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
這段文字,存在手邊多年。
八年前,因柏楊先生感慨過一句:「中國有兩部書的影響力可以和《德川家康》相比,一是《資治通鑑》,一是《三國演義》」,也因友人力薦山岡莊八原著《德川家康》,於是耗時一年多,追齊了十三冊,所獲所用甚多⋯⋯
今日,僅摘其中一段邀您靜下心來慢慢讀——如此女人的膽識與洞察力,美麗與智慧,不羈與堅強,在那個男子做主的時代中猶如破繭而出的綺麗蝴蝶,在烈火硝煙中華麗飛舞。
想到那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濃姬又深感可悲。她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間,拍手招來二條城的下人,吩咐他們準備回岐阜城。
稍後,細川藤孝和蘭淵大和守裝作若無其事地過來了。濃姬鎮定地和他們客套完畢,回到了館驛,然後乘轎出發。中途在坂本歇了一宿後,便回到了岐阜城。
她擔心丈夫的安全,同時,更在意如何處理信長走後岐阜城中的各種事情。
平安回到岐阜城的濃姬,剛剛喝完一杯茶,福富平左衛門便過來了。「很抱歉,沒能前去迎接夫人……」
濃姬瞧了一眼平左衛門,輕輕地將手中的茶碗放到茶託上,又望望戶外的梨花,方才問道:「大人有書信來嗎?」她裝作對淺井氏之變一無所知。
「自從出兵越前,還沒有任何消息傳來,此時大概已逼近一乘谷了。」
濃姬沒有回答,只是嘆了口氣,皺皺眉頭。沒有書信送回岐阜,說明丈夫的後路已經被淺井家切斷。
「平左衛門。今日開始,岐阜城由我掌管。」
「啊?」
「雖然大人讓我不要過問政務,但我今日要破這個戒!」
平左衛門吃驚地望著濃夫人,眨了眨眼。在她那看似柔和的舉止中,隱藏著連信長都不敢小覷的剛強——這是信長的原話。平左衛門感到事態非同尋常。
「平左衛門,淺井父子已經投靠了朝倉氏。這種情況下,該如何應對,你該心中有數吧?」
「淺井父子……」平左衛門欲去又止,「此事當真?」
「你準備如何應對?」
「主公出徵在外,在下早已作好準備,可以隨時提供援軍。」
「我不是說援軍!」濃姬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堅守城池,我們要速去襲擊淺井父子的小谷城。立刻作好準備!」
「是。」
「且等!」濃姬叫住了剛要起身的平左衛門。她的眼裡隱藏著深邃的光芒,仿佛星星一一般明亮,豐潤的臉頰則露出一絲笑容。「大人這次攻打朝倉家,善戰之人多已被帶走。我們前去攻打小谷城,只是虛張聲勢……你明白嗎?」
平左衛門重重地咽了口唾沫,點點頭。
「實際上應該作好守城一戰的準備,以防淺井父子來襲。」
「不錯。但如果只是守好城池,對大人仍然沒有幫助。所以必須佯裝進攻淺井氏……」
平左衛門終於領會到了濃姬話中的含義。「請夫人放心吧!」他拍了拍胸脯。
平左衛門去後不久,城內外就傳來人馬躁動之聲。濃姬靜靜地傾聽著,仿佛雕像一般,紋絲不動。
將軍義昭和淺井父子之變,被捲入其中的,必有市姬和她的孩子。人生無常之感,劇烈地撞擊著濃姬的胸膛。面前浮現出丈夫的幻影,她無限感慨地呼喚著他。
作為信長的妻子,濃姬的生活註定布滿了荊棘,充滿了坎坷。父親當初將她安插在信長身邊,要求她伺機除掉信長。嫁到那古野城後,她時刻警告自己不要愛上信長,但最後還是愛上了。在人為與自然、自然與人為的輪迴中,一個女人,最幸福的莫過於愛上自己的丈夫……她最終領悟了這一點。信長在經歷了同樣的心路歷程後,也愛上了妻子濃姬。
但上天卻沒有給予濃姬足夠的恩惠,賜她一個孩子。於是出現了阿類、奈奈、深雪,與她爭奪信長之情。作為一個女人,她是多麼憂傷、孤獨……更有甚者,二個側室相續生下了孩子。濃姬內心深處的痛苦,在那時達到了頂點。
看到信長的長女德姬,她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感慨。緊接著,奇妙丸信忠、茶筅丸信雄、三七丸信孝陸續出生。這些孩子的出世讓側室們的地位更加不可動搖,也使得濃姬深感自己如同即將燃盡的燭臺,孤寂而無助。在那時,濃姬若稍有差池,早已無立錐之地了。但她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妒忌心,與其和她們爭寵,還不如高高在上安撫她們。
豈可讓自己落到和這些女人爭風吃醋的地步!這種心理,激勵著濃姬和信長一起迅速成長。
如今德姬在德川家,信雄在北島家,信孝在神戶家,都已離開了父親,只有長子信忠留在岐阜城。孩子們都十分尊重濃姬。濃姬想,無論作為妻子、女人,或者僅僅是一個人,她都沒有輸。凝視著院裡的梨花,往事一幕幕浮現在濃姬眼前。半晌,她才猛地起身,徑向本城走去。
佯攻小谷城,實則準備據城一戰。此舉實為迷惑將軍義昭和淺井父子,但在亂世,她還是不能輕易讓嗣子信忠出城。過去的奇妙丸——現在的信忠,已經十四歲,舉行過元服儀式了。
濃姬穿過千疊臺,徑向大廳走去。信忠已經披掛整齊,坐在大廳正面,嚴肅地環顧四周。看到濃姬,他面無表情地點頭致意。
「信忠,你很威武!」濃姬大步走到旁邊坐下,「無論你父親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亂了方寸。勝敗乃兵家常事。」
「嗯!」信忠使勁點點頭。
留守重臣紛紛聚到信忠周圍。織田信包派使者飛速前往瀧川一益和川尻肥前守處。生駒八右衛門和福富平左衛門則派人四處散布傳言:「岐阜軍要去攻打小谷城!」如果這些傳言能讓淺井軍一分為二,無疑會減輕信長的壓力。
號角吹響了。聽著號聲,濃姬不禁嫣然一笑。看過人生太多的悲歡離合,她祈禱信長平安無事,也期望能夠完美地終結自己的生涯。殺人者終會被人殺,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問題是以何等的心境去面對被殺這一現實。
濃姬感覺自己和信長之間已無任何隔膜。她是信長的一部分,信長也是她的一部分。無論有無孩子,「信長夫婦」讓她體味到二體合一的感覺。
不出所料,號角一響,內庭頓時騷動起來。側室們雖然和信長生下了孩子,卻並未將生命與信長相融合。她們不解信長的雄心壯志,對眼前的行動感到莫名其妙。
阿類率先慌慌張張跑了過來。「信忠。」她叫著自己的孩子,看了一眼旁邊的濃姬,像是崩潰了一般,癱坐在地,「要打仗了嗎?」
奈奈也手持懷劍跑過來:「剛才聽到出徵的號角聲……」
濃姬表情嚴峻地止住了她們二人。「信忠在,你們不要慌。」
信忠聽到濃姬的話,也昂然道:「不必擔心。我們準備對敵人開戰。」
「對。你們立刻回內庭作些準備,如有萬一,我們也可以撤退到山上。」
「是。那麼,對手是誰?」
「小谷城的賊子。」
「啊,淺井……」奈奈和阿類對視了一眼,驚恐不已。濃姬看到這一切,深感自己和她們之間有著巨大的差異。阿類和奈奈比濃姬更加可悲和不幸。她們並不是信長的妻子,實際上,她們不過是織田餵養的女人。
突然傳來聲響。原來是一隻梟,因被軍號所驚,從窗外飛了進來,落到大廳裡,還在撲騰著翅膀。
「啊,梟!梟!」信忠如同孩子般猛跳起來。阿類和奈奈也被這意外的闖入者嚇得驚惶失措。
「信忠!」濃姬勸阻道。信息才意識到自己這一身威風凜凜的打扮,回到座位坐下,訕訕道:「它被人馬聲嚇壞了。」
梟在榻榻米上驚慌地扇動著翅膀,圓圓的眼睛放射出駭人的光芒,猛禽的威儀展露無遺,但實際上它什麼也看不見。濃姬不禁驚訝地望著眼前這梟,她已經看不見瑟瑟發抖的阿類和奈奈,而是仿佛看見了將軍義昭。白晝之梟……
我不是梟——濃姬不由自主又開始回顧人生。「不要擔心。發生萬一時,信忠會前去通知。你們先回去吧。」
「是。先告退了。」
兩個女人退下後,濃姬面帶笑容,轉身對信忠道:「這是一隻迷路的白晝之梟。你打算怎樣對它?」
若是信長,定會不顧阻攔,毫不猶豫跑過去折斷闖入者的翅膀……信忠眨了眨清澈的眼睛,對濃姬道:「我要悄悄放了它。」
「為何?」
「因為父親也正在旅途中。」
「哦,你有一顆仁愛之心。」
「八右衛,那隻梟的眼睛看不見東西,很可憐,放了它。」
生駒八右衛門走到廊下,將那扇動著翅膀的梟放了。
「報!」信長的第一位使者下方平內在矢部善七郎的陪伴下,飛奔進來,他大汗淋漓,滿面風塵。
「哦,原來是平內。快來見過夫人。」信忠催促道。下方平內踉踉蹌蹌向前撲去。大概由於長時間的騎馬,他的腿已經麻木了。「平內,快稟上戰報。」信忠又催道。
「是。主公從敦賀向金崎、手筒山進發,將要抵達一乘谷時,接到了淺井長政的書信,提出絕交。」
「我們已知,父親怎麼樣了?」
「主公立刻撤離了越前。返京途中也許會有苦戰,所以令小人前來稟報您,留守期間一定要作好戰鬥準備。」信忠看了看濃姬,自豪地笑了:「我們已經作好了準備。不必擔心。」
「但小人在途中聽說,您非但沒有準備守城,反而要進攻小谷城……那……請您等第二位使者到來後再——」
「不要擔心。我們不會輕易出城。好了,你下去休息吧!」濃姬微笑了,這才是真正的夫妻!她猜中了信長的心思,沒有一絲誤解。
第二日,四月三十,第二位使者從坂本城飛馬來報,說信長一行已平安過了朽木谷,往京城去了。正如德川家康所料,淺井父子根本沒想到信長會如此神速地撤兵,並未完全堵死後路。
聽到這個消息,濃姬才離開信忠,回到內庭。「決不要懈怠,直到你父親有指示過來。」
她令人傳出去的那些謠言,現在無疑正讓淺井軍心驚膽戰,因為他們沒有成功地截住信長——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湧上濃姬的心頭。信長進攻時日進千裡,撤退時亦如電光石火,令人不得不佩服。朝倉氏的進攻似乎並未達到預期的效果。信長既然不回岐阜城,而決定返回京城,就已經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
回到內庭後,濃姬立刻將三個側室叫到自己房中。從這天早上就開始下雨。庭院中的梨花在煙雨濛濛中吐露陣陣芳香。
阿類、深雪和奈奈先後到來,濃姬打量著她們,她不恨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她們以前曾經是與濃姬爭寵的對手,讓她生起過嫉妒,但那已成遙遠的往事。
「有件喜事告訴你們:大人已經平安撤離越前,到了京都。你們可以放心。」
「啊,平安撤退了!」
「八幡大菩薩果然在保佑主公。」曾經是濃姬侍女的深雪沉默不語,而阿類和奈奈已經歡喜雀躍。濃姬面帶微笑地看著眼前這一切。這些女人不是濃姬的敵人,而是她的侍女,如此天真無邪。她們不但承認正室濃姬不可動搖的地位,而且沒有任何野心對各自的命運也沒有絲毫懷疑。
「大人為什麼不回岐阜,卻撤到京城呢?」奈奈問。
「是啊……」阿類也抬頭看著濃姬。她們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想聽濃姬解釋詳情。
濃姬微笑道:「大人現在已經不止擁有美濃、尾張兩國。他應該先去探望一下天皇陛下,然後再回來。」她語氣平靜,內心和暖。信長已經是天下人,而自己是他的妻子。這些女人也是白晝之梟呀。想到這裡,她感覺無比幸福。
摘自:山岡莊八著作《德川家康》第三章 白晝之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