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87年2月7日踏著春節的餘韻走進山東省臨朐縣檢察院大門的。暑來寒往,一路風塵,從院秘書到辦公室、研究室負責人,再到院領導班子成員,參與和見證了基層檢察事業三十多年的發展。
回望寫過的文章、辦過的案件、走過的道路,進取途中寫滿坎坎坷坷,榮譽的杯盞裡不乏汗水與心酸。半路出家的法律門外漢,查辦案件的菜鳥,這些都曾讓我這初進檢察機關的「教書匠」畏首畏尾,甚至有時生出「吃回頭草」的念頭。
尤其從事查辦貪汙賄賂等自偵案件期間,每當遭遇來自各界的阻撓和壓力,就會懷念從教工作的順風順水,留戀跟學生打交道的輕鬆單純……工作遭遇困難、心境跌入低谷之時,是院領導的引領教誨,是同事們的手把手指教,讓我重新振作精神,走出困境,迎難而上,逐漸成長為檢察業務的行家裡手。
每當回放這些過往的鏡頭,「黑臉張」「張犟牛」「飯包王」「熊貓鄭」……這些曾給我以指導鼓勵的領導和同事的笑臉,就親切溫馨浮現在我的眼前。(方圓公眾號:fangyuanmagazine)
左為張樂臣,右為李文國(接任檢察長,又任濰坊市檢察院黨組副書記、副檢察長,現已退休。)
「黑臉張」,一米八的個頭,因一張黢黑的長臉,被戲稱作「黑臉張」。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山東法制報》的孫立勇主任約我撰寫「黑臉張」的事跡材料。當我將加班兩個晝夜拿出的初稿送給他審查時,他打開老花鏡盒,沉思一番,卻又合上。說,別寫我,以後也別寫我。他說話總是木板子上釘釘子,說一不二。我趕忙收回了草稿,將孫主任的稿約糊弄了過去。後來報社記者親臨採訪,也被他打發了。他的內斂,他的謙遜,讓人敬佩之餘再生敬畏。
他不是沒的寫,他的故事一籮筐。雖說不上感天地、泣鬼神,也足以讓後人感動,讓不廉者汗顏。
「黑臉張」是臨朐縣檢察院恢復建院的創始人。1978年初,從公社黨委書記的崗位,奉命住進縣招待所的一簡陋房間,開始升帳,招兵買馬,組建縣檢察院。
「黑臉張」識人善任,敢於任人一技之長。就是當初他在公安局幹政委時的上司局長,也從北縣投到他的麾下甘願做了副職。文化路上蓋起了三層辦公樓、四層宿舍樓。八十年代末,龍泉路上籌蓋了四層辦公大樓,鳥槍換炮後的感覺,讓幹警們精神抖擻。(方圓公眾號:fangyuanmagazine)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打擊經濟犯罪如火如荼。他率領隊伍視貪如仇,敢於碰硬,依靠黨委領導、人大監督和人民群眾的支持,攻堅克難,查辦了一大批經濟犯罪案件。其中1989年查辦當地某銀行貨幣發行科科長陳某群貪汙金庫未發行庫款窩案時,又深入摸查,挖出了相鄰銀行的挪用公款、玩忽職守等一連串案件,貪汙窩案的主犯陳某群被依法判處了死刑,這在當時震動了全國金融界。
他懲惡揚善無視權貴。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配合經濟科的同志一道去涉嫌經濟犯罪的縣供銷公司某負責人家中搜查,卻見主管政法工作的縣領導端坐在被搜查人家的太師椅上。原來這領導是被搜查人的嶽父。面對執法遭遇的尷尬,「黑臉張」及時趕到了搜查現場,跟這位領導講明他女婿涉嫌的經濟問題,並感謝該領導一貫支持檢察院依法辦案。起初還態度傲慢的領導,立刻起身離去。隨後,搜查人員順利獲取了關鍵的贓物證據。
在傳喚某機關主要負責人時,辦案人員有些猶豫,誰都知道,被傳喚人是縣裡主要領導的「大紅人」。「該用哪輛車去傳人呢?」經濟科長試探道。「還能用我的轎車去傳他嗎?他是什麼人?是人民的罪人。」「黑臉張」說。科長立時心裡有了底氣,帶上囚車出發了。所謂的「紅人」,在法律的達摩克利斯劍下,不得不低頭認罪。
當某行賄人交代出縣裡某領導「借看」彩電的線索後,案件承辦人很感棘手,當時的副縣長可不是小幹部。「黑臉張」摸起電話接通那位副縣長說:某某交代說您「借看」了臺彩電,是我派人去取呢,還是你送檢察院來?當天,那臺彩電送到了院經濟科。
他笑對花圈、耗子藥。1989年夏天,查處金融系統貪汙受賄窩案時,他感受到了空前的壓力,甚至面對了恫嚇。有次收到他長子單位的加急信件。當拆開那牛皮紙大信封,一隻小碗口大的白色花圈赫然眼前。他嘴一咧:這麼珍貴的禮物,只是來得太早了點。
不幾日,又收到兩包鼠藥。他端詳了半天,露出少有的笑意:這好東西該由貪汙國家財產的耗子們自己吃才瞎不了吧!恫嚇面前,他一臉蔑視,一臉剛毅,親率幹警,奮戰月餘,在金融系統拿下貪汙受賄系列案近十件,受到省市院表彰。縣委還專門獎勵運送贓物的大頭車一輛。
他家老伴是院裡不在編的廚師。上級院領導來院裡檢查指導,他總領回家招待,大姨便張羅買菜、炒菜,從無怨言,圖的就是給院裡省下幾個錢。辦公室主任看不下去,跑飯店買幾個涼菜送他家,他又按價格給院財務交上菜金。每逢查處了大案,趁周日,他就回家張羅一桌菜,拿出幾瓶陳酒,和同事們杯碰噹噹響。至今,我依然惦念他做的拿手好菜——涼拌菠菜粉皮雞、辣炒三絲,想他的菜,更想他的人!
他黑臉不笑,卻古道熱腸。要說嚴肅,非他莫屬。再加上臉黑,個子又高,那個威嚴啊,不怒自威,大概就是說的他吧。可逢年過節,他家裡總是熱鬧異常。不全是親戚,還有他在鄉鎮任職時的部下,有他曾經幫助過的老農,甚至有他任職時公社駐地的皮匠師傅。
我忘不了的,是那個炎熱的夏天夜晚。我在值班室加班寫工作匯報,凌晨兩點鐘聲響過,正在瞌睡的我,忽然感覺涼風習習。一抬頭,是身穿白背心的他給我搖著蒲扇。我一個激靈,趕緊伏案抄寫。早上五點,把稿子送他辦公室,沒想他正戴著花鏡看報紙,讓我心裡一陣愧疚——我該早寫完的啊。
這「黑臉張」,就是已故去的臨朐縣恢復建院後的首任檢察長張樂臣。他秉公執法的故事一籮筐,多次受到省市的表彰,卻從不接受媒體採訪。我作為跟隨他工作多年的老秘書,卻因他的拒絕,不曾為他個人書寫半句事跡,深感欠他一筆文字債。(方圓公眾號:fangyuanmagazine)
張兆田
1987年,我剛入院,就聽說了一科(又稱批捕科)的科長張兆田,外號「犟牛張老頭兒」,一旦牛脾氣上來,三兩頭牛也別想拉動他。這犟牛老張還有特異功能,就是用耳朵聽案子。他的耳朵特靈敏,經他一聽,案子事實或證據的真假就能聽出個七七八八。
批捕科在二樓東一個房間。一乾瘦、背微駝、皺巴巴長臉,身穿豆綠色檢察服,卻戴一頂黑呢帽的老頭兒,就是犟牛老張。聽我辦公室的同事介紹,有次市院領導前來聽刑事案子匯報,上級領導是剛轉業的部隊首長,聽了案情匯報,便哇啦發表一通不著邊際的意見。
匯報案情的張科長一看來的領導大耍官腔,便一言不發了。本院檢察長讓老張對案件表態,沉默很久了的老張說:領導比我明白,我沒意見。老張的話,驚出了在坐同事們一身冷汗。(方圓公眾號:fangyuanmagazine)
我真正領教老張的犟脾氣,是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在全院黨員大會審議通過某同志的預備黨員大會上。當主持人徵詢黨員意見時,「張犟牛」舉起右手,並嚴肅地指出,該同志平時工作不夠踏實,建議黨組織暫緩通過他的入黨申請。當時全場譁然。我也為他捏了一把汗。
這「張犟牛」最倔強的一次,發生在八十年代末「嚴打」期間。縣公安破獲了一件特大強姦、搶劫案。在縣裡召開的慶功大會上,參與偵破案件的幹警和分管領導披紅掛花,成了群眾交口稱讚的英雄福爾摩斯。可當案子移送到檢察院審查逮捕時,「張犟牛」審查出了案件證據中的矛盾點:犯罪嫌疑人一會兒說從門口入室,一會兒說從窗口入室,前後供述也很不一致,而被強姦的兩姐妹所提供的證據,也僅是那人細高個,手上皮膚不粗糙。公安既沒提取被害人衣物等物證,也沒有對嫌疑人的指認筆錄。
案件退回偵查機關補充偵查。公安急了。縣委有關部門馬上召開案件協調會。領導重申說,「嚴打」期間,只要符合「兩個基本」,就不要糾纏細枝末節,可捕可不捕的,一定要捕起來。老張一再強調證據不夠充分,證據間矛盾點很多,縣分管領導發火了,張科長的犟勁也上來了:既然可捕可不捕的一定要捕,那就都逮捕算了,還要這檢察院審查幹什麼。
老張的牛脾氣雖不可取,但他的分析意見,還是引起了縣委領導們的重視,畢竟人命關天。假如這兩個罪名都能成立,這強姦搶劫犯必死無疑。其間,負責該案的公安領導多次去找張科長交涉,老張依然是死牛蹄子不分丫,堅持他的死理兒,氣得刑警隊長直蹦高。
後來,公安在偵破另一起案件中,嫌疑人交代了月夜強姦姐妹倆並順手搶走兩麻包花生的犯罪事實,並且經過被害人夜晚指認,與嫌疑人的外貌特徵一致。公安隨即為被錯誤拘留的吳某某平了反。而這犟牛脾氣的張老頭兒,也因此犟出了名。(方圓公眾號:fangyuanmagazine)
王建增
二十世紀末,在我縣縣直機關,說起王建增可能有人不認識,可「王飯包」這大名卻幾乎家喻戶曉。
王建增是1992年從鄰縣交流來我院任檢察長的。報到那天,縣院二把手安排任辦公室副主任的我在附近小飯館預訂了便餐,王檢察長拍拍黑皮包說,來時帶著飯呢。縣裡有些部門負責人按照當地風俗為其接風,他都婉謝了。
每逢下鄉鎮聯繫檢查工作,他都趕回院裡吃飯,有些山區鄉鎮偏遠,趕回縣城已是午後一兩點鐘,肚子都餓過時了。時間一長,社會上就說王檢察長乖張,甚至傳說他這人很吝嗇,不可交往。
面對傳言,他笑笑說,「外面的飯咱吃不慣嘛!」當時,院裡沒食堂,我跟同事買來液化氣罐和灶具,給他找間房子做廚房。他讓把灶具搬進了他辦公室裡間,就成了臥室兼廚房。炒菜做飯,油煙滿屋,嗆得人直咳嗽。當我們買來抽油煙機,他卻不讓安裝,執意讓退掉,理由是院裡辦案經費挺緊張,別再破費,開窗通風就好。
王建增檢察長每次從老家回院,少不了提個沉甸甸的飯包。我曾偷偷翻看過,裡邊或饅頭,或煎餅,或厚厚的鍋餅,鍋餅上還沾著芝麻,聞著就噴香饞人。他帶回來的飯食,一吃就是一周。夏天天熱,帶來的飯食容易變質生毛,他就把大餅、饅頭用網兜盛了,掛在樓後的陰涼裡,飯前餾餾吃。
王檢察長背著飯包來臨朐的新聞,一時在社會上盛傳開來。聽到傳聞,我們心裡很不是滋味。我們就勸說王檢察長:知道的人說你清廉,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辦公室的人失職呢!可我們好說歹說,王檢察長他依然故我,跟我們解釋說:背飯包沒啥高尚的,咱們都別忘了那句古訓: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方圓公眾號:fangyuanmagazine)
鄭士勇與孫子合影
1991年某日,縣法院審判庭裡座無虛席,連走廊上、門口前,都擠滿了人。審判廳前,增加了值班法警。前排就座的,還有法院、檢察院的部分幹警,甚至還有縣政府領導以及主管經濟工作部門的部門負責人。公訴席上,端坐著的是檢察院分管刑事的張副檢察長、起訴科長,擔任庭長的是法院副院長以及刑庭庭長。辯護席上,那是以作無罪辯護聞名一方的縣某律所主任。
這樣興師動眾,是審理什麼案件呢?明眼人從大部分觀眾的廠服上就能看出,這是在審理曾一度轟動全市的某聲名顯赫的國企廠長某某受賄大案。該廠長可不是等閒之輩,特殊兵種專業的他,是政府引進的特殊專業人才,一度將縣屬企業的產品打造成了國家名牌,產品一直供不應求,成為縣屬納稅支柱企業。(方圓公眾號:fangyuanmagazine)
當第一公訴人、張副檢察長宣讀完起訴書,進行完相應的庭審程序後,辯護律師開始發表辯護意見,結論是被告人無罪。全場一片譁然。該律師乃檢察院公訴人出身,曾經成功為某強姦案等幾件刑事案件做過無罪辯護。但對今天審理的這件事實、證據都相對明晰的受賄案件作無罪辯護,顯然出乎人們,特別是出乎檢察院幹警的意料。
做無罪辯護的首條理由是,被告人沒有受賄故意,大部分錢物是在被告人晨練時,辦公室裡客戶們給扔下的款物,屬於被動收受;第二,被告人沒有利用職務之便,為請託人謀取利益。伶牙俐齒的辯護人的辯護理由,立刻引發了觀眾席上的騷動。
在庭長要求肅靜的指令聲裡,公訴席上站起了高大魁梧的第二公訴人公訴科長「眼鏡鄭」。「眼鏡鄭」以其慢條斯理、渾厚洪亮的聲音一一駁回了辯護人的辯護理由。「眼鏡鄭」屁股還沒坐下,辯護人補充了第三條理由:被告人是收下了客戶請託的款物,但他沒有中飽私囊,而是捐給了山區的小學,這有學校贈送的錦旗為證。儘管這受賄贓款的去向問題不影響案件的定罪,但假如全部捐獻給了學校建設,起碼是在量刑上屬於可考慮的減輕處罰的情節。
面對庭下聽眾交頭接耳、嘈雜一片,我這曾參與此案件研究的人,也在心裡為公訴人捏了一把汗。「眼鏡鄭」沉穩地回答說,被告人捐獻給學校的款物,都是從廠財務開支的,而非其受賄的贓款,這有廠財物的查帳憑證為據。
原來,「眼鏡鄭」在審查該受賄案件中,早已掌握了被告人將贓款扯到捐款上去的苗頭,他約上經濟科案件承辦人,迅速去廠裡查帳,補充了證據,從而堵死了被告人的狡辯和辯護人的辯護理由。被告人被依法判處了有期徒刑。
當「眼鏡鄭」走出審判庭,辯護人上前握住他的雙手說:還是沒逃出你「老科長」的掌心,我算是真服你了!「別服我,你要服從證據。儘管你常說『地上總能吹出條縫來』,但你我總得服從法律,尊重事實。這樣的案件也做無罪辯護,破了老弟的法律底線了吧!」
「眼鏡鄭」老科長的一席話,讓曾是同事的律師滿臉通紅。
這位公訴席上鎮定自若,指控犯罪胸有成竹的科長,還有一段鮮為人知的戰功呢。他曾是濟南軍區111團的工兵班長,1965年去越南參加抗美援越戰爭,一打便是一年零十個月,兩次榮立戰功。1975年,又去支援寮國作戰,一待就是5年。按他自己的話說,他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他後來寫的戰場回憶錄,登上了省級和國家級報刊。
正是戰場上的血與火、生與死的考驗,讓老鄭對人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常說,不上戰場的人不懂得對生命的珍惜,不懂得對事業的熱愛。活一天,就得珍惜一天,就得幹好工作,就得活出滋味。
老鄭1982年轉業來到檢察院,先在四科(經濟科)查辦案件,1984年調任二科(又稱起訴科,現在的公訴科)任副科長、科長,在這起訴科長位子上一幹就是10年。在他的率領下,這起訴科也接連多年爭得了市裡的先進科室,1988年還創了全省系統內先進呢。(方圓公眾號:fangyuanmagazine)
別看「眼鏡鄭」一向以嚴謹和嚴肅著稱,工作之餘,卻又是一位「魔術師」,他二指禪挑木椅等出其不意的幽默技巧,讓同事們開心捧腹。他抗美援越期間的戰鬥故事,更是一籮筐一籮筐的,深深吸引著年輕幹警們。所以,原起訴科的同事們是既喜歡他,又怕他。
在他離崗前,院裡成立了民事行政檢察科,在大家彷徨觀望之際,他主動請纓。他常說,工作時間在他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啦,可我一定在有限的日子裡,把民行科建成民行局。正如他所言,當年就成功抗訴了一件不服法院判決的民事案件,在全市民行工作中帶了個好頭。1996年,他所抗訴的案件法院調解和改判了3件,成為全市民行檢察系統的先進。
「眼鏡鄭」就是臨朐縣檢察院原二科科長鄭士勇。其實老鄭不戴眼鏡,是抗美援越期間,擔任軍事顧問的他一直戰鬥在抗美的前線,數年的晝夜苦戰,讓他的雙眼眶色素嚴重沉澱,打眼一望,老鄭就像戴著一副黑色寬邊眼鏡呢。後來,大家又戲稱他「熊貓鄭」,瞧,一不小心,老鄭搖身變成國寶了。(作者系山東省臨朐縣檢察院原黨組副書記、副檢察長)
編輯丨肖玲燕 設計丨劉巖
文|王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