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還是要離開。一走了之的念頭曾在腦海裡萌發過太多次,兩年多來每一次對壓抑、恐懼的感受都推動著我在腦海裡沉澱下今日對生死的深思熟慮,讓我自己不再會 覺得自己的離開只是草率的輕生,讓我可以以為我最終的離去不僅是感性地對抑鬱、孤獨的排解,也是種變相地對我理性思考之成果的表達。
未來對我太沒有吸引力了。僅就世俗的生活而言,我能想像到我能努力到的一切,也早早認清了我永遠不能超越的界限。太沒意思了。更何況我精神上生活在別處,現實裡就找不到能耐的下腳的地方。活著太蒼白了,活著的言行讓人感到厭煩,包括我自己的言行,我不屑活著。離世前唯一的擔憂是我的遺體大概會很難看且任人擺布,周圍的環境決定了人很難有個體面的活法,連小小的中學裡也處處是濃厚的政治氣息(舉一小小例子,西中教學樓內教師辦公室靠走廊的的門窗無不是人為地被用紙貼上或用柜子擋住,或者乾脆辦公室靠走廊一側就沒建窗戶,而學生教室卻可隨時被人從窗戶向裡一覽無餘,這就是種顯而易見的對等級氛圍和身份權利差異的 暗示,套用周振鶴先生的概念,可謂之校園政治地理學。可嘆很多老師從沒意識到過他們這種不自重,用寡鮮廉恥評價毫不過分,因為他們一面對自己享有的這種特 權安之若素,另一方面卻大量抱怨著中學老師社會地位、收入、學校裡面領導的官僚化作風,卻不反思自己),這樣的社會風氣裡,容不下安樂死這樣很個人主義的 事的,因為總有人想榨取別人,自然不能放別人自由地生死。
煩請所有得知我去世消息的人,如果你們覺得不能理解我,請給予我基本的尊重,不要拿我借題發揮,像對江緒林一樣,那種行為挺卑劣、愚昧的。我實在不想虛偽地以令人作嘔的謙虛把自己「留與後人評說」——以我自己的解釋為準就好了。更何況我相信那些芸芸大眾裡的旁觀者,只會給出那種為我所不屑的輕薄、庸俗的解釋。
你們知道嗎,在這最後的時刻,在我給除劉雅雯外的每個人——包括我的親人與學友——寫下這些話的時候,內心竟然有種施捨般的悲憫。我想我應該坦白地告訴你們這一點,好讓你們以對我的狂傲和自以為是的嘲笑,來減少點你們心裡的恐懼。
遺囑見下:
……
3、 希望我的父親能知足,珍惜我的母親,同時改掉自己家長制的脾氣以及極差的飲食追求,認清自己實際的生活能力和狀況。太愛出去跟別人騎自行車,其實是不夠掛 念妻子和家庭。不要再保持那種單身宅男才會有的飲食習慣了,不健康,且這種飲食習慣是對性格和責任心的投射,說明人活得渾渾噩噩。
4、希望我的母親能振起精神來多抓抓工作,多去掙錢。這樣若我父親先離開,至少還可以維持生活。一個志在過小日子的人,精神也會很脆弱,要學會找些東西依靠。金錢是可以依靠的,另外還有志業也可以支撐人。
5、剩下兩次心理諮詢,建議我父母分別去找鄭皓鵬談一次。我的離開不需要、不應該追責任何人,尤其是鄭皓鵬,否則就是在侮辱我。我連我對劉雅雯的愛戀都沒對鄭皓鵬坦白過,而且我的心理問題太形而上了,鄭皓鵬似乎比較適合解決誘因比較具有現實性的心理問題。
6、感謝西北大學招生辦劉春雷主任邀請我報考西北大學,很抱歉辜負他一片誠意。謝謝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將我評為夏令營的優秀營員。謝謝鄧小南老師的關照。
7、每次去李裕民老師家都能感受到平日很少能體會到的溫馨和安穩感。我對不起李老師夫婦對我的關愛。
8、謝謝李範文老師一年多來對我的提攜,答應給李老師整理《同音研究》的事也做不到了。恩情難報。
9、 向我的「朋友」們致歉,抱歉我給過你們一些錯覺,我曾自私地想讓我嘗試去適應與世界相處,努力過放下我自以為是的精神潔癖。但我天性敏感,總是善於從在貌 似愉快的氛圍中的發生的小小分歧裡窺探出自己與別人的殊途,讓你們為我這麼一個於你們活下去無意義的人耽誤了些許時光。
10、我要承認我對歷史研究的日久生情。之前在媒體上抑或私下裡,總冷冰冰地說歷史研究只是漸漸隨年歲長進而被我習慣的工作而已。但活到最後,對之還是曾有過牽掛。人活在世上,實在不該太把自己當回事,但只要人要賴活著,總得靠某種虛榮來營造出自我存在的價值感,無用的歷史研究曾讓我底氣十足。雖然我的兩本著作 爛到算作草稿都不配,但我對我的學問有信心。
我對古人的歷史沒什麼興趣,但每當我為活著感到疲憊、無趣時,對比之下,我總會自然地想去縮進歷史研究的世界。但是即便是做研究,也並非能讓我擁有盡善的生活感覺,因為有太多虛假的「研究」,還因為本質上少有其他人會對研究愛得純粹。一個人喜歡追索,哪怕是對任意領域的,都會受到現實的阻撓和精神的壓迫。問太多、想太多是種折磨,因為這樣的情況下人會很難活得簡單膚淺起來。好像說遠了,其實僅就對做歷史研究的想法而言,我只是想明白了心有天遊,拘泥在一門學問之中,那樣活著也是很庸碌的。說放下也就放下了。
林嘉文
2016年2月23日 於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