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載於《中國青年》雜誌2020年第19期
@文/裕山
《脫口秀大會3》開播之初,品相著實一般,李誕也只能苦澀自嘲:「顯然,我低估了2020。」
如今節目過半,《脫口秀大會3》卻有了低開高走的態勢,女性議題表現亮眼,粉絲文化、社畜、社恐、抄襲洗稿等熱門話題均有涉獵,講究「一句一包袱」的脫口秀,在本土化過程中逐漸吸收中國小品、相聲的鋪陳藝術,節目命運也在三翻四抖之後有望繼續走高。
脫口秀正在虜獲年輕人,尤其是都市年輕人的心。它打破了能歌善舞的偶像制霸舞臺的局面,創造出新的職業領域,讓「會說話的人」重新擁有話語權。與此同時,它也在迎合、涵化著年輕人的表達方式——疼是不能直接說出口的,痛點要裹著糖,輕鬆帶過,無傷大雅。
脫口秀走紅的背後,是年輕一代對於觀點和情緒表達方式的探索。他們矛盾又聰敏,正義又佛系,拒絕聲嘶力竭和自怨自艾。那些柔軟的心和尖銳的話,既想表達,也想藏起來。
表達或者聆聽,心酸或者發笑
與小品、相聲的親民屬性不同,脫口秀從一開始就是有門檻的,追求的是「講給懂的人聽」。
它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18世紀英格蘭地區的咖啡吧集會,在集會上,人們可以討論各種社會問題。後來,藉助於廣播、電視媒介的力量,脫口秀在美國得到進一步發展,成為一種記錄文化與社會巨大變化的載體。
今年疫情期間,貢獻了「中國七天就能建一所醫院,美國七天連我家的有線電視都修不好」等經典段子的脫口秀演員崔娃,曾被《時代》雜誌評為2018世界最具影響力的100人之一,該職業的專業性與精英性可見一斑。
自2000年初傳入中國以來,脫口秀的城市化屬性不斷明晰,流露出的市井氣也明顯區別於小品和相聲。脫口秀沒有師門傳統,相對另外兩者的合家歡屬性,內容的文化屬性較高,加之線下活動多集中於北上廣深等大城市,演員與受眾多為都市白領,這門新興藝術涉獵的話題也充滿都市氣息——婚姻、亞健康、假日症候群、職場危機等等。
CBN DATA發布的《中國年輕態喜劇受眾消費大數據報告》顯示,18到29歲之間年輕群體是脫口秀的典型受眾,其中超過八成在城市工作。這些年輕人常駐微博,關心社會議題,對娛樂圈的奇聞逸事如數家珍,有能力也願意為脫口秀買單。而《脫口秀大會3》的低開高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很好地把握住了這批受眾的心底默契。
所以,當王勉抱著吉他吐槽女友追星,深諳追星文化的觀眾會哄堂大笑;當他隱晦表達憤怒,「你從來不害怕出頭攻擊其他網友,反正結果都由他來承受」時,觀眾會自然聯想到年初肖戰粉絲黨同伐異的風波;當他唱起職場日常,「昨天上班他走進你那部電梯,你趕緊掏出沒有信號的手機」,「社恐」的糾結和可愛又再一次擊中觀眾的心......這些內容辛辣又安全,冒犯性滿分又不越雷池,並無針對性惡意,但多數年輕白領能達成共振。
這是《脫口秀大會3》較之前兩季更為明顯的一個特徵,節目與演員不再執著於破圈,而是在不同群體圈層壁壘不斷加厚的趨勢下,深耕於一種心照不宣的藝術。它雖藉助大眾媒體進行傳播,但仍屬小眾藝術,不承擔科普的職責,不交代前因後果,懂的人自然會笑。
今年,《三十而已》《乘風破浪的姐姐》等影視、綜藝把女性議題拋到了更大的輿論場,遺憾的是,前者難逃爽劇的桎梏,後者讓30+女藝人重新陷入「被凝視」的舊路當中,女性議題邁出了一小步,又後退了一大步。在集體失望的情緒下,《脫口秀大會3》中的幾位演員,重新捧起了掉落的接力棒。
比如楊笠藉助吐槽《復仇者聯盟》的設定,嗆聲社會對於女性的刻板印象——為什么女性必須年輕漂亮身材好?通過吐槽生活中的直男行為,如「當女人向他們訴說心事,他們絕不認為是說心事這麼簡單,女性一定是要從他們這裡學到一些什麼」,批評男性的傲慢與好為人師。雙胞胎顏怡、顏悅對職場中的性別歧視始終保持警惕,她們認為,「任何行業都一樣,前端的永遠是男性,女性一直不被鼓勵表達」......
沒體會過大城市動輒兩小時的通勤時間以及996的敢怒不敢言,聽不懂王勉嘴貧之下的心酸;沒有思考過女性的現實處境,很難讀懂楊笠對於「厭女」的反擊。
脫口秀把在代際、城鄉之間難以達成共識的元素,通過幽默合理化,為都市的年輕人提供了安全感與歸屬感。演員與演員、觀眾與觀眾、演員與觀眾之間充滿了心照不宣的善意。他們站在段子內外,表達或者聆聽,心酸或者發笑。
年輕人的「太太客廳」
在年輕人中,「反矯情」正成為吹捧對象。成立於2019年的豆瓣「矯情文字品鑑小組」聚集了超11萬的成員,每分鐘都有人發帖對網絡上的「矯情文字」進行「公開處刑」。上個月,網際網路上忽然掀起嘲弄「網抑雲」的風潮,通過諧音梗表達對網易雲評論區的「青春傷痛文學」以及「年輕人無病呻吟」的不滿。
既然傷痛與脆弱的表達不被接納,崇尚瀟灑的年輕一代,更傾向於將嚴肅和疼痛消解。脫口秀顯然符合這種設定——不講述宏大議題,鼓勵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從「你們有沒有發現......」開始講故事,調侃生活的荒謬,把社會和人生的議題隱秘地串聯起來,幽默是華麗的外衣,深度的思考都留在餘味裡。即使有人聽不出段子裡的深刻也沒關係,大家至少不會譴責它最直觀的快樂。
熱活瀟灑的脫口秀,正成為年輕人的調整區。在這裡短暫休整之後,他們才能有能量繼續趕路。由於國內脫口秀行業發展尚屬初期,線下消費場景稀缺,人才培養渠道單一,單純藉助內容難以留存線上觀眾,因此,「脫口秀演員」往往是從業者的第二身份。對於他們來說,脫口秀不僅僅意味著閃閃發光的夢想,更像是靈活的槓桿,撬開身上的重壓,讓人能短暫地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
趙曉卉在參加完《脫口秀大會》後,繼續回到工廠做維護技術人員,她說她只想通過脫口秀,吐槽一下工作,給生活找個出口。楊笠說脫口秀讓她覺得安全,因為她想表達的東西是包在笑話裡。「你讓我單純表達,別人憑什麼聽我的觀點呢?我覺得自己不配。」沉默、平緩、溫吞的周奇墨認為,脫口秀適合所有內向的年輕人,「我的生活被我的內向箍住了,脫口秀是我唯一的出口,那種外放很安全,跟你平時用的能量是不一樣的,它是一種沒有具體目標的社交。」
九十多年前,林徽因的「太太客廳」備受關注。在充滿陽光的星期六下午,張奚若、陳岱孫、胡適等一批頂尖的文人學士齊聚林徽因家的客廳,進行一場民主、自由、無目的、無功利的文化沙龍。
疫情之前工作日的晚上,我多次去過北新橋胡同酒吧裡脫口秀的開放麥,沒有門檻、不計得失,只要你願意表達,都可以站上舞臺。偶爾有夜風吹入,是把孩子哄睡後趕來表演的新人推門而入,剛下臺的程式設計師小哥和她錯身而過,背起雙肩包匆匆融入夜色中。年輕的觀眾坐在演員半米開外,互貧互逗,吐槽天氣、交通和上司。
與「太太客廳」相似,這些脫口秀的現場,自由而無用,主賓志趣相投。它營造的氣場,更像一場都市年輕人的茶話會。演員不必徵服觀眾,只需尋找同類。他們短暫地逃離社會標準的規訓,在相似的邏輯之下,心照不宣,互相取暖。
監製:皮鈞
終審:藺玉紅
審校:陳敏 劉曉
責編: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