桌子上,從容地撥拉著玩,卻不放過任何反擊的機會和對嫌疑人有利的細節。
在己方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他以雄辯的口才讓對方的證據變得令人懷疑,將陪審團的態度偏向了對嫌疑犯有利的方向。
但是,當那個女人給控方作證,導致敗局基本難逃時,疲憊加上病容,令他滿面憔悴。所以當一個女人打來電話,說她有關於那個女人的對他有利的證據,限他半個小時趕到車站旁小賣部時,他並不很信,也不想去,他說:我已經老了,還生著病。的確,他生著很重的病,吃著藥,還開了那麼漫長的庭,他已很累了。
然而話音未落他已站了起來,說,走!他們問去哪裡,他說車站。他戴上黑色禮帽,急匆匆闊步走著,僕人迅速從後面給披上黑色的大衣,那一刻,呵,那一刻。就那一刻這個胖子的形象無比強大,很有點象邱吉爾。
為了救一個嫌疑犯,這個老傢伙,拿老命在拼了。
然而,他被算計了。
從那個女人第一次露面,他就覺得她好像有什麼花招,是什麼,卻又一時想不明白。
宣判前他已知道判決肯定是無罪了,但他高興不起來,作為一個庭審經驗豐富的「老狐狸」,他覺得這贏得未免太利落太不正常了,法官宣判時他把目光投向法庭的門,果然,他看到了那個女人,她趴在門上緊張地等著宣判,聽到無罪時如釋重負,將頭埋在手裡轉身癱軟般靠向牆壁。他明白了。
她也並不瞞他。
法庭外,這個因背叛愛情遭人唾棄的女子剛剛遭遇了一場劫難,她被人群推搡、辱罵、腳踢,幸而警察相助方退回審判大廳。然而她依然高傲,甚而坦然,似對一切甘願承受,甚至欣喜。
她坦白,因為她為他作有利的證據不會被採信,她就設計了這一幕,做對他不利的證,再讓這證言被推翻,他就贏了。
所有的故事都是她編的,根本不存在的前夫,子虛烏有的情人,甚至那個賣信的女人也是她自己出演的,那些信是她費了好幾個小時寫的。為了救他,她不惜自毀形象、名譽掃地。因為愛他,她願意為他承擔這一切。
法庭是劇場,可憐的律師,他本來以為他是這幕劇的主導,結果很不幸只是一個小演員,成功扮演的不過是女人賦予他的角色,又老又病的他,被耍得好慘。
這就是電影《控方證人》。真正的導演是比利·懷德。
這部拍攝於1957年的黑白電影,著著實實令時光體驗了一把驚豔——六十年後的今天觀眾依然發出「相見恨晚」、「完美」的慨嘆。
比利.懷德是美國最重要的導演之一,他辦公桌對面牆上用8英寸的鍍金字母刻著:劉別謙會怎麼做(How would lubitsch do it)?他電影上的成就與劉別謙導演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比利.懷德是編劇出身,他腦子裡裝著很多橋段。作為導演,劉別謙特別注重情節的反轉和喜劇效果。他們之間有這樣一個故事:懷德為劉別謙一個劇中男女主人公的邂逅設計了一個橋段,男主是一個吝嗇的富翁,他去買睡衣只想要上衣,因為他睡覺不穿褲子,而女主只想給父親買條褲子,他們在櫃檯相遇了。劉別謙把這個故事變成了這樣:售貨員不同意不買褲子,找了大堂經理,大堂經理也不同意就找了店長,店長也不同意又找了商場老闆,商場老闆在電話裡對不穿褲子斥為暴行,掛斷電話去睡時,鏡頭卻照見他也光著屁股。
很特別的橋段和反轉,加之在道具上賦予的喜劇效果,形成了比利.懷德不少電影的基本特色。
《控方證人》的電影敘事是從律師出院開始的,在律師之後跟著出場的道具是手杖,他把它落在車上了,急慌慌回頭去找,只因為裡面有瞞著護士藏的雪茄。
第二個道具是他的獨目鏡,就一個鏡片,平時掛在脖子上,用時帶在右眼上(我一直沒搞明白他怎麼戴住的),他用它的反光給嫌疑人測謊,他也用它當老花鏡。
第三個道具是他的律師假髮,從醫院回到家他先想到了它。
然後是升降椅,因為他心臟不好他們在樓梯上安裝了它,他很不屑,然而坐上試試以後覺得好玩就再不下來,來回上下了多次。
這些道具一一刻畫豐富了律師的性格,包括之後藏在手杖裡的雪茄,藏在水杯裡的白蘭地,被他擺在桌子上點撥著玩的藥片,無一不刻畫著他的性格,透露著他和身邊人間關懷尊重和偶爾妥協的親切,這些因素同時又讓電影的敘事充滿喜感和輕鬆,而這些無一不變成觀影過程的愉悅。
《控方證人》的故事卻是從一頂帽子引起的浪漫邂逅開始的,有錢的寡婦在試戴帽子,長相英俊的窮酸男人目光透過櫥窗,兩人四目相對,在他搖頭點頭間她買下了一頂帽子。這個搭訕和意外相逢卻並未就此結束,不久後在電影院帽子引起一個反轉,那頂滑稽愚蠢的帽子擋住了他的視線,正待發怒時認出彼此並驚喜地坐到了一起。
男人和妻子的相遇也緣於一個浪漫的邂逅,在戰時德國的廢墟上。那時的道具是她手裡的手風琴,她為士兵們表演並引起了他們的騷亂,褲子被撕碎了。之後他幫她找到了手風琴,來到她家,帶去了咖啡牛奶糖等緊缺物資,單是親吻已不足以回報,他蹦上她的床時,天花板掉落砸到他的腦門上。
女人是愛情動物,相信緣分和浪漫的邂逅。德國女人跟男人結婚,跟他到了英國,視他為自己的一切。
透過櫥窗認識的有錢寡婦,把他當成了自己這一生最重要的人,她更改遺囑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他。
之後寡婦被害,他因之成了第一嫌疑人,於是就有了那一場精彩紛呈充滿懸疑、反轉令觀眾大呼過癮和精彩的庭審。
電影的最後是劇院的友情提醒:為了保證您沒有看過這部電影的朋友有機會獲得更大觀影樂趣,請不要向任何人透露這部電影的結局。
這提醒大概也近六十年了吧,不知時效是否已過?出於對各方面的尊重,我也不能不就此謹慎提醒一下:我要劇透了,沒有看過這個電影並對此介意的,請閉上眼睛。
—— —— 我是劇透分界線 —— ——
結局處的反轉一環扣一環,原來,那個男人真的是殺人犯。為了得到那個有錢寡婦遺囑裡留給他的八萬塊,他等不及她死亡,他迫不及待殺了她。
原來,男人和妻子之間的感情也存在巨大的反轉,她自然是真的愛他,為了他不惜因做偽證被判長期監禁,而他對她的愛不過是謊言和欺騙。一個年輕的女人就在這個時候,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撲進他的懷裡親吻,聲稱她是他的女人,他們在一起已好幾個月了。
男人同時欺騙著兩個女人的感情,欺騙著一個的金錢,和另一個以命相傾的犧牲。
他太得意了,他將她推坐到椅子上,要帶著新歡揚長而去,她看到了桌子上的那把證物刀,悲傷和盛怒之下,她舉刀刺向了他。
她殺了他。護士說。
不,她處決了他。律師說。
我一直沒想明白,她殺他,是否律師的授意。他將她推坐到椅子上無情離去時,律師低著頭在把玩他的獨目鏡,鏡片的反光就照在刀刃上,一閃一閃的光提醒了她,她抓起刀向男人刺去。
我也一直沒大想明白,律師對他的憤怒,是因為他耍了英國的法律,還是褻瀆了崇高的愛情。
律師放棄百慕達治病之行,要留下來為她辯護,她明明戲耍了英國法律的,也戲耍了他,然而他說:出眾的女人。他為她辯護,是為被辜負和蒙冤的愛辯護。
——浪漫的邂逅,愛情的謊言和陷阱,《控方證人》留下的究竟是警鐘和提醒,還是對真摯愛情上升到法律正義的崇敬與呵護?答案在律師的抉擇裡。
最後不能不提的是,電影是根據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原著改編的,律師威爾弗裡德,由查爾斯.勞頓飾(劇中的護士是他現實生活中的妻子),他太出色了。
飾演嫌疑犯妻子克裡斯汀的是瑪琳.黛德麗,電影裡看起來三十多歲的她那時已五十六歲,她真是個出眾的女人。
飾演嫌疑人沃爾的是泰隆.鮑華(曾在《十二怒漢》裡演過最正義的建築師),他太能裝了。
——這是個堪稱完美的電影,謹以拙文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