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爽,臺灣第七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獲得者,去年也獲得了第二屆「山花雙年獎·新人獎」。
她的小說集《正午時踏進光焰》中寫到了很多平凡的小人物,與我們自己和我們常見的人物有很多共鳴;她的非虛構作品《我願意學習發抖》則以紀實的方式書寫了她在《格林童話》的故鄉,深入普通德國人家庭和童年的故事,這是她由外及內探索心靈和童年的旅程。
2019年4月13日,在「愛讀書會」第173次活動中,郭爽分享了寫作的心路歷程,並與「廣州公益閱讀·愛讀書會」召集人麥小麥以及讀者一起,探討在平凡人生中如何走出屬於自己的路。
以下為現場實錄
我的平凡之路
郭爽:大家好,我是郭爽,是一個小說家,也寫隨筆。今天的主題是平凡之路,我會談談我的兩部作品,以及背後的故事,希望能給大家一些啟發,帶來一些樂趣。
小麥:郭爽的小說《我願意學習發抖》的書名非常有趣,而《正午時踏進光焰》的名字則非常詩意,我們先請她來談談什麼時候開始寫作,書名從何而來?
郭爽:2005年,我大學畢業,從廈門來到廣州,先進了羊城晚報集團下的新快報,後來到了南方都市報,十來年的工作生涯,一直都跟文字打交道。在報社時,我寫了一些專欄,以米亞為筆名,在花城出版社出了一本專欄集。
2016年,我決定裸辭。當時完全是一時衝動,決定要寫作,也用回本名。現在回頭看,是到了人生一定階段,我覺得我要做回自己,找回我的來路。
我知道臺灣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是因為內地小說家雙雪濤。我蠻喜歡他的小說,他得過這個獎。我想要不我試試看吧,雖然那時候我只寫過一篇小說。
2016年底,我寫了一篇小說《拱豬》,投出去之後,我讀了2016年的首獎作品,胡遷的《大裂》,寫得太好了,我想完蛋了,肯定沒戲。沒想到2017年初,三四月的時候,有一天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她自我介紹,說是臺灣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組委會秘書長,通知我小說得了首獎。我當時震驚了,一是我是一個素人,二是,這篇小說有方言的元素,一看就知道不是臺灣作者寫的。
我出生在貴州,在廣州生活多年後,故鄉已經漸行漸遠。《拱豬》這篇小說就是掙扎於這兩個世界之間,講我們和父輩的世界之間的故事,通過一對少女之間的友情和家庭的衝突來表現。
小說可以說有點「土味」,裡面的生活,原生家庭或是小地方的生活經驗不是那麼時尚、時髦、光鮮。兩個少女所沉迷的幻覺,又是當代生活裡面非常狂熱的部分,很多人深陷其中,但沒有去想過為什麼這樣。
獲獎後可能最大的收穫是獎金,50萬新臺幣,蠻豐厚的。我發了朋友圈,很多老同事、朋友都來恭喜我,既然裸辭了,那50萬新臺幣至少夠一年生活了。這算是有一個很好運的開始,但實際上真的可以出道了嗎?現在寫作的生態比較惡劣,尤其寫嚴肅小說。那一年,我也蠻掙扎的,到底要不要走這條路。
小麥:為什麼這次分享以《平凡之路》為題。
郭爽:我覺得和我的人生體會有很深的聯繫,也跟這兩本書的寫作有內在聯繫。現在有人會問我,你什麼時候決定寫作,什麼時候立下寫作的志向,我都會說我最早的志向是做一個文字工作者,跟文字打交道。可以是編輯或者任何職業,讓有才華的人更多地被他人知道。做編輯的時候我都樂在其中,一直沒有想過自己要去寫作。
現在的寫作更像是人生中段的一個奇蹟,一個禮物,如但丁《神曲·地獄篇》寫道:「在人生的中途,我已經迷失了正路,走進一片幽暗的森林。」我覺得我的寫作和隨之而來的改變,都是一個意外。像我這樣離開了自己的家庭,想要獨立生活的女性,需要付出很長時間、很多代價才有勇氣、有能量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所以我的寫作也是關注普通人,或者說平常的人,他們背後不平常的故事,如《正午時踏入光焰》所說:「日光下凡人一無所傍,暗流處生命依然壯闊」。意思是任何微小的生命都有星辰時刻、閃爍的時刻,我會努力去捕捉這樣的平凡中不平凡的時刻,大概就是這兩本書的由來。
小麥:在印象裡,郭爽一直是一個話特少、願意當配角的人,今天她坐在這裡侃侃而談,這個形象對我來說挺陌生,今天我好像也見到了一個新的郭爽。小說也給我很奇異的感覺。《我願意學習發抖》是非虛構作品,卻有種詩意,文學性很強,而《正午時踏進光焰》,卻有種紀實的感覺,寫的是你的家鄉、父輩、朋友的故事。我很想聽聽你的寫作過程,是怎樣的狀態。
郭爽:《我願意學習發抖》這個題目來自格林童話裡的一個故事,故事中父親對兒子說,你長得高大強壯,應當學習一些東西自己養活自己,兒子回答,父親,我很想養活自己,如果可以,我願意學習發抖。他的哥哥聽見這話笑了起來,心想,我弟弟真是一個傻瓜。讀完故事我們會覺得「學習發抖」是一個隱喻,但我想,當一個人說他最想做的事情是去學習發抖,他可能是想做在常人眼中沒有價值的事情。
我辭職的時候,我的同事勸我,應該去機構做管理。從事寫作,對很多以前認識我的人來說會比較詫異,幹嗎要去幹這個事,可能都活不下去,但對我來說,它就是「學習發抖」。但到了某個階段,我覺得我唯一想做的就是這件事,我能做好的也是這件事。
做了這個決定,就需要一個信念,需要了解你是誰,這麼多年,你的生命裡什麼東西真的讓你開心,什麼東西一直埋藏在那裡,但是你沒有真正地去試過,對我來說寫作就是去了解我是誰的過程。
2014年,我第一次想辭職了,但是不敢辭職,因為有一種慣性,溫水裡的青蛙,一旦跳出來就會不知道幹什麼,會害怕,會恐懼。當時,我的領導很好,我跟她聊,能不能去申請獎學金,她同意了,我申請了德國羅伯特·博世基金會,分了兩次,實地考察,寫出關於當代德國的作品。
為什麼以童話為由頭?因為我童年讀過很多遍《格林童話》,當你到了30歲這個關口,你會發現很多童年記憶,那種純真的感覺在慢慢消逝。我也想找回小時候的自己。其實裡面還暗藏另一個意思,我跟我的故鄉越來越遠,但是我不想放棄它們,我能不能以童話作為一把鑰匙,去找找童年想像過的那些地方是什麼樣的。
其實我去德國後的寫作歷程非常坎坷,那些故事是一個一個採訪得來的,他們背後都是普通的德國人,但因為有童話這把奇妙的鑰匙,所以可以進入他們很隱秘的情感空間裡,產生很神奇的交流。
所以整本書讀下來,會覺得非常奇妙,為什麼這些外國人跟我們一樣,有一些相同的憂愁、痛苦和快樂,一個普通的外國人,一個小鎮上的書店老闆,為什麼會思考那麼多的人生問題,因為我們在共同的文學閱讀想像裡,擁有了這樣的空間,達成了一種信任。
小麥: 我讀《我願意學習發抖》一直在想,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書,什麼契機下會讓一個人,在德國,遊走黑森林裡的一個個孤獨的小鎮,與人聊天,我很想聽你講講在德國的故事。
郭爽:我第一次去德國是2015年的2月,先飛到法蘭克福,然後到了斯圖加特,最後的目的地就是黑森林。黑森林是童話的故鄉,也是德國人的精神原鄉,他們喜歡去黑森林遠足和思考。黑森林裡主要是松樹和樅樹,冬天的時候,樹冠遠遠看是黑色的,那種綠的非常深的黑。坐火車時,在窗邊一路穿感覺非常震撼。
在德國,南方人比較淳樸熱情,北方人比較冷漠,我一路向南,到了一個小鎮,就是書裡第一個故事,叫阿爾斯菲爾德。一個非常小的小鎮,一到那裡,就有記者來採訪,你來幹嗎?我就如實相告,來寫一本關於德國的書,我小時候看過格林童話,對德國充滿了嚮往,結果報導上了他們的報紙,有半個版。我的房東特雷莎,一位40多歲的中年女性,看到後大吃一驚,她就帶著我去看小鎮所有跟童話有關的地方,又帶我去跟一個書店的老闆聊。說你快幫幫她。那時我們就成了朋友。
成了朋友之後,我們就聊了很多事情。對她來說,一個人跑去外國做這件事是很勇敢的,她很羨慕。因為她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不可能離開小鎮和家庭半步,她們的家族在這個小鎮已經居住了500年了。她很自豪地告訴我,她們家族是開麵包坊,因為小鎮一定要有麵包坊,有肉鋪,現在不開了,但是人人都知道她們家是開麵包坊的。
她安定、美滿生活和我形成了非常強烈的對照,當時我沒有想過寫她,後來我就走了,去德國其他地方,找其他的素材。2015年9月,我第二次回到德國,住在柏林,我給特雷莎打電話,問她半年怎麼樣,她說,今年夏天非常長,你看現在夏天還沒有結束。後來,她突然告訴我,我上次來的時候她和丈夫已經分居了,現在已經離婚了。
我當時非常崩潰,蠻難過的,因為我知道她的生活和工作狀態。電話掛了之後,我感到這是在德國讓我最難忘的事情,我要為她寫這個故事,這就是第一個故事。
小麥:跟德國相比,中國現狀最大的區別就是不穩定,在飛速變化的動蕩中,中國人要拼盡全力去更大的地方,向上走,像你在《拱豬》裡描寫的這一對父母,自己人生過得亂七八糟,女兒本來想通過追星來實現夢想,也破滅了,一個本來很純淨的小姑娘,慢慢跟他媽媽一樣坐在地上,很痛心。我很好奇,這些小鎮故事的來源是哪裡?
郭爽:我是個比較特殊的寫作者,一開始寫的不是我所熟悉的事,而是我想知道的事。我在廣州住過很多地方,體育西路、體育東路,雖然住的地方是城市,可它跟城中村就一步之遙。我覺得中國現在整體的狀態就是城鄉結合部,或者說這種城鄉混雜的水域裡碰撞最劇烈,我想寫這裡面的生活,在這種空間裡面掙扎的人。
《拱豬》裡的父母就是一對普普通通的下崗工人,不是因為他們蠢把生活過得糟,而是中國變化太快,你為了一個決定努力三五年,這個決定就荒廢,打水漂了,慢慢他們的生活就變得一團糟,莫名其妙離了婚,但還是有飯吃,養得起女兒。他們都愛女兒,他們表達愛的方式是一種過度的控制,所有的指望都在孩子身上,不是指望女兒飛黃騰達,只是希望她不要過這樣的生活。
我覺得這是一種特別樸素的、為人父母的願望,但這是很荒誕的,女孩想要衝出家庭,見識另外的世界,最後失敗了,回到家庭,我覺得她在這個過程中理解了她的父母。
母親為什麼會看起來像一個潑婦?因為她的生活在折磨她,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只能這樣去捍衛她的生活。女兒在那一瞬間理解了母親,她們之間有了和解。小說的結尾,我用了一個隱喻,少女的臉上長出了豬鼻子,然後又消退了,我覺得這是我給這個家庭的一種希望。
這樣的處理和我為什麼要去寫小說有關。我覺得作家要揭示一種真相,給人力量飛越他的世界。
小麥:你在一篇訪談裡說,你拆解過美國小說家奧康納的《好人難尋》,我想知道從技術層面,你是怎麼做拆解?
郭爽:美國小說家弗蘭納裡·奧康納以短篇小說聞名,我開始學小說的時候,在向她學習,所謂拆解就是把她的小說一段一段地打出來,看小說的結構。臺灣有一個作家叫駱以軍,他說大學時想寫小說,就把《百年孤獨》抄了一遍。我覺得把一篇小說重新打出來,去觸摸它,只是閱讀,觸摸不到那麼細緻。這種深度閱讀就像我們小時候讀書時的背誦一樣,背誦後,會有一種獨特的語感和直覺。因為不管寫什麼文體,最終是對語言的直覺。好的作家都有一種強大的語言能力,埋藏在字裡行間。這就是我做學徒的笨辦法之一。
小麥:談談你喜歡的作家吧,契訶夫和維爾託德·貢布羅維奇,為什麼會喜歡維爾託德·貢布羅維奇這個波蘭流亡作家。
郭爽:他的作品是一種高度瘋狂旋轉的故事,跟我寫的小說完全不同,極度荒誕,那些人莫名其妙,就像發瘋一樣,在黑色的世界裡面竄來竄去。但小說中我最喜歡的是它沒有去討好任何人,只去問讓他痛苦的是什麼。其實一個作家把最讓你受折磨的事情,很認真、很深入、很坦露地去寫出來,你已經最大程度地做到了成功。因為人和人之間是共通的,你做得越深入,這種力量就越強。
小麥:談談你現在寫的長篇小說吧。
郭爽:我本來打算寫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成長史,80後或90後的狀態。現在寫到可能1/3,將近一半,我發現它指向一個更大、更重要的問題,就是何為愛,我們如何去愛。
關於一個人,怎麼能成為一個獨立的自我,如何去確定你是誰,一次一次的確定,一次一次的否定,在一次一次的愛中去尋找。我希望小說寫完後,讓我對愛有更多了解。
攝影:黃靜音
編輯:小樹
感謝廣州公益閱讀
感謝廣州圖書館
感謝廣州新華出版發行集團
感謝基盛萬科中央公園
感謝唐寧書店
感謝喜盈製作海報
愛讀書會
一個城中愛書人自發組成的文化沙龍,經常聚在一起交流讀書心得,在網上交換新書信息。希望興趣相投的愛書人能像親人一樣在世間相聚。
幾位朋友心血來潮成立的私人文化沙龍,竟然一口氣玩了10年,會員們都成了生活中的親密朋友。大家得到的除了閱讀的習慣,更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穫。
我們常說這是個「三無組織」:無固定機構、無贏利模式、無專職人員,沒想到這個「三無組織」一直受到大家的關注。我們被廣州幾乎所有的大報整版報導過,還獲得過許多獎項:2014年「全國民間讀書會交流大會」上被評為「全國優秀民間讀書會十佳」之一;2015年「深圳讀書月•華文領讀者」評選中榮獲「華文領讀者•閱讀組織」大獎,2016年廣東省委宣傳部、南方電視臺「書香嶺南最美閱讀」全民閱讀活動中獲得「最美閱讀平臺」稱號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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