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李前進的「桑拿浴」系列攝影
李前進指住他的桑拿浴系列照片中的一張,壓低聲音問我,那個桑拿浴宮的門樓像不像一個鬼門關?我仔細看了半晌,覺得是有點像。這是一座仿佛用黃色金箔在黑色背景上堆疊起來的紙城,人的手可以輕易將其推翻,就像我們在清明節的墳墓上焚燒的那些東西一樣。李前進對他的拍攝題材的選擇靠的是直覺,他在直覺的引領下得到了很多出乎意料之外的影像含義,比如這個桑拿浴系列。他的鬼門關的比喻,引起了我的思索。
桑拿浴所無非就是一個浴室而已,為什麼要如此地侈靡,曖昧,俗豔,豪華?為什麼桑拿浴的入口修築得正好像個鬼門關一樣?這令我聯想到古代帝王和貴族們的華麗的陵寢。桑拿浴所與墳墓,的確可有一比,二者都是用來盛裝人的身體的,都用來解除人對於其身體落入無名狀態的那種恐懼。人死之後,那個身體究竟屬於誰或曾經屬於過誰,已經無關緊要,在以後的時間裡,身體與其主人的指代關係終將變得漫漶不清,甚或完全消失不見。為了避免這種必然的結果,就必須給墳墓添加足夠多的內部的和外部的裝飾,有的把它裝飾得比人間的任何事物都更為崇高,這就是埃及金字塔的由來。都是權力在作怪,權力總是想入非非,它甚至認為它可以逃避死神給予所有生命的無名狀態,亦即那個眾生平等的終極民主,最高權勢者幻想他將能夠在墳墓裡得到永生,他想要以此區別於芸芸眾生。桑拿浴所之極盡侈靡之能事,同樣基於權力與身體的關係,只不過這時的身體是一具活物。當一個慣於使用豪宅,名車,華服,僕從和其他的身份、階級標識來包裝的身體,在需要它顯現出天堂裡的夏娃模樣時,它覺得那些與它連接為一體的須臾不可缺少的外在標識的被剝除,給了它一種模擬死亡的不適感,這無異於對死的遙望,因為彼岸是確實存在的,而非一個虛擬之物。這是一件極其恐怖的事情。洗澡這件事,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它會使得一具肉身的醜陋,孤獨,以及它未來的歸宿全都暴露無遺。所以,必須對所有這一切加以巧妙的和公然的掩飾。在華麗的桑拿浴所裡,一具肉身在其他同樣赤裸著的肉身的團團圍繞中,在低賤者以他們的身體語言獻出的諂媚和服侍下,在浴後的層層不道德的享樂之中,在那一連串冗長到多餘的過程裡,最終成了一則空虛的漢大賦的那個莫須有的中心思想,完全消失在了煞有介事的發出鏗鏘聲響的行文之中,仿佛一次提前舉行了的奢侈的葬禮,仿佛一次對於死亡的隆重而又滑稽的透支(一種帶有輕輕的絕望的舒適感),仿佛肉身的主人親眼目睹了對他自己的一次厚葬,於是,一次桑拿浴之後,身體所得到的滿足遠遠超出了洗澡這個行為本身所能給予它的。
這就是那麼多的(多到令人生疑)桑拿浴所立於人間街市的理由嗎?這就是李前進懷著隱秘的心理所要探尋的秘密嗎?
李前進真是一個有趣的人。他對於這種與死亡相關聯的空虛影像的追尋,令人聯想到他本人身上的那些矛盾的謎團:他永不厭倦地向熟悉和不熟悉他的人講述著他的童年經歷,這是因為他擁有一個完全活著的童年時代;他對傷害和被傷害有著異乎常人的敏感,那其實就是對於生和死的敏感;他能從任何一種現實景象中發現潛在的危機,並總是試圖從平凡和不平凡的事物中窺見秘密,那是生與死相互依存和相互包孕的秘密;他對於權力的態度非常矛盾,這可以理解為是自由與安全感在他身上的一種衝突狀態……這些集中在他身上的矛盾可以到他經常講述的幼年的他與父母的關係,以及發生在他16-18歲時的那場刻骨銘心的政治冤獄中,去尋找其現實的根源。除此之外,我們便無法知曉這個人為什麼恰恰成為了這一個,而不是另一個。但是,攝影或其他的藝術勞作之於藝術家個人的存在理由,主要的還不於對已經查明的人生矛盾的某種反映,而在於對諸多曖昧不明的人生問題的探索。
所以,李前進反對諸如桑拿浴這類流行的享樂方式,但他卻在無數個夜晚懷著隱秘的激動深入其中,從他所蔑視的世俗景觀中攫取了這些含有暗示性的影像。他為能「佔有」這些在道德上令人生疑,在情感上為他所反感的影像而得意。他對它們的批判性態度遠非堅定,他主要以一種「新奇感」和探秘心態來對待那些影像。是那種腐朽沒落的新奇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並支配了他的拍攝行為嗎?李前進按下快門的速度是非常快的,他一直在像使用一把衝鋒鎗一樣地使用他的各種各樣的照相機,他快速扣動扳機擊中拍攝對象時的那種快感,如一個孩童發現新鮮事物時那般迅猛而單純。一個孩童眼中的事物幾乎沒有不新鮮的,李前進的鏡頭所瞄準的很多東西於是就流溢出了事物本有的新奇感,照相機只是把各種事物及其關係的新奇性重新組織了一遍,就像兒童把手中僅有的東西重新排列一遍就獲取了一個新世界一樣。
羅蘭 巴特說新奇感是攝影作品區別於其他藝術品的惟一根本的特性。照相機是為了抓取事物的偶然性而被發明出來的。為了能夠發現偶然的事物和事物的偶然性,攝影家在果斷地按下快門的瞬間,其實是快速挪移到了一個自然主義的(也可以說是無道德的)立場上。在那個瞬間,攝影家忘卻了他所有的人生經歷及其結晶(道德的,美學的,心理的,社會的等等),通過那個類似扣動扳機式的快速一按,他得以心花怒放地體驗到了對於偶然性及其永恆而燦爛的空虛感的又一次準確捕捉。在我們今天這個萬花筒式變化無端的時代,轉瞬即逝的事物如煙花般凋零,墮落的軌跡呈現為博爾赫斯描述的那個線性的迷宮,就連虛偽的道德都被莫名其妙的傲慢所拋棄,到處都瀰漫著假稱為幸福和歡樂的不可承受之輕,又到處都遊走著失去了命名權的苦難的幽靈,這真是一個攝影藝術大有可為的時代,因為它比任何一個時代都更加「特殊」和更加「偶然」,更加具有「歷史性」和可記錄性。
李前進用他貓一樣的眼睛十分認真地到處探尋時代的秘密。他發現了桑拿浴裡如同夜晚的墓地裡鬼一樣的幽藍之光,曖昧的紅色肆無忌憚地籠罩住性愛之床,巨大的枝形吊燈照亮皇宮般的虛幻之色,虛化了的人形徒具一副人的形狀,清冽的池水上漂浮著昭然若揭的道德渣滓,到處張貼的女性畫像上甚至連妓女式的點滴溫情都被清除乾淨了……李前進還不無幽默感地記錄下了那個可笑的價目表:羅馬帝王浴、雙星攬月、風情按摩……各有各的價格。張貼在最顯眼處的「衛生許可證」和「營業執照」,表明這是時代所恩準了的一種普遍的人人平等的快樂,不平等的只不過是鈔票的厚度而已。
記錄,其實只需要照相機的這一種功能,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展現這個時代。
這是夜幕籠罩下時代街市上的小景之一,但我們不得不承認,它的確已經是一個奇觀。
2011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