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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的電影圈話題，除了大賣30多億的國產動畫《哪吒》，就數韓國電影《寄生蟲》（Parasite，又譯《寄生上遊》《上遊寄生族》）。算上日本電影《小偷家族》，亞洲導演已連續兩年在被視為全球藝術電影聖地的坎城折桂，而且兩片的題材不約而同都聚焦在窮人身上。
《寄生蟲》臺版海報
當然細究起來，不同視野和情境下的「窮人」，也就服務於完全不同的用意，呈現出各異的面相：是枝裕和著眼於家庭的有機互動（family dynamics），《小偷家族》裡的這一群邊緣人在外為盜，在「家」則互相照顧，一塊可樂餅、一塊麵筋也要讓著吃，帶出「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的「暖感」，隱隱映射著社會的悲涼；奉俊昊則要直白地呈現荒誕，《寄生蟲》的這家人更像是分工明確的職業詐騙集團，在崗位上各自為政，專業到幾乎不會穿幫，聚在一起吃飯也是為了慶祝上一步成功、謀劃下一階段行動，儘管他們有著真正的血緣紐帶。
著重描寫親情的《小偷家族》
順著《小偷家族》劇情的精緻構思，觀眾大體上都能考證出家裡每一個人的具體「淪落」軌跡，他們能力或有不逮，但良知猶存；《寄生蟲》則擱置善惡，聚焦於才能與經濟地位的不對稱：明明他們各有所長且配合默契，僅僅憑一個小小的機遇，就駕馭了社長一家，何以墮落到全家要蝸居在半地下室、WiFi都要蹭隔壁咖啡店？
荒誕劇情的背景，是韓國近乎殘暴的經濟和社會競爭。
在電影開篇時，鏡頭晃過了媽媽忠淑（張慧珍飾）獲得的1992年韓國全國田徑錦標賽鏈球銀牌，這個獎牌也是爸爸金基澤（宋康昊飾）後來在大水中特意搶救的不多的財產之一。在樸社長一家人離家露營後，忠淑還在院子裡小試身手，贏得全家人的歡呼聲。這也交待了她為什麼力大無窮，能拉開前管家雯光（李靜恩飾）拉不開的地下室暗櫃。
媽媽忠淑的鏈球銀牌
然而，她不是滑冰女神金妍兒。她拋的是鏈球，沒有金牌，也沒有衝出國際。
在韓國，只有獲得過國際大型賽事獎牌的退役運動員，才能獲得政府在免服兵役、留學補貼、進修補貼、創業補助金等方面的支持政策。2011年曾有韓國媒體曝出，35%的韓國國家隊運動員退役後生活陷入困境，甚至走上犯罪道路。1988年曼谷亞運會上為韓國隊奪得男子拳擊銅牌的裴某（36歲），2010年6月份因騙保被逮捕。前韓國隊速滑運動員金鎮秀退役後，在高麗大學滑冰場指導中小學生滑冰，收入低於韓國國民的人均收入。為什麼韓國運動員在運動場上拼得那麼兇狠，為什麼會不惜犯規，為什麼不惜收買裁判，就不言而喻了。
金氏一家在樸家豪宅草地上看媽媽拋鏈球
那麼宋康昊大叔飾演的金基澤，一個故意在樸社長面前關閉自動導航的老司機又為何淪落？他聲稱「三八線以南的道路我都很熟」，但在一個自動導航的世代，他又怎敵得過鮮肉？
大叔悲情，更在於他不是沒有掙扎奮鬥過。電影裡提了兩個關鍵詞，一是炸雞店，二是「臺灣古早味蛋糕」，無獨有偶，躲在地下暗室裡逃債的雯光老公吳勤世（樸明勳飾）也開過「臺灣古早味蛋糕」店，這時鏡頭掃過在樓梯間偷聽的宋康昊，簡直「同是天涯淪落人」。
先說大家比較熟悉的韓國炸雞。在2014年《來自星星的你》女主角千頌伊（全智賢飾）說出網紅句子「在下雪的時候，怎麼能沒有炸雞和啤酒」之前，炸雞就已經是韓國的國民食品。從上世紀60年代改良養雞品種和飼料生產，到70年代實現大規模生產豆油，韓國炸雞已具備強大的產業基礎，1984年肯德基登陸韓國，炸雞熱潮一發不可收拾。1997-1998年金融危機令韓國企業大量裁員，技術門檻和設備投入都比咖啡店低的炸雞店，旋即成為「4050」再就業的熱門選擇。
據韓國KB金融控股經營研究所《2013年國內炸雞市場現狀分析》指出，2002年全韓國約有1.6萬多家炸雞店，短短10年後，到2011年已突破3.6萬家，超過了全世界麥當勞3.5萬家的數目。韓國人每年消費8億隻雞，炸雞產業規模從3300億韓元上升到3.1萬億，是10年前的9倍多。每年有約7000多家新開的炸雞店，又有5000多家倒閉，平均每家的延續時間是2.7年，1平方公裡內就有12.7間炸雞店，全韓國有約300個炸雞品牌，是競爭最激烈的產業之一。
全智賢代言炸雞品牌BHC
要開一家炸雞店，加盟費約需500萬韓元（約3萬人民幣），加上店內標準式爐具、櫃檯、冷藏設備、桌椅與裝修等，成本超過1億韓元（58萬人民幣），店租、食材、印菜單、宣傳、醬料、飲料等，每個月也要花500萬到600萬韓元。假設一對夫妻自己下廚幫忙，請一個有經驗的廚師和一兩個服務員，工資成本又要150萬到200萬韓元（8600-15000人民幣）。一個月營業下來，淨利潤只有350萬韓元（2萬人民幣）。所以說，雖然開店門檻不高，養家算是勉強，但想以此致富則很難了。
到2018年，全韓國有8400家炸雞店倒閉，幾乎每小時就有一家店倒閉。韓國七成以上的炸雞店屬個體工商戶，收入要用來研發新口味等，連鎖品牌炸雞店加盟費、材料供應費等漲價，又壓縮了利潤空間。在韓國也同樣流行的手機外賣，店家還要向外賣平臺支付手續費，加上最低工資時薪上調、包裝費等支出的上漲，最後推高了炸雞價格，擔子落在消費者身上。大家減少了消費，更多炸雞店倒閉，形成惡性循環。
那麼「臺灣古早味蛋糕」又是什麼？其實這個在中國很多大城市也有，名字叫做「老式雞蛋糕」「蜂蜜雞蛋糕」之類的，就是每天在指定時段新鮮出爐的一大盆海綿蛋糕，店員用刀切成幾塊入盒裝袋銷售。而韓國的這種蛋糕是由臺灣傳入，《寄生蟲》中用的原話叫做「대왕 카스테라」，直譯是「大王Castella」，電影發行中文版的時候，按其原意翻譯成「臺灣古早味蛋糕」。
在韓國風靡一時的「臺灣古早味蛋糕"
Castella這個名字源自葡萄牙語 Pão de Castela（卡斯提亞麵包），據傳是16世紀時葡萄牙人帶進日本，說是來自卡斯提亞王國（西班牙的前身），成為晉見日本天皇的貢品。1570年長崎開港，卡斯提亞麵包搖身一變成為「長崎蛋糕」，是這個最早接觸西方文化之地的特產。之後日本人將這種蛋糕帶到臺灣，現在臺灣淡水、新竹、臺南還有不少網紅店。幾年前，韓國人到淡水旅遊時吃到這種蛋糕，驚為天人，覺得又便宜又好吃，成為韓國人到臺灣的「必吃」和「必買」手信之一。
2016年7月至2017年3月，在韓國掀起了大約8個多月的「臺灣古早味蛋糕」熱潮，最初店名就叫「淡水大王Castella」。在韓語中，大王（대왕）和臺灣（대만）諧音，意思又「高大上」。全韓國突然出現了400多間賣這種蛋糕的店，除了「大王Castella」還有十多個品牌，因為做法實際上並不難，有的人自學食譜後開店。一開始生意很好，店前大排長龍，但是發生了兩件事：一是2016年11月起韓國出現禽流感疫情，讓雞蛋價格翻倍；二是韓國一個電視節目《먹거리 X파일》（小吃Ｘ檔案），在2017年3月爆料，說古早味蛋糕店裡加入了大量食用油。其實食用油本身是蛋糕的配方之一，並不是說有食品安全問題 ，用量也並不算過多，但是這些蛋糕店在宣傳上標明「此蛋糕僅用優質麵粉、牛奶、新鮮雞蛋製作」而不提油份，被指虛假宣傳，加上韓國電視節目慣用的慫動語氣和播出方法，一夜之間全韓國的臺灣古早味蛋糕店生意一落千丈，最終幾乎全部倒閉。
電影中兩人都曾經開過臺灣古早味蛋糕店
當時有蛋糕店主接受訪問，說節目播出第二天，銷售就掉了90%。原本一個蛋糕賣7000韓幣（40元人民幣），以一天賣250個算，一天的營業額在1萬人民幣左右；節目播出之後，營業額只有幾百元了，甚至還有客人拿蛋糕回來要求退貨，他只好結束營業，損失了5000多萬韓元。
總而言之，炸雞店和臺灣蛋糕店都曾經寄託了韓國人的創業夢想，卻也是易碎的泡沫，人人前赴後繼，多數血本無歸，只能以更饑渴的姿態，去追逐下一個消費潮流。而當今帶貨全靠「網紅」，也難怪韓國在生產「網紅」的能力上數一數二。
宋康昊在《寄生蟲》中感嘆說，這是一個警衛職缺都有500個大學畢業生應聘的時代。自己兩個孩子都沒有考上大學，還能有什麼奢望。幸得作為計算機和網際網路的一代，PS修圖、英語和搜索也算是基本技能，支撐著他們的角色扮演。而兒子基宇視為生命的那塊石頭，盒子的內襯上是朱熹的話：「若今人恁地畏首畏尾，瞻前顧後，粘手惹腳，如何做得事成！恁地莫道做好人不成，便做惡人也不成！……人之生，各具此理。但是人不見此理，這裡都黑卒卒地。如貓兒狗子，飢便待物事吃，困便睡。到富貴，便極聲色之奉。一貧賤，便憂愁無聊。」一番對人性的警示，反而道盡當下的無奈。
裝石頭的盒子，內襯上的字出自《朱子語類》
既然競爭激烈如此，機遇已是上天的珍貴賜予，還顧得上什麼道德和姿態？金家牆上掛著的「安分知足」，實在是莫大的諷刺。溫情脈脈的家庭，早被異化為一個勢利無比的純經濟組織，這或許正是導演對社會的終極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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