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宏宇
隨著七十八集歷史題材大劇《大秦賦》的熱播及緊隨的線上線下熱議,「秦」這個兩千多年前彪炳「劃時代」意義的王朝名,一時間燃起八方、火遍神州。很多關於「秦」的議論、好奇、爭執,跟著熱度,也頻頻刷屏。
作為擁有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國的國民,有興趣回顧遙遠的本國歷史,怎麼說也是好事。不過,也許是年代久遠的原因,又或是《大秦賦》及其衍射給民眾的「秦」,從歷史時間維度上講,不是那麼的完整,使得很多人在時下仍存相當熱度的「論秦」娛樂中,丟失或說忽略了一些本來也是跟「秦」密切相關的典故。
比如:有位細心網友,發現《大秦賦》裡反覆講到「三晉」,還偏就想起有個成語叫「秦晉之好」,就把這個世世代代都用於形容美好婚姻的成語,往《大秦賦》的某些情節裡套,結果問題來了——秦晉之好,秦和晉的好,到底是跟三晉中的哪個好了?進而又很真誠地疑問——《大秦賦》裡,秦和三晉之間,不管怎麼「互示」相好,能算真正的「好」嗎?
我以「評論」形式告訴他:《大秦賦》說的那段兒,秦跟三晉哪個都談不上「好」。秦晉之好,是那之前四百多年的事兒。
說到這兒,那哥們兒就「明白」了。我也就覺得不必要再賣弄般去給人家「普及」歷史知識了。不過,確實覺得,刻意蹭著「秦」的熱度,可以說說在我看來實在是被誤解和錯用了千百年的「秦晉之好」。
(一)三段政治婚姻和民間引用的偏誤所謂「秦晉之好」,指的是春秋中早期,也即公元前七世紀中葉至較後期的三四十年間秦國「穆公」時代秦國跟東鄰的尊貴大國「晉」之間的三次政治聯姻。
沒錯,政治聯姻。也可以叫政治婚姻。不敢說跟普遍認為的基於愛情的婚姻完全不同,但肯定沒那麼純粹。
想要說清這個「沒那麼純粹」,先得簡單梳理一下「秦」和「晉」這兩個諸侯國。
秦,原本是周朝的對頭,靠自身努力,在西周、東周交疊時代,抓住機會,得封「伯爵」品級的諸侯,邑在當時「天下」概念中的西部邊陲,被普遍認為是貧窮落後的國家。而且,除去後來被稱「三晉」的韓、趙、魏在眾多主要諸侯國中,也是「成立」較晚的。基本來講,屬於「老少邊窮」的「土包子」。
晉,原本國名是「唐」,是西周早期「成王」(周朝實際的第二代天子)時代就得冊封的諸侯國(約在公元前十一世紀中晚期),其開國國主姬虞(唐叔虞),是周成王的弟弟、周武王的兒子,被封「唐公」,邑「崤陝之東」七百裡。著名的「一葉封國」的傳說,講的就是這檔子事兒。
尊貴的姬姓、天子至親、「破格」的「公爵」身份(僅限於「唐叔虞」本人,其後世繼承者降為「侯爵」)和廣闊封邑(周朝相關「法規」有「天子之地千裡、諸侯之地不過五百裡」的規定,邑七百裡,儼然「超級諸侯」),加上立國幾乎跟周王朝同期,再加上幾乎整個西周時代和春秋早期加在一起總共少說二三百年的經營,晉,儼然是被「土包子」的秦仰望的「上邦大國」。
當然,後來,這個大國,被治下的趙、魏、韓三家大族瓜分了。瓜分後,三家還近乎強迫地讓周天子將把他們封為獨立的諸侯國,就是史稱「三家分晉」的事件。這個事件,被後世一些史家劃定為春秋和戰國的時代分界線。源自晉的趙、魏、韓三個國家,被稱「三晉」。這個稱謂,至今仍非正式地指代山西省也就是晉國的主要區域——三晉大地怎麼怎麼……
不過,相比「秦晉之好」,那是很後來的事了。秦晉之好那會兒,晉國還很強大。被還很強大且十分尊貴的晉國和南面龐然大物的楚國以及西北部上百大小「戎狄」部落包圍著的秦國,要想謀求哪怕僅僅是旨在達成「安全生存」水平的「發展」,就必須——有如太多人已由《大秦賦》耳熟能詳的兩個字——東出。即向東方開拓。
為什麼是向東方開拓而不是向西北或南方?這是個比「秦晉之好」複雜很多的話題,或另文贅述,此處不多聊。可以簡而言之的是,這個決策,是從死去哥哥手中接過秦國君位的穆公嬴任好和他的智囊團最終敲定的國家戰略。這個國家戰略,在當時,最主要甚至可以說是唯一指向的,就是東邊的「上邦大國」鄰居——晉國。並且,聰明的、據說「好賭」的「秦伯」(秦國是「伯爵」國,國君的官方稱謂是「秦伯」)嬴任好,選擇「聯姻」方式,作為這一重大國家戰略的切入點。所謂「秦晉之好」,也就由此發端,在嬴任好在位的三十多年間(紀年三十九年,公元前659~621年),演義出了三段兩國間的政治婚姻。
這三段政治婚姻,從有關較權威資料的「口氣」品來,應該都是秦國「主動」。
第一段是秦國國君(秦伯)嬴任好(穆公),以形同「藩屬」、「下臣」般的姿態,向晉國求娶公主。
第二段是嬴任好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晉國公子「姬圉」(公子圉、後來的晉懷公)。
第三段是嬴任好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晉國公子「姬重耳」(重耳公子、後來的晉文公)。
不用細說,單是看上面最簡單的介紹,就很容易感覺到,三段婚姻中,即便有愛情,也肯定不佔主要。故而,秦晉之好,作為對婚姻的指代,顯然更適合用來形容具有政治或「類政治」目的的聯姻,而並不怎麼適用普羅大眾通常希冀的「相親相愛」的普通婚姻。
(二)成就兩位春秋霸主的歷史巨筆歷史上有「春秋五霸」之說,講的是在公元前八世紀前葉至公元前五世紀中葉、綿延三百多年、被稱「春秋」的時期裡先後出現的五位「稱霸」的諸侯國君主,按時間排序,比較「共識」的這五位分別是:齊國的「桓公」(齊桓公姜小白)、宋國的「襄公」(宋襄公子茲甫)、晉國的「文公」(晉文公姬重耳)、秦國的「穆公」(秦穆公嬴任好)和楚國的「莊王」(楚莊王羋侶,又作「熊侶」)。
「五霸之首」的齊桓公,把女兒嫁給了尊貴大國晉國「小宗奪位」的「武公」(曲沃武公)的繼承人姬詭諸(晉獻公),生了至少一兒一女。因為齊桓公的霸主地位,他女兒跟晉侯姬詭諸生的兒子「申生」,成了晉國儲君。秦伯嬴任好求娶的,便是姬詭諸跟齊桓公女兒所生的那個女孩。當然,是向這個女孩的父親、晉侯姬詭諸求娶。
從有限的資料模糊得知,這個在史冊上沒留下名字、在秦國被稱「晉夫人」的「女孩」,在父親晉侯姬詭諸的允準下,下嫁秦伯嬴任好的時候,早已不是「女孩」——不僅之前嫁過人,而且很可能已經年近三十,跟她的秦伯丈夫年齡相仿。她的秦伯丈夫,跟她也不是「初婚」。而且,沒有任何資料表明,這倆人持續了少說十幾二十年的婚姻(以女方去世而終)期間,有過子女。他們之間,或許「後期培養」起來了些許愛情,但在開始時,應該是純粹的政治屬性——晉侯姬詭諸是「小宗」即位,當初主動跟霸主齊桓公聯姻,是為加大自身政治權重;後來允準女兒下嫁秦國,同樣出自政治考量。秦國雖是「土包子」,卻英勇善戰;秦伯的求娶充滿「攀附」式的誠意;不大不小「未亡人」身份的女兒,嫁秦伯,總不至於比就此孤獨終老或者隨便嫁個阿貓阿狗更糟,對她外公齊桓公,也算是個體面的交代……
這段開闢「秦晉之好」的聯姻,秦國並沒得到什麼直接的實惠,但的確提高了在諸侯中的政治地位;並且,間接地、潛在地,使得秦國具備了「介入」晉國「內政」的機會。
大致過程是這樣的:
被稱「晉夫人」的齊桓公外孫女、晉侯之女,嫁到秦國後不久,她老爹晉侯姬詭諸,就上演了之前之後在歷史舞臺上頻仍上演的大俗戲碼——寵愛年輕姬妾(驪姬),並因而想要廢黜成年繼承人而改立年輕姬妾所生之子(奚齊)。結果導致成年的儲君申生(齊桓公外孫)自殺和另兩個已有些羽翼的成年兒子重耳、夷吾逃亡。老晉侯繼而心力交瘁,一病而亡。大臣發動宮變,殺死其年輕姬妾和欲改立為儲君的幼子。緊接著,另一派大臣又來討伐。偌大晉國,飛速陷入「無父無君」、血流成河的黑暗恐怖。
秦伯嬴任好及其因為親近了晉國而得到有力擴充的智囊團,一多半謀權、一少半「道義」地,以政治為主、軍事為輔的方式,順著「晉夫人」的懇求鋪就的「臺階」,大搖大擺地「擺平」了晉國的內亂,把逃亡在外、願意回國即君位的公子夷吾,推上晉國國君寶座。而不久後,就因夷吾(晉惠公)的貪婪、短視,兩國起了衝突,動了刀兵。晉國大敗,國君夷吾被俘,在同父異母姐姐「晉夫人」斡旋下,得以歸國、復位,卻答應了將嫡子「公子圉」留在秦國「為質」。為不使夷吾、圉以及「晉夫人」太過「不適」,秦伯嬴任好做主,將自己年僅十幾歲的女兒,嫁給了在秦國為質的「公子圉」。這便是「秦晉之好」的「第二季」。
夷吾死後,他兒子「公子圉」撇下秦國妻子、私自逃回晉國即位;秦伯嬴任好又把流亡在外的夷吾的哥哥、「公子圉」叔父、廣有賢名的「公子重耳」接到秦國,以一場名垂史冊的「高雅藝術」式外交談判外加將女兒嫁給跟他這個老爹年齡仿佛的重耳,敲定了推翻新即晉侯「圉」(晉懷公)、重耳即晉國君位的計劃。促成這一計劃的秦伯女兒跟重耳的婚姻,便是「秦晉之好」的「第三季」。
計劃最終的落實,成就了諡號「文公」(晉文公)的重耳的「霸業」,也使得秦國有機會隨著「新晉霸主」重耳,堂而皇之、劍戈森森地介入中原事務,取得前所未有「國際地位」的同時,不僅在重耳死後從盛極而衰的晉國攫取了實實在在的利益,更有機會從容擺布西北「戎狄」,實現直接控制區域的大大向西擴展,成就一代霸業,位列「五霸」,就是史籍上講的「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狄,廣地千裡。天子致伯,諸侯畢賀……」(語出《史記·秦本紀》)
晉文公重耳、秦穆公任好,相繼「稱霸」,往根子上追,可以說是由「秦晉之好」的三段政治婚姻引領而成的。簡單算數,似乎,三段婚姻成就兩位霸主,可謂「歷史巨筆」。但其中的權謀殺伐,卻是何等森冷、晦暗。
(三)兩個命運多舛的女人一看這部分的小標題,不知道的猛一下可能有點兒犯懵——不是三段婚姻嗎,怎麼才兩個女人?
要麼怎麼說是政治婚姻呢。
要麼怎麼說森冷、晦暗呢。
就是兩個女人啊——晉國嫁秦國的「晉夫人」,和,有資料稱之為「懷嬴」的秦國公主。
這位很可能名字裡有「懷」字的秦國女子,以公主之尊,在三段婚姻裡,當了兩次新娘!
第一次嫁了晉惠公夷吾的兒子「公子圉」,也就是後來的晉懷公;年齡相仿,卻是牽制人質的措施,據有些資料稱,婚姻生活相當不和諧。
第二次是嫁給第一任丈夫的叔父晉文公重耳。不僅年齡相差懸殊,還「差輩兒」了——從「晉夫人」那兒論,重耳是她長輩。而且,這宗老夫少妻加差輩兒的婚姻,是在前一段婚姻並未正式解除時促就的。
這情況,便是在兩千大幾百年前的那時,以「禮」衡量,也是「逾制」,甚至是「亂倫」!
有傳說講,這位秦國公主的第一任丈夫「公子圉」對她很不好,經常打罵(這可能有點兒傳邪乎了——在秦國為質、形式上等於「倒插門」的晉國女婿,在媳婦娘家地盤上,未必有膽子打罵,冷暴力可能性或許更大);傳說又講,她後來嫁的老丈夫重耳,俊逸健朗、溫善大度、文武兼備,是她自己在想要擺脫前一段不幸婚姻和為君父(秦伯嬴任好)分憂心態的共同作用下,主動向「真君子」老重耳投懷送抱。
傳說而已。這樣的傳說,或許還是對晉文公重耳「翩翩君子」形容的「底稿」呢!
從重耳即晉國君位後內部「平亂」對外「稱霸」的種種現象看,再怎麼「翩翩」,他怕也脫不出「治政者」的「本色」。由咱們民族一向的相關認識推想,作為丈夫,能「君子」到哪兒去!而且,就算一開始,也就是「傳說」津津樂道的秦國公主「投懷送抱」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女子之前嫁過自己親侄子,後來也肯定會知道。設想一下,一個飽經磨難、九死一生、滿心都是圖強爭霸的老男人,對這樣的妻子,能有「愛」及「多少愛」?
重耳死後,秦國對中原小國「鄭」採取了不理性的軍事行動,動了晉國的奶酪,遭晉國報複式打擊,全軍覆沒,將領被擒。當時肯定已不年輕但也決談不到「老」的重耳留下的秦國遺孀、秦伯嬴任好的女兒,利用自己在晉國的地位,偷偷釋放了被擒秦國將領,並掩護著他們一同回了秦國。如果說,史稱「崤之戰」的晉國對秦國的毀滅性打擊,是為「秦晉之好」敲響喪鐘,那麼,她的離晉歸秦,則是給「秦晉之好」徹底劃上了句號。
這個為「國事」先嫁侄子後嫁叔父、幾乎一生都在塗染「秦晉之好」、最終逃命般倉皇歸國的女人,在史籍上只有三個稱謂——宗女(秦妻子圉以宗女——語出《史記·秦本紀》)、圉妻(而妻以故子圉妻——語出《史記·秦本紀》)和「文公夫人」(語出《史記·晉世家》)。
她該稱「母夫人」的「繼母」、晉國嫁來的「晉夫人」、「偉大的」齊桓公的外孫女、「秦晉之好」的開端人,雖沒經歷她那樣跌宕的人生,卻肯定也在秦國為著自己的母國晉國擔驚受怕、苦苦周旋了大半生,最後孤獨地客死他鄉,也沒留下名字,在史書關於她母國的篇章裡,只有「秦穆公夫人」的稱謂(語出《史記·晉世家》),最多也不過是在夫家秦國相關篇章裡,被說明了一下「出處」——晉太子申生姊也(語出《史記·秦本紀》)。
這對開始時一長一幼、後來一老一少、再後來一死一生、再再後來盡歸塵土的女人,就算只被當作「歷史潤滑劑」,也該有個名字留下來吧!我們的歷史,是有多麼不拿女人當回事啊!這麼被不當回事的兩個女人,卻用她們一生(至少也是大半生)的種種悽涼苦楚,寫就了流傳千古的「秦晉之好」的「女方篇」。作為今天的男人的我,委實為她們不平!
作為今天的男人的我為她們不平的同時,也想用這篇小文,弱弱提醒今天的人們,特別是涉及結婚的人們(包括婚慶公司),沒什麼特殊需求的話,別再把「秦晉之好」當成對婚姻的祝福語啦。至少,婚姻女方,別拿「秦晉之好」當什麼好話。
【作者簡介】劉宏宇,常用筆名毛穎、荊泓。實力派小說家、資深編劇、北京作協會員,「夏衍杯優秀電影劇本」獲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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