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和我的祖國》是屬於大眾性愛國電影,為什麼?
2、大眾性愛國電影是自發的愛國,顯現出一種自愛式愛國的特點。什麼是自愛式愛國?
3、為什麼我們需要大眾性愛國敘事?
景軍曾在《神堂記憶》當中將國家記憶分為集體記憶和個人記憶。所謂集體記憶,總是和官方記憶聯繫在一起。儘管可以展示全貌,卻缺少細節和模稜兩可的真實感。而個人記憶則是伴隨著個人的一種經歷。也許限於個人的經驗和局限性,個人敘事不能夠從全局來了解一段歷史,但是作為見證人,個人記憶總是充滿了一種實踐的真實,因而很容易惹人動容。
70周年國慶獻禮電影《我和我的祖國》就是一種個人記憶,或者說至少是偽裝成個人記憶的一種敘事。比如七個故事中的第一個故事《前夜》,雖然是要講開國大典,但是並沒有集體記憶的宏大敘事,而是從國慶前夜的國旗演練這個小事件作為管窺全豹的切入點,且極盡各種細節來描述電動旗杆製作的全過程。期間,技術人員的擔憂和作為科學家的偏執都被表現的淋漓盡致。
當然,《前夜》並非唯一一個個人記憶的故事。在《我和我的祖國》當中,有7個這樣的故事。他們共同展示著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一系列集體記憶下的個人記憶。在這種敘事中,一種私人史替代了宏大敘事被展示在觀眾的面前並實現了一種以小見大的效果。這也是今年國慶三部獻禮片(另兩部是《中國機長》和《攀登者》)中唯一一部以小見大的電影。並且,它的票房與口碑也證明了這種敘事的成功。
如果將集體記憶理解為一種大我,那麼個人記憶就是一種小我。《我和我的祖國》看來是要闡釋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僅從字面,我們就能感受到這種意圖。在這個標題裡,「我」和「我的祖國」是同時出現,並列存在而缺一不可的。因此這個主題顯示出了嚴格意義上的命題作文特色。故事本身也完全貼題,始終圍繞個人與祖國的關係展開。它最顯著的優點就在於使愛國擺脫了一種西方式救世主情結。在這種敘事方式裡,大眾永遠顯得動力不足,或者作為旁觀者而充當背景,或者需要拯救或服從。
《我和我的祖國》中的「小我」是作為能動者而存在的。祖國「大我」是個人「小我」的延續和發展,需要「小我」的覺悟與奉獻。而「小我」也總是愛國的,因為祖國是「我的」祖國,「我」是祖國的我。所以愛國成了一種無條件式自覺。就像沒有人不愛自己,因此,也就沒有人不愛自己的國。所以,我和我的祖國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係。不是從屬關係,而是互為依存的關係。
因為個人被上升到了與祖國並列的位置,個人就合理的受到了重視,個人的自我了解、自我克制以及自我成全也都因此而顯現。他承擔了一種使命,以一己之力完成「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理想。於是,愛國便是自愛式愛國。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愛國變得不可動搖,國強國弱都不是增加或減少熱愛的程度,因為對祖國之愛就是自愛的一部分。
一旦電影確定了這樣的主題,電影對準的對象就必然是芸芸眾生。小我為了實現大我而做出的犧牲就必然要被立體的展現。那是一種夾雜著痛苦、遺憾,有時還有憤懣與偏執的日常心理狀態。有了這些真實的情緒,犧牲就擺脫了抽象的形象,顯得十分立體。隨之而來的、用犧牲換取的成果就在這些細節的寫實之下被放大為一種成績。因為足夠的鋪墊,這個成績的獲得便顯得尤為來之不易。
所以祖國是一種成績,要依靠無數個體的努力而實現。並且,在努力的過程中,各人之所處、所思、所願都被展示出來,成了祖國敘事中的一部分。所以每個個人在這部電影當中都有價值,大眾因此能夠輕易將自己帶入到主角的角色,而不是看客的角色。這是一部人民的電影。
不同於西方式愛國,《我和我的祖國》所表現出的愛國激發了觀眾的主人公精神,讓愛國成為觀眾的一種責任,而非僅僅將愛國者看成一個他者,一個引領者。
說到西方式愛國電影,並不是只在西方電影當中獨有的一種愛國體現,而是指一種英雄情結式電影。在這些電影中,英雄的成長過程與這些過程中夾雜的困惑與痛苦都是隱身的。
從本質上來說,這種愛國電影更像是一種宰制性文化影響下的結果。在這種文化裡,引領者是天生的智者和強者,大眾永遠充當一群毫無分辨力的無名氏。
作為西方世界長期以來的一個貴族式觀念,法蘭克福學派、早期的英國文化研究都是這種觀念的擁簇者。現在這種觀念則蔓延到世界各地。在他們的理論中,大眾文化被貶損為群氓的文化,或受經濟影響、或受政治影響,完全沒有自己的分辨力。當這種英雄邏輯遇到了愛國的主題,並反覆呈現這種主題,大眾就十分容易養成一種愛國的功利主義心態,僅僅將祖國當成自己的保護者,而非自我價值實現的場所。
可是,義大利馬克思主義學者葛蘭西給了我們關於愛國的大眾文化的新啟示。在葛蘭西派學者看起來,「大眾文化既不是自上而下灌輸給「群氓」的欺騙性文化,也不是自下而上的、由「人民」創造的對抗性文化,而是兩者進行交流和協商的場域。」(約翰 斯道雷,《文化理論與大眾文化導論》,P13)
所以,從葛蘭西派學者角度來看,《我和我的祖國》正是真正意義上的共產主義愛國電影,是眾志成城的。好像是為了佐證這一點,這部電影非但內涵如此,結構也如此。它相互獨立的七個故事,由7個不同的導演完成敘事,講述新中國的七個重要時期,共同構成了一個新中國的形象。
在時間上,7個故事包括開國大典、原子彈研發成功、中國女排五連冠、香港回歸、喜迎奧運、抗戰勝利70周年閱兵式、神舟十一號飛船返回艙,它們組合在一起,構成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一連串大事。
在空間上,這七個故事分別發生在北京、上海、香港、內蒙等祖國各地。即便是空間中的場景,也都不是浮光掠影的,而是家長裡短的。在北京,是四合院、胡同,在上海是弄堂,在新疆是旗鎮,在香港是手工作坊,在閱兵時是空軍基地。即便是講一位核武器研發者,也不是在他的工作崗位,而是在他受核輻射之後所住的醫院。
然後,在做好這些鋪墊以後,作為重中之重的人物就隆重登場了。每一部故事的主角都是平凡的,是北京一個離了婚的計程車司機,一個上海的小學生、汶川的災民、新疆的孤兒。因為電影已經花費了大量的篇幅構建出了一個個日常居所,所以平凡人的生活就呼之欲出。而由平凡人做出的不平凡之事,就成了個人自我實現的最佳詮釋。這預示著每一個人都有自我實現的可能。於是,我的祖國就變成我所實現自身價值的祖國,祖國即變成了人民的祖國。
為了說明這種大眾性愛國電影的表現方式,我準備細細講一下第二個故事《相遇》。畢竟,這個故事的結構雖然簡單,但是卻十分令人動容。
在這個故事中,主角是高遠(張譯飾)。一個中國原子彈實驗背後默默無聞的研究人員。作為為中國國防事業做出貢獻的一份子,他遠離親友三年,秘密的參與著對中國至關重要的科學實驗。
在這個關於《相遇》的故事裡,高遠是一個毫無私心的愛國者形象。在核洩漏(不確定是否是核洩漏)之後,他不顧總指揮已經下達全體撤離的消息,毅然返回實驗室,手動關閉了洩露源,並最終被核輻射所傷,以致生命垂危。進了醫院,他還是心系工作,終日期盼核試驗的成功。即便在公交車上偶遇自己三年未見的女友,也因為牢記工作中的保密原則而拒不相認。
這種愛國是一種絕對信念,每一個動作和決定都是毫不猶豫的。但是,這種愛國又是個人的,我們很難分清這是對職業的熱忱還是對祖國的熱愛。但是不要緊,因為職業熱愛和祖國熱愛在這裡是一體的。實現自我即報效祖國,因此,這種愛國顯得十分真實。而高遠式愛國就是自我實現的自愛式愛國。原子彈的成功爆破是對他最好的回報。
但是,高遠的愛國並不是最讓人動容之處。這個故事最讓動容之處在於高遠在遇到自己女友時臉上帶著的那個口罩。
當時,分開三年的女友(任素汐飾)在公交車上偶遇高遠。當時高遠帶著一副口罩,並為了保密而假裝不認識對方。於是,女友講述了兩段兩人之間的故事。一段是她與高遠初次相遇時的情景,高遠如何木訥,又如何與眾不同。第二段是他們第二次正式約會,高遠是那麼體貼。
在女友講述過程中,高遠始終帶著口罩,以避免自己的情緒出賣了自己對女友的思念。這讓女友的訴說帶有了某種自言自語的意味。像是一種回憶,其中充滿了各種甜蜜、擔心、困惑、委屈的情緒。但是,這種獨白式自言自語因為另一當事人的在場而顯得十分讓人欣慰。講述者只要一想到對方能夠聽到,她的所有思念、擔心和焦慮終於有了對象。高遠是存在的,而不再她在各處尋找時被告知的查無此人。
假裝陌路的高遠在聽。雖然他戴著口罩,不承認兩人的相識。但是他了解對方所說的一切。這是一種高遠式傾聽,將表情擋在口罩的背後,以掩飾難以自抑的情感。口罩代表了一種掩飾,而不是一種面無表情。在口罩的背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這時的高遠推翻了先前那個與旁人無法分辨的、板起臉來的愛國者高遠。確切的說,不是推翻了,而是使這個人物生動了。英雄不再是一種只在頂禮膜拜時才會出現的一個象徵體,他是普羅大眾的一員,他的生是有痕跡的。
尤其當結尾時高遠摘掉口罩,一張面孔似笑而哭,表情極為複雜。正是這種複雜的表情,讓我們可以設想到他在未摘口罩之時的表情。那是一種內疚的、壓抑的表情。因為這表情,女友的犧牲也成了他的犧牲。這個英雄形象於是變得完美了,因其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為了表達一個個人,高遠在這個短片中主要的場所不是他長期工作的場所,他的工作場所只作為引子出現在最開頭。大多數時間,他是在工作場所之外的醫院裡,而後是與女友相遇的公交車上。
這是一種日常居所,代表著一種生活。正是這種個人生活以及個人生活中產生的各種情感,才使未在場的工作場所變得真實。在工作中的每一分鐘,都是做出犧牲的每一分鐘。但是,隨著結尾核爆破的成功,這一切犧牲都產生了巨大意義。高遠在生活場所中被暗示的個人生活非但沒有為這種成功減色,而是讓人深深的感動。一種辛勞之後的所得,一種在意念支撐下完成的一種不可能完成之事,一種與國家命運聯繫在一起的壯舉,都在高遠對女友的愧疚和思念裡找到的真正的意義。這種意義是心懷家國的,愛自己、也愛自己的女友,就好像深愛著這個家國中每一個人。如果沒有了這份愧疚,奉獻將變得不那麼具有人性,那奉獻的對象也就模糊了。
可以說,在整個《我和我的祖國》當中,七個故事中的每一個都帶有一種日常生活的場景,並且這種場景凸顯的是一種缺憾。而正是這種缺憾中的愛國才更加讓人覺得真實感人。這種新的愛國主義敘事,摒棄了為塑造而塑造,而是為了相信而塑造,相信則是基於一種真實。以這樣一種愛國電影為開端,一種新的愛國敘事正在向我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