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廠舉辦筆會,對菸鬼自然最有吸引力,何況是威名赫赫的玉溪捲菸廠。洪波邀我參加筆會時,大約記著我是個資深菸民,他在電話裡便也等著聽一聲驚喜的絕叫,我卻用平靜而沙啞的聲音告訴他,早在半年前我已悄然戒菸了。他似乎有些掃興。我當即說,這樣去更好,這對我恰好是個考驗,而且,透過一個三十多年老煙槍的眼光審度雲南菸草業的沉浮,也許會別有一種經濟學意義上的客觀和冷峻。
煙之於雲南,有如命脈,你可以不知道雲南的其他物事,但你不可能不知道雲煙;而所謂雲煙,又有大煙和紙菸之分。舊社會所謂「雲土」者,指的是大煙,即鴉片煙。那時的一份文件這樣說:「疇昔全省鴉片年產三千萬元,自禁絕後,農產殆無可觀矣。」足見煙土在雲南經濟中曾經多麼重要。現在鴉片基本絕跡,當然暗地裡的販毒者未絕,雲南由於傳統和邊境的原因,似尤勝於別處,而國際大毒梟昆沙之流的魔影還時隱時現,且放言「要給地球注射一萬支海洛因」云云,但吸毒、愛滋病之類畢竟更具國際性,乃現代文明惡疾,我們正在盡力消滅之。應該說,在我們這兒,鴉片橫行的時代終究已成為歷史。
然而,大煙隱去了,紙菸又走上臺前,成為主角,命運似乎註定雲南的經濟無論如何離不開一個「煙」字。紅塔集團總裁字國瑞相聲告訴我們,去年玉溪捲菸廠上交國家的利稅高達一百九十三億,佔了雲南全省財政總收入的百分之五十六;而聲名遠播的玉溪廠僅五千職工,統計下來,人均創利稅竟高達四百萬元,無異於一個人等於一個大企業。聽至此,我先是一驚:煙的利潤之高我知道,但高達如許程度,卻沒想到。繼而我又為止亦喜亦憂:喜的是,玉溪捲菸廠活力勃勃,保持了高速騰躍發展,創造了奇蹟;憂的是,倘若玉溪煙廠一朝停產,雲南的經濟也許就不堪問了。
從根本上說,雲煙能創造如此高額利潤,是與人類對菸草的需求分不開的。煙究竟是有益無害還是有害無益,爭論一直沒有停息,而人類幾千年便也在爭論中始終與煙為伴。現在當然是吸菸有害論佔了上風了,但人類似乎尚未下定與煙告別的決心,這個決心太難下了。據說湖南有位老人活了一百零二歲,別人問他長壽秘訣,半天,他只吐出了兩個字:吸菸。別人以追問原委,他才說,你們看見我房梁上掛的那塊臘肉沒有,已經掛了好幾年了,它從來就不會壞,因為它是用煙燻過的;人也一樣,經煙一燻,就不會壞了。聽的人無不為之咋舌。記得夏衍先生九十歲那年寫過一篇文章,叫《九十自述》,登在《收穫》上,其中也說到吸菸問題。他說,有人說吸菸有多大危害,完全是胡說,我吸菸吸到了八十五歲,「文革」中還一直吸的是劣質煙呢,我之所以戒菸,只是因為有天早晨自己忽然不想吸了而已。夏公平時出言很留餘地,這回談吸菸不知為何如此斬釘截鐵,頗出意外,所以我一直記著。我還注意到,為自己開脫或尋找依據的菸民,大抵喜歡援引某些偉人既吸菸又長壽的例子,好像這麼一來他們就可以心安理得,並喝退他那厭惡煙味的妻子了。我們訪問團的顧問汪曾祺汪老,就是一個執迷不悟的菸民,他送給玉溪捲菸廠的題詞居然是:「寧減十年壽,不離紅塔山。」何其頑皮。當然了,這些經驗主義者、浪漫主義者們對煙的頂禮膜拜和阿諛之詞,一旦放到科學家的顯微鏡下一照,便立即黯然;君不見,有多少死心塌地的菸民,身染重病後也不得不與心愛的菸捲告別。不過,有了這麼多異端邪說作根據,有了這麼多頑健的菸民做強大的後盾,菸草業的老闆、經理、總裁先生們,你們也該感到「吾道不孤」,稱心愜意了吧?
不過,話說回來,菸民固然嗜煙,但並非嗜一切煙,也並非所有的菸草業都能扶搖直上,倒黴的廠家多得是。雲煙的名貴、暢銷,首先是雲南菸葉之好分不開的。有位專家直言不諱地告訴我,煙好抽不好抽,主要是看尼古丁的含量足不足,尼古丁也許確乎有害,但它同時能給人帶來欣快感,事情就是這麼矛盾。雲南菸葉為什麼好呢,因為雲南高原的土壤是酸性的紅壤,這本身就有利於菸葉之生長,而塔的無與倫比的氣候:日照時間長,無霜期長,雨量適中,特別是一日之內溫差大,更是有利於菸鹼的積聚和增厚。這還不算,大植物學家蔡希陶又在二十年代為雲南引進了優良煙種「紅花大金元」,不啻如虎添翼,,完成了雲煙種植史上的一次大革命。想想看,如此條件下誕生的菸葉,能不佳絕天下嗎?普洱茶好,雲南藥材好,「雲腿」好,雲煙更好,天何獨鍾於雲南乎?一九二二年,用「紅花大金元」菸葉試製的「大重九」香菸問世了,從此先開了雲南菸草業的風雨歷程。我們在玉溪煙廠參觀時,注意到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玉溪廠所有的香菸都不是用當年的菸葉製成的:「紅塔山」用置放了二年半以上的菸葉來做,「阿詩瑪」用置放了二年的菸葉來做,「紅梅」則用置放了一年半以上的菸葉來做,這叫作「自然醇化」。噢,感情「紅塔山」好抽的秘密在這裡。以為正在菸葉庫搬運的工人笑笑說,這其實是公開的秘密,但沒有雄厚的周轉資金墊底,誰敢這麼幹啊。我徜徉咋巨大的煙庫裡,看排排林立的菸葉高牆,暗暗呼吸正在「醇化」中的縹緲的煙香,有種喝了好酒後的沉沉欲醉的感覺。啊呀不好,我然意識到,我的菸癮還沒斷根,抽菸的衝動給勾起來了,我趕緊逃離了菸葉庫。
我帶著嚴防「菸癮復闢」的高度警覺繼續在煙廠參觀。我說,雖然我個人不抽菸了(這一點我要大聲地對自己反覆說,尤其在煙廠這一嚴峻氛圍中),但我要客觀指出,玉溪捲菸廠為我們中國人爭了一口氣,創造了驕人的戰績。當我聽說玉溪捲菸廠現為亞洲第一大煙廠,並在菸草行中排名世界第五位時,不由感慨系之。前四位據說是美國的「萬寶路」,英國的「555」,法國的「雷諾」,英國的「羅浮門」。好啊,老牌帝國主義全都湊齊了,但他們再也不敢小覷中國,必須老老實實把玉溪廠排到第五位了。真是解氣。 我明明知道,鴉片煙和紙菸性質迥然不同,但我還是想起了鴉片戰爭和林則徐。那時候,侵略者把毒品傾銷給我們,他們自己不抽,卻誘逼著我們抽,然後吸我們的血,那時煙的利潤高達二千倍,致使我國白銀外流,銀價上漲,國將不國,那時靠索取鴉片商人賄賂發財的無恥官僚如蟻,目之所遇,多事形銷骨立,面如土灰的菸鬼。當次危殆之時,林則徐拍案而起,「春雷忽破伶仃穴」,虎門銷煙何決絕,他不愧為世界反吸毒的偉大先驅!可惜那時我們無論在政治上、軍事上還是市場上,都顯得多麼衰弱不堪喲,林則徐終究做了列強祭壇上的犧牲品。想起這一切,真是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啊。時間來到本世紀的七八十年代,隨著改革開放,隨著外國電器、電子計算機。愛國參考片、卡拉OK、肯德基們的湧入,外國的香菸也大模大樣地進來了,於是,經理先生們以加一根「萬寶路」、秘書小姐們以加一根「摩爾」為時髦,倘若再在馬路邊上有事沒事地掏出「大哥大」,裝模作樣地一通鳥語,那就更時髦了。眼看著「希爾頓」、「登喜路」、「萬寶路」、「555」及「駱駝」們又要壓倒我們了,眼看著洋菸販子們又在竊喜了,雖然不再是鴉片,不再是經濟侵略,但被人壓得抬不起頭總是可悲的,就在這時,「紅塔山」們「拔煙南天起」,遏制了這股危險的勢頭。在大量的市場較量中,洋菸漸感不支,有的落荒,有的被擊潰,有的不得不殺價,「紅塔山」的售價已高踞於外國名煙的上頭,據說「紅塔山」的排名現已價值一個天文數字了。這些均為市場規律使然,洋商也奈何不得。
在玉溪郊區,在一個平疇上,玉溪捲菸廠顯得並不突兀,甚至有些平淡,但你走進車間看看吧,你會降壓與它的現代化程度之高。哦的機器人在運貨,在裝箱,它好像長了眼睛,會巧妙躲開觀者,有條不紊地做事。每過三分鐘左右,它就把幾十件香菸送上軌道去入庫,而運送原料的無人駕駛車,比司機還要狡猾地穿插其間,你不必擔心發生「車禍」。巨大的捲菸機最為奇妙,它的指法賽過了世界上最伶俐的姑娘,它一分鐘即可卷出一萬兩千支煙,等於每秒兩百支煙,也就等於每秒印一張一百元的人民幣,而這種機器有十幾臺呢。有一瞬間,我產生了幻覺,覺得巨大的車間裡,一百元的紙幣像雪片似的飄落著,降落著,耳畔則響起最優美的音樂,讓人飄飄欲仙。此時,我的菸癮好像又從喉嚨深處喚醒了,我快步走出車間,好讓自己的頭腦清醒一些。
我和朋友們來到了距離煙廠不遠的一個山丘上的「紅塔」之下。 這紅塔遠沒有香菸盒上印的那座紅塔玲瓏和氣派,甚至有幾分寒傖。這種塔,在隨便什麼山野裡也不難找到,它只夠的上縣級文物保護單位的資格。但我沒敢小看這座塔,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嘛。據介紹,它建於元代,比較古老。它原先是座斑駁古舊的青灰色塔,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崇尚紅色,狂熱的人們便將之塗成紅色,紅塔遂產生。那時煙廠出過些「寶石」啊、「春耕」啊之類牌子的煙,沒什麼影響,誰也沒料到,二十多年後,伴隨著「紅塔山」牌香菸的走紅,這塔不但衝出滇中,且以擋不住的勢頭馳譽世界。 按照堪輿專家或風水先生的眼光看,此塔定然不凡。偶去我們常說延安的寶塔雖然不高卻氣吞山河,玉溪紅塔固不如延安寶塔,但在經濟界也稱得上氣衝霄漢了。玉溪人尊重紅塔,前不久還刷過一道漆,紅灼灼照人,但他們並不迷信紅塔,他們不斷思索著、總結著作為經濟奇蹟的「紅塔山現象」的內在與外在原因。
我們慢慢走下了紅塔山,回首望去,夕陽把塔尖染得火炬般燦麗。我的頭腦裡有許多互相矛盾的東西在打架。我想到:人類要健康地發展,就應該戒菸,而雲南經濟要騰飛,又應該大力生產煙,這是一種矛盾。雲南經濟靠煙支撐,形式尚好,但靠煙生存畢竟是危險的,雲南似應逐漸擺脫對煙的依賴,這又是一種矛盾。作為內陸農業省,並且無優惠政策,玉溪廠創造了奇蹟,這當然好,但這是否能證明靠加工某些搶手的經濟作物可以直接走向現代化呢?或者說,能否代替現代化的必然進程呢?這更是一種矛盾。我注意到,車間裡那些高精密的機器,如帕西姆、吉弟之類,均來自美、英或義大利,說明我們還在借「機」生蛋,我們還缺乏足夠的科技、能源方面的總和能力。
這時候,負責接待我們的王女士早登在山下。幾天來,我們已很熟悉。她是知青出身,辦事幹練潑辣,頭腦清晰,內在精明,頗具女強人之風。在以後的相處中,每到我們遇到麻煩時,她會突然如救星降臨,例如,鄧剛的木雕大佛必須託運而鄧剛為之心疼不已汗流如注時,王巨才接到父病危急電需要立即乘飛機時,呂雷的機票急需更換時等等,她都能化險為夷。她的辦事效率和處理複雜問題的能力之高令人吃驚。她長得不算怎麼漂亮,卻總能把人們吸引到她的身邊,包括她的幾個下屬,個個應答如流,遇事銳身自任,讓人想到賈探春派活的景況。只有在卸下一天的重擔,唱卡拉OK時,我們看她手舞足蹈的樣子,才發現她豐富的柔情。這是不是一種粗豪與溫柔扭結在一起的魅力,一種高原性格?我忽然悟到,玉溪人取得重大成就的秘密,從根本上說,是來自他們頑強性格、苦幹精神和創新意識。人的質量才是最要緊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