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是《法華經》,抑或是哪部佛經記載,凡有罪惡極深重的靈魂,在咽下最後一口氣之時,便瞬間墜入無間地獄。那裡沒有空間,靈魂會和墮落於此的靈魂交融在一起,充斥在地獄各處。那兒也沒有時間,這裡的靈魂沒有誕生也沒有死亡,一切沒有源頭,更不會終結,只有永恆的折磨和苦難。
最痛苦的大概就是臨終時刻吧,一切不甘不願,終其一生的求不得和怨憎會剎那間湧上心頭,定是痛苦不堪。無間地獄說的,大概就是讓靈魂永遠陷於臨終一刻。也不知想出來這樣刑罰的是誰,真是絕頂的陰險歹毒,心狠手辣。
我倒也好奇,交融在一起的靈魂最終會不會因為受著同樣的苦,最終忘卻了自己,最終匯合成一具靈魂。倘若真實如此,那也太沉重了。
PartOne.
我倒是太相信這些,哲學語言裡稱我們「犬儒」,我們倒是更喜歡稱自己為「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從小看著父親在生意場上打滾培養出了這樣的生存本能,因為心懷鬼胎而口蜜腹劍,也為了明哲保身而老謀深算。應酬桌上的運籌帷幄。
天蒙蒙亮的時候,父親才醉醺醺地回到家裡。也早已沒了氣力換洗衣物,殘留的一點精神僅夠支撐他回到家裡匆匆躺下。一直到太陽開始刺眼,他總是猛地驚醒,是做了噩夢,卻始終不記得到底夢見了什麼。我們兄弟倆和母親早已離開家去,獨留他一人守在空蕩蕩的屋子裡。
母親送我們兄弟到學校後,一個人先到了公司處理瑣碎的事務。小的事情父親管不來,大的決定母親又不敢妄下裁斷。只好等著下午,父親洗去昨晚的一身酒氣後,再一起商定決策。處理完大小事務,也差不多到了我們放學的時間,母親獨自駕車到學校,領我們放學回家。保姆在下午的時候早就清洗好了昨晚留下的餐具,做好了一切家務,準備了晚飯。十幾年裡,我也沒見過她幾回。
在家裡頭各顧各的,也用不著說話交流。小時候倒也經常鬧騰,哭鬧著爸爸總是在外頭喝酒應酬,周末放假時也不願陪陪我們,哪怕只是一起散散步。記憶裡父親的樣子總是模糊的。母親呢,也只是一直對著手機,談著生意。即便一起待在家裡,也是各自三人,形單影隻。
我比哥哥小半輪。哥哥也只得常安慰我,「爸媽辛苦做生意掙錢,為的就是讓我們一家過上好的生活。現在的吃穿用度,不都是這麼來的嗎。爸爸做生意,社會上暗潮洶湧的,自然也就需要他去應酬周旋,分清敵友,交結關係了。他不也想著等到以後退休的時候能夠好好陪我們。媽媽也是一樣嗎,在家照顧我們的時候還得分神應付客服。要多理解爸媽,快些長大,才可以一起分擔呀。」
小時候哪裡聽得懂這些,只是看多了,也接觸了些,半隻腳踏進去了,也就懂了。
PartTwo.
到我初中的時候,父親覺得已經可以帶著我出入他的交際圈了。我也才有機會和他們一起參加年會,一起坐上同一張飯桌。小孩子要是不能喝酒,是不能和大人坐一桌的。
哥哥已經大學畢業,父親生意場上的人多半也都認識。牽著我叔叔伯伯地叫著敬酒,還一邊教導著我,所謂乾杯就是要一飲而盡,這才豪爽尊重。敬完滿場後,哥哥又坐下輪著敬了同桌的長輩們一杯,恭恭敬敬。母親倒是不喝酒,只是告訴我們幾個,今天喝得盡興些。
十幾桌下來,喝了小半兩的白酒,我早已醉得搖搖晃晃,只好扶著桌子坐下,看著大廳在我面前搖搖晃晃。
哥哥和爸爸卻依舊十分清醒,和客人們繼續談笑著,全無一點醉意。想必哥哥在大學裡頭也做生意,也常要迎來送往,也需要應酬吧。到底應該是生意沒做成,這才回來和父母一起經營家裡頭的公司了。抑或是自己白手起家,始終比不上兩代人苦心經營的成果,回來繼承或許更有收穫。
不知道是暈了多久,大廳和在座的各位家人賓客們也在搖晃裡慢慢暗淡了,只剩下耳邊聒噪嘈雜的歡快笑聲混雜著喜慶音樂。看到這麼多人仰慕敬重自己,客人們的把酒言歡,日益興盛的家族生意,這應該就是父親和爺爺追求的極樂吧。
昏了許久,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已經躺在了父親的辦公室裡的沙發上,哥哥和父親也趟在一旁。媽媽也正臥在辦公椅上,看著手機半睡半醒。
應該是母親沒有氣力扛著我們三個上車回家,又或許是客人們也是和我一樣,醉得早又走得急,也就沒工夫幫著母親把我們三攤爛泥扶上車子吧。到底還是同甘,卻不願共苦。享受著各自生意上帶來的好處,但也就此止步,這樣的關係就足夠了。誰都不想多摻和些別人的事,更別說在患難的時候拉一把來了。也有些會做人的,假模假樣說些體面話的,關心道需不需要把我們一伙人送回去的。母親定也是客氣地說不願給他們添麻煩,他們估計也就順著言語推脫了。即便留了個壞印象又怎樣,生意上歸根結底還是需要相互照應的,怎麼也不該為了這些小事情鬧得不愉快。
看著母親的手機漸漸暗去,我也跟著泛起倦意,又沉沉地睡去了。再起來的時候天已經亮得刺眼,被爸爸和哥哥的談笑聲吵醒,頭依舊暈得厲害。我迷糊地爬起來睜開眼,聽著他們兩個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些無關痛癢的玩笑話。
哥哥剛畢業不久,還記得當時學校裡和同學們把酒言歡時的模樣。哥哥每次和同學們喝酒,常和父親一樣喝到天蒙蒙亮,也都會有人喝得爛醉。待到酒吧的老闆實在撐不住,他們就一起互相架著,搖晃著走回宿舍美美地睡上一天,順道翹上一整天的課,也不怕老師和領導問責。同甘苦共患難,可真是爽快,只是畢業後早已各奔東西,名字和長相好多都模糊了。
老師和輔導員知道他們平時有正經事情要忙,商人家的孩子,總得趁著現在多把握些以後用得上的人脈,免不了喝酒應酬,到底也是不敢招惹他們。成日不出現的孩子,和同學的關係也淡薄。日子久了,白天的時候也就變得形單影隻,好在每晚有他們這群兄弟,想著以後要一起闖天下的兄弟。等到醒來,又是一晚的杯觥交錯。只是我始終沒聽明白,他們到底為什麼要每晚都喝酒,真是那麼要好的兄弟,又怎會連名字都記不得。我估計著,應該是兄弟太多,記不過來吧。父親應該是知道,只是無奈一笑,也不說破。
母親接我們回家換上乾淨的衣服,吃了些點心後又催促著父親,今晚還要單獨請重要的客戶吃飯,要再三確認好晚餐的飯店,沒時間磨蹭了。從家到去往飯店的路上,他們不停地向我嘮叨著該守的規矩。怕我這個還沒見過世面的出了差錯,得罪了客人丟了大單的交易,更怕客戶記恨,以後給自己小鞋穿。今晚一起吃飯的客人,生意做得大,平時也指揮慣了。和我們往來已經算謙躬了,更別說這次還賞臉照顧父親的公司了。父親平時在公司裡對著員工趾高氣昂的,終還是有對別人點頭哈腰的時候。
母親送我們到飯店門口後也就回去了,在我們這,除非是情人,不喝酒的女人可上不得飯桌的。他們可不願討論什麼平等權利,守著老規矩總是沒錯的,規矩一輩輩地輪迴下來,總有它的道理。即便不妥,更別說這必會惹得妻子難堪,到底還是錢財和名聲重要,誰都不想當那個第一個指責皇帝沒穿衣服的白目,規矩定了也就守下去了。名聲重的,不喜歡老傳統定了新規的,終究也只是他自己喜悅罷了,說白了還是折騰下面這群高不成低不就的。
PartThree.
哥哥一邊和父親耳語,嘀咕著帶我參加這次晚宴並不妥當,怕我冒犯了今晚的貴客。小孩子終究還是不穩妥,等大學的時候迎來送往學多了,再一起同他們交際應酬更合適些。父親只是小聲說了句:「總歸要學的,早些開始好些,酒量得從小訓,以後你們兩個人的老婆打點上下事務,大事和應酬還是得靠你們兄弟兩個。酒量,得打小練,這社會,不喝酒可走不通,還得人前鬧笑話。我們父子倆不也是這樣過來的。」
我在包廂的大廳裡先坐著,他們先到過道陽臺那裡抽菸談事情去了。正坐著發呆,突然一聲推門,一個模樣比哥哥大幾歲年輕人徑直走了進來,滿不在乎地問我:「明叔呢,沒和辜叔在一起嗎?」
「在這呢。」父親叼著煙進來了,指了指我和哥哥,「這兩個是我兒子,快叫叔叔好。」
「原來是鄭公子啊,失敬失敬。不用叫叔,我們同輩,叫哥就行。」年輕人一改原來的漫不經心,原本冷漠的臉也剎那間掛滿了笑意和熱情,定是覺得剛才冒犯了我。想必是誤以為我是司機的孩子,不願多搭理我。話倒是說得十分圓滑,雖談不上得罪,但也沒多留把柄,事後到底還是沒法追究。
「都在這呢,快到桌子上說吧。這是我剛畢業的侄兒,他爸媽要多幫扶著,現在隨我跑生意,跟著長點本事。這兩個是你家的公子吧。這次我可帶好酒過來了,快一起入坐。」
他們三個在車上教導的禮儀,我倒是謹記在心。說到底還是不清楚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是為了什麼,一坐上酒桌多半也忘了。
「老辜啊,哥們。要不是這次合作,您可能都忘記老弟我了吧。昨天年會你沒空過來,今天怎麼說兄弟倆也得好好聚聚。這不,我把我兩個孩子都帶過來了,以後還指望著老哥你多教導著點呢。」
「哪裡哪裡,昨晚我們公司也是辦年會,本來想著錯開。兄弟都賞臉請我過去了,我怎麼說都得領情才是。可惜請帖都發出去了,有領導在,也不好改。昨晚都喝到挺晚吧。」
「哪裡。想著能和兄弟你一起喝上兩杯,再辛苦不也爬起來赴宴了嗎。我老婆不太行,也不能喝酒,就讓她先回去了。」
「那,這個小朋友能喝多少?」
「昨晚喝了幾兩,小孩子嘛,多給他鍛鍊鍛鍊。」爸爸說著給我使了個眼色:「快敬伯伯一杯。」
我昨晚的酒還沒醒,手搖搖晃晃地灑出來了一些。又想起了哥哥昨晚說的,這是大不敬。哥哥連忙說:「辜伯您好客,酒倒得滿。按理您是長輩,應該我們給您斟酒才對。」
我也隱約懂得了裡面的意思:「伯伯,是我不對。這杯我自罰,我再敬您一杯。」
說完便連忙站起來,將杯子裡頭的白酒一飲而盡,又忙著倒了一杯,彎下腰,示意敬長輩一杯。又一杯下肚後,惹得全桌哄堂大笑。辜伯也玩笑道:「孺子可教也啊。小朋友這年紀,應該還沒抽菸吧。過幾年也該學了,和朋友往來,酒該喝,煙也該抽。老弟啊,你說我教得對不,可得放手讓他學啊。老祖宗可說,人無癖不可交。」
說完又是惹得哄堂大笑,我也不明白到底是在笑些什麼。也不清楚父親為什麼連連稱是,說伯伯教得對,我該好好聽著,牢記於心,這可是金玉良言。我只是還迷惑著,為何杯子裡頭的酒灑了是大不敬,為什麼要用酒自罰,也不清楚生意為何可以靠著喝酒撮合,更不清楚我剛被教導了些什麼。
只是記得母親常教我的話:「年紀小,別亂開口。長輩說什麼,你應承下來就是了。」一餐吃得戰戰兢兢的,生怕長輩又問些什麼,不知怎麼回答,鬧得尷尬。只是敬酒時多說幾句吉祥話,多賠笑,給長輩客人留個好印象,也算是為家裡長點臉。晚飯一直到深夜才結束,說是談生意,到底還是些家長裡短。倒也沒多少話題,就著一些雞毛蒜皮的瑣碎翻著花樣重複了一個晚上。你一句,我換著法地重複一次。對方便自然會覺得找到知音,酒場上覓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其間我也被調侃了幾句,伯伯到底還是不高興有我這樣的半大小子出現在這樣的場合。輩分和年紀都太小,對他不尊重,不夠格和他坐一桌吃飯。好在酒還是能喝些,算是抵了些罪過。事後父親也教導我,想當人上人,在人頭堆裡面往上爬,這些個自尊也好情緒也罷,到底還是些絆腳石。忍氣留財,圓滑著點,不應該有太多的情感摻入到工作裡頭,更別在交際上意氣用事,要大氣,有格局。
直到將這位大客戶送上回家的車後,父親和哥哥才鬆了口氣,說這單生意可算是成了。雖然之前已經考察過我們資質,也看過樣品,談過折扣。但這些好像根本不是關鍵。成敗到底還是在於有沒有把這位貴客給伺候舒服了。到底怎麼才合對方心意,說也說不清,大家也只好按著規矩和舊曆辦。
PartFour.
爺爺去世了,就在我高三的時候,元旦前後沒幾天。聽父親說,好像是肝出了些問題,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錯過了能醫治的時間。家裡頭的生意,是爺爺年輕時打拼下來的。年輕時拼命,顧不上老婆孩子,總還是覺得遺憾。常想著等年紀大些,孩子接過自己手裡頭的事業,也成了家。等孩子忙閒,孫子放假的時候也能陪陪自己。只是到頭來,是這位一直被忽略的妻子在臨終時牽著自己的手。原本期待的闔家歡笑,到底也沒能實現。
父親接替起了爺爺開拓的事業,自然被寄予了更上一層樓的厚望,工作和應酬自然比他更加忙碌。家庭都沒多餘的時間光顧,哪來的時間陪伴父母。我們這輩的,將來也要接替父親傳下來的事業,從小也被寄予厚望,嚴厲管教和繁重課業,玩樂的時間就更屈指可數。說到底,是我們自己不願意敗壞家業,背上個不肖子孫的罪名,因為受不起家裡人眼裡的失望,更放不下現在優渥的生活。從小忙碌的學業,逐漸成人後便也開始隨著長輩出入交際場,倒也沒有多長時間待在家裡,和爺爺奶奶在一起的時間也就更少了。
樓子花上起樓子,父輩創下的基業,子輩要發展,孫輩要輝煌。說什麼代代興旺,到底還是陷在裡頭。與其說是按著規劃好的劇本,把幾輩人活成一代人。倒不如說是一個思想,一具靈魂,借著家裡頭一代代的身體不斷地借屍還魂。新生兒和世界的連接最為強烈,但卻沒有思想,只是一具容器,一個能夠被灌裝入老舊靈魂的器皿。儘管自己的靈魂已經年邁,但壯年的靈魂已經活在了孩子的身體裡,年幼的靈魂也已灌入到孫子的頭腦裡。即便年老的自己終將死去,年輕的孩子也總會接替上自己。自己的靈魂又是從祖宗那裡開枝散葉得來的,靈魂就這樣輪迴著。時無間,命無間,究竟不是常人能夠理解的時間概念。一具靈魂,借著我們祖孫三輩的身體同時存活著。
臨終的時候,陪在爺爺身邊的,只有奶奶。但是兩個人自年輕起就分工明確,就像父親和母親一樣,一個人管外頭和應酬,殺伐果斷,另一個管裡頭的細碎,重在謹小慎微。兩人待在一起,也沒什麼豪言語的。只是他們開始幻想著,等爺爺肝病痊癒了,夫妻倆一定要開始學習怎麼恩愛,要試著去生活。兒孫要忙事業,終究還是指望不上,沒辦法陪到終老了。
爺爺年輕時是怎麼孝敬曾祖父的,我們都不清楚,只知道曾祖父走得極早。爺爺年輕時忙著做生意,應該沒有辦法親身照顧曾祖父。我們只是聽爺爺說過,曾祖父一生沒什麼成就,算是對不起祖先。宗親們常也對曾爺爺指指點點,爺爺從小聽著這些閒言碎語,所以年輕時才那樣賣力地拼搏。說光宗耀祖是家訓,倒不如說這是宿命,是祖輩們為自己家族下的惡毒詛咒。
靈魂的時間延綿著,他們便一直困在其中受著折磨。留給人的時間太短,以至於沒能讓他們意識到自己所要面對的課題,好讓自己從輪迴中解脫。意識到自己不過只是在不斷地循環,一直在追求自己可能並不想要的東西,終其一生都在同自己所渴望的美好擦肩而過。自己子子孫孫也會如此。一切總是在終了之時才恍然大悟,但自己種下的諸多成因已經生根發芽,自己已經沒了力氣阻止他們開花結果。一切像極了《瑪竇福音》,凡是開悟的定會愈加清醒,凡是受苦的,也必定更加痛苦。
隔幾天又是年會,這幾年雖然爺爺病重,但家裡頭的生意卻愈發紅火。父親常想著不能辜負爺爺,打點好生意才是爺爺最想看到的。
葬禮臨近年末,只得匆匆舉行,倒也算是隆重。辦了整整七天,一直到年會早晨才結束。七天裡,燒紙錢的火爐幾乎沒有熄過,經師和和尚們一批接一批地輪著,一直從剛進靈堂,誦到了頭七。
光紙紮的童男童女,就燒了好幾對,房子車子也是照著爺爺生前的喜好燒了幾處。原來裹著爺爺遺體的草蓆,在先人入土後,要按舊曆割下一半給了奶奶。接過一半草蓆的奶奶終究還是泣不成聲。
沒什麼比真切的死亡更有重量了,兩個人忙活了一世,硬著頭皮抗過多少腥風血雨,還是逃不掉把自己歸還給土地的結局。盼望著的榮華富貴,子孫滿堂,全都實現了,可心裡頭卻總感覺愈發空閒。奶奶呆呆地杵在靈堂許久,眼神空洞,誦經聲和女兒們的哭喊慢慢地在她耳邊淡去。
年輕時向自己許諾的,已經悉數到來,可奶奶依舊是孤身一人,我們也定將如此。到底沒能明白什麼是自己想要的,只是聽見人世間都誇讚著權勢財富的美妙,我們也聽信了他們的讒言。到頭來,自己還是沒能活明白。白白來了這一世,也艱難地將就了一世。自己給兒孫們留下的,反倒讓他們背負上放不下的執著。是溫柔鄉富貴場,也是牢牢困住他們的枷鎖。
只是將就久了,也就淪陷了,緊跟後頭的,自然就是奴役和折磨。壓迫重了,奴隸也就不想反抗了,只會變得更加順從。以為冥紙和彩糊是我們往生後要帶去享受的,不料他們全都化做皮鞭,重重地抽在靈魂上。不斷地提醒我們,自己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錯誤。
結束了七天的葬禮,下午我們便急著趕回家裡,匆忙地換身乾淨衣服,洗去一身的紙錢味,晚上該趕赴年會了。
PartFive.
今年的年會就在工廠裡舉行,新包了一塊地皮,準備擴建廠房用。笨重的重工機器還沒搬進來,剛好留著這次旺年用。今年到訪的客人比去年多了不少,二十幾桌下來,比去年多出整一倍的賓客。
在簡陋廠房裡辦年會,卻比往年在酒店包廂裡頭的更加富麗堂皇。屋頂懸著的暖黃色燈光,像是把白晝搬了進來。酒店的後廚,也被我們包了半個,就在廠子裡臨時搭建的廚房裡忙活著。也不知是從哪裡找來這麼多餐桌交椅,全都套著白色的棉套。不怕髒汙,我們根本不打算換洗,用完後便跟著廚餘一起,丟棄便是了。
今年哥哥倒是不在,有些肝疼,醫生建議不要飲酒。面對著整場的賓客,我也只好拿著酒杯,跟著父親一起,一桌桌地敬著到場的賓客。鍛鍊了幾年,一切也都順利。
二十幾桌輪著敬了一杯,估計有小一斤的白酒。胃有些難受,裡頭並沒有翻湧,頭也只是有些暈乎。我再沒有第一次的膽怯,雖然心中依舊迷惑不解,為什麼情誼深重會用敬酒來表現。但一切按著舊例照做總是沒錯的,古人自有古人的道理。也不必思考太多,有樣學樣,總歸是穩妥的。
葬禮上跟著回來的還有些親近的長輩,做法事的時候也為他們臨時安排了座位。我們輩分小,上一輪是敬賓客,於情於理都該單獨敬一敬長輩,要逐個敬才顯得尊重。
這一桌是臨時安排的,沒坐滿,父親也就順著坐下了。和長輩們談了幾句,也算是喘口氣。先是說著不著邊的體面話,長輩們也順勢誇著爺爺生前的為人,說正是這樣的為人才培養出了像父親這樣的好子女。
父親連連稱是,也一邊謙虛著,說爺爺當年可比他艱苦多了,自己只是再接再厲而已,不值一提。說著,原本喝進肚子裡的酒,慢慢地在他眼瞼旁閃著,一路滴到桌上。
「我還是不孝順。小時候算命,說我命硬,不能喊他爹,更不能叫爸,也就叫了他一輩子的叔。到頭來也只是和親戚一樣,合乎情理而已,談不上盡孝。他病重的時候,我只是給了他最好的醫療條件,實在沒有辦法照顧他。」
我拍了拍父親的肩膀,葬禮在外人眼裡只是一場表演,用隆重來炫耀財富和權勢罷了。父親作為一家之長,雖然有姑姑們和母親打點細碎,但自己總得招待前來弔唁的親戚好友。這麼多人面前,不好失了禮節,到底是不好大哭的,還要強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和他們談天說地。到來的弔客,想著強擠出一絲絲的悲傷和不舍,終究還是徒勞。一群是緊守著同個祖訓的親戚,一夥是有著同樣追求的友人,到底是傳承了同一個思想,用著同一個靈魂。自己靠著傳承和教化早已不生不滅,又怎會弔唁自己。但這一切不過只是靈魂的傲慢。
「才剛出殯,現在卻還要在這裡和朋友們說笑。裝得像個沒事人一樣,真是不孝。」
長輩們也只是安慰道,父親把事業發展得這麼好,對得起祖宗,這才是爺爺最想看到的。大家都是要成大事的人物,一切要以大局為重,不應該沉溺在這些小家的情感中。父親早已是家族的驕傲,名字定會留在族譜上最顯眼的地方,爺爺應該含笑才是。
話說一半,便有個年輕的後輩過來向父親敬酒。父親也顧不得臉上的淚水已經垂到了脖頸,嘴上還掛著鼻涕。頃刻間又是笑容滿面,一點也沒有剛才的愁色。一邊扶著年輕人的肩膀,一口飲盡滿杯的白酒,一邊稱讚著後生可畏。
PartSix.
父親今晚喝了許多,也拉著我在長輩這一桌坐了很久,談論的話題也從爺爺身上,轉移到了我即將面臨的大學選擇。到底親戚長輩們不懂父親此刻在難過些什麼,他人即地獄,感同身受終還是奢望。父親只是說,不管我選擇什麼,他都尊重,只要我為人正直就足夠了。可斟酌了一會,又說道,但也別選擇像文學哲學這些空泛的專業,沒實際用處。往小說不能安身立命,往大想不能經世濟民,浪費時間和精力罷了。家裡的事業還需要我和哥哥頂起來,我們的一切計劃都該以此作為基礎。
父親在焦灼,他所追求的一切,到底還是他的父輩從小教導他的。一直自嘲自己是粗人一個,不懂得什麼高雅愛好,只認得生意場上的來往和杯子裡的幾口酒。和爺爺一樣,本是想著給家人更好的生活,到頭來卻是把一家子都困在富貴場裡頭。外人眼裡風光富貴,可只有自己知道,我們只是有家庭關係綁著,實則形同陌路的。沉重的責任已經耗去了我們大量的時間精力,我們也就沒有心思去互相了解交流。看起來家庭美滿,實則早已妻離子散。
爺爺原本還可以指望著,等自己退休後,可以和孩子孫子一起,享幾年天倫之樂。可父親接手了爺爺的生意後,便也成了年輕時的爺爺,甚至比他更忙碌。孫子們呢,正為了將來接替父親做準備,倒也像極了年幼時的父親。終還是跳不出輪迴,只是重複著不甘和遺憾。
年會散場,有了幾年的鍛鍊,還有幾絲意識可以扶著父親回到他的辦公室。哥哥也開著車前來接我們,一家人就在辦公室裡頭坐著,聽著父親嘮叨著酒後的胡話。虧得是他的好哥麼們都回去了,久憋在心裡頭的話,這才終於有機會和我們宣洩。
具體說了什麼,我倒也記不清了,只聽到了幾句。哥哥還年輕,二十出頭,還接替不起家裡頭的事業。父親如果有一遭真倒下了,這個家也就散了。今晚到場的「好兄弟」,果真是好兄弟,有錢有酒才請得動。當我們頂替起家裡的事業後,當他彌留之際之時,估計也是像爺爺一樣。赤條條地來,也孤單單地走。
想著別讓我們兄弟兩個像他一樣,虛度幾十年的人生,深陷在上一輩人的期望中無法自拔。卻又不忍心辜負爺爺留下事業,他也希望能傳到我們手裡,慢慢地變成基業。
父親還是知道要面對自己的人生課題的,知道一世風光背後都是沉重的枷鎖。不擺脫枷鎖是負擔,拋下擁有的一切去擺脫枷鎖也是負擔。枷鎖不一定能擺脫,倒不如還是緊攥手裡頭還擁有的。五陰熾盛,擁有的多了,也就更放不下了,只好一頭扎進裡頭,越陷越深。萬一心裡頭想要失而復得的欲望蓋過了一切,從頭來過,負擔豈不更重。還是就這樣生活,將就著也能過。只要擁有的權勢和富貴龐大到可以掩蓋人性和內心的渴望,人生也算是圓滿了。即便波濤洶湧,緊握手裡殘破的槳,祈禱著一天還是能到達彼岸。
想著發願求些幫助,好讓下一輩子的自己不至於深陷在自己掀起的波瀾裡。神佛菩薩沒出現,自己又沒那勇氣和定力,也只是更加絕望了。不自覺地掙扎著,反倒是在輪迴的泥潭裡越陷越深。不捨得自己所繼承的一切,願發得還是不純粹。
我們都向佛菩薩祈禱,許著幫我實現這個,我就回報佛菩薩那個,終究還是買賣。佛菩薩要塑個金身,卻得幫信眾賺個萬貫家產,怎麼也不合算。況且神明都沒有形體,為什麼非得把自己關在個監獄裡頭,還讓受庇佑的信眾們裝點這個牢籠。他們想要的,希望信眾面對的,終究我們還是聽不下。世人常言快活好,唯有萬般榮華富貴忘不了。
PartSeven.
過了半年,我也讀了大學。臨去學校的時候,哥哥還不時地囑咐我,要和同學們處好關係,也該多處些同鄉的朋友。我們家鄉的人,不管在家裡頭鬥得多橫,在外頭到底還是團結的。到外頭去的,總歸是為了謀生路,一起同仇敵愾互相照應才有發展。結交些生意和政場上將來會有作為的朋友,於公於私都還是有些用處的。
到校不久後,我也順著他們的意思,多結交些朋友,同鄉的朋友。也多跟著學長學姐們做些生意,課上到頭來還是學不到能用的。從小接觸的也只有貿易,學習考試的目的也只是為了以後能把生意做得更好,實在是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大家都說富裕好,應該不錯,就把追求富裕當做人生目標好了。別的,也就先別管那麼多了,等哪天自己掙夠了,自然有時間考慮。
軍訓結束後,鄉會的師兄師姐們也就拉著我們一塊迎新。與其說是歡迎我們這群新鮮人,倒不如說是要教導我們分出個長幼有序。這是社會的規矩,祖宗留下來的規矩,從小被教導的規矩,自然也就是他們的規矩。
迎新晚會開在一個小酒館裡頭,包了場,徹夜響著碰杯聲和骰子聲。和師兄師姐們親近的老師也在,留在當地工作的往屆學長學姐們多也到場。
按他們的規矩,要長幼有序。得一起先敬老師們一杯,再敬畢業前來的師兄師姐們一杯。師弟們還要各自敬師兄們一杯,敬師姐們的,她們倒是可以隨意,但作為小輩,應該乾杯才是。但凡遲到的,早退的,都應該各自自罰一杯。遇上小輩不會說話,說錯了什麼惹得長輩們不開心的,看臉色也知道應該自罰一杯。
跟著父親參加應酬了幾年,知道裡頭的規矩到底是不大對的。與其說是自成一派,倒不如說只是拙劣的模仿。學著父母,學著小說和電視裡頭的情節,學著自己有幸參加過的聚會。但父親說的我還記得,把對方伺候舒服了,才是要緊的。玩著扮家家酒的孩子,總有一天要成家的。模仿久了,假的也就隨著日子變成真的。
其間聽到一個師姐說道:「我師弟明天要補考,我讓所有師弟自罰一杯向會長賠禮道歉,還不夠意思嗎?」
我大概清楚,這是師兄們覺得不夠尊重。師兄倒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高興,只是長幼有序,沒有小輩不賞臉奉陪的理,他只是覺得自己應該不高興。我便也攔了攔師姐,說道:「師兄,真是不好意思。明天有事,但還是覺得今天日子重要,特意過來捧場。耽誤了師兄複習備考,我自罰一杯。」說完便吞下滿滿一杯的啤酒,也不多,就一口的事情。喝完便咬開一瓶啤酒的蓋子,拿起來對著生著氣的師兄,:「會長,那位師兄也是因為我們才特意過來,自己又實在有事要忙。說到底,掃了老師們和師兄師姐的興,是我們不對。該罰,我代替所有學弟學妹自罰一瓶。以後大家多聚聚,下次聚得開心點。」說罷,便一口不停地喝完了一整瓶的啤酒。只看見生悶氣師兄默默點了點頭,活似初中時單獨宴請的那位貴客,名字我倒也是記不清了。
不勝酒力的,還沒喝完一圈就已經倒下了。晚會從八點開始,一直喝到天亮,當中撐下來的,還是多數。酒吧裡,自然也是躺的趟,橫的橫。剩下幾個還有些精神的,也只是在一旁搖著骰子。人多了,他們沒法照顧,到底還是不想照顧。
各自回宿舍的路上,我問一個師姐,鄉會到底是有什麼好處撐得他們這樣拼命。明明差別不過幾歲,又是怎麼分出來的長輩。
「鄉會的好處很多啊,像今晚的費用,就是一個在國企工作的學長資助的。你要是想在學校裡面立足,就得圓滑一點,喝點酒總是沒錯的。到了社會也是這樣,提前做做準備。想要賺錢,賺大錢,就得這樣子。」
那位師姐穿著樸素,只是素色的T恤搭著牛仔褲,簡潔得體,可也不昂貴。家境應該也只是小康吧。想必在他們的認知裡,會喝酒應酬就能賺到錢,升官發財就是他們一生所望。畢竟從小就是被這麼教導的,父母也是這麼教導他們的。如果自己叛逆了,想要追求些不流行的,旁人的冷嘲熱諷和生活的不順遂,總能鞭打著你回歸到時代潮流的大軍。
可時代的潮流終還是輪迴,循環往復,即便表面上的進步,本質核心的東西卻還是一直重複。從原始人起,從我們的祖先意識到自己的那一刻起,我們就想著衣食無憂。現在,我們依舊想著衣食無憂。只是慢慢地,原本的食物變成了錢幣,演化成了貨幣,最終抽象成了權力和財富,到底還是沒多大變化。如果硬要說這是一種進步,倒也沒辦法反駁,但仔細想想就還是覺得不穩妥。
可糖類吃多了便會頭暈犯困,睡多了,自然也愛做夢。以至於我們誤以為自己可以追求意義,追求愛情,追求超脫理性的藝術。有的人嘗試了,做了,也成就了。可一旦有人嘗試追隨他們,社會總能用糟糕的現實將他們喚醒,追隨者們要麼折中擁抱世俗追求,要麼屈服重新為世俗追求而奮鬥。不願低頭的,多也葬身在現實的鞭撻裡了。
所以學校裡頭畢業後薪資高的專業人滿為患,藝術、文學這些敗壞發展的科系逐漸杳無人煙。三三兩兩的學生裡,真追求這些的也不多,只是沾個名校的光,來鍍金罷了,到底還是榮華富貴來得好些。倒也不是說那些清楚將要付出的代價,享受富貴場的人都是愚鈍,他們是解脫的真智慧。
我們的祖先沒有名字,只是用他們的族群稱呼他們。他們只是一類人,沒有差別自然也就不需要名字。我們也只是做夢,覺得自己或許真的獨特到可以擁有姓名,但真的留名的,終究還是那幾個。幾千年下來,我們終究還是沒有差別的一群人。聽著一樣的音樂,追隨著一樣的流行,追逐著同樣的目標,也定當承受著相同的痛苦。
都只是輪迴罷了,無間地獄,現在我是真的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