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晚上,母親打來電話,讓我們周五回家吃飯:「家裡有雞,有蝦,再買兩個螃蟹就好了。」
雞是自家養的土雞,蝦是父親撒網捕的河蝦,而我最愛吃的就是螃蟹。所以中秋以後,每次回家吃飯,母親必備太湖蟹。
雙休日,自己做飯,也總是要買螃蟹——做起來沒有油煙,又特別美味的,也只有它們了。
讀《紅樓夢》的四年級,到38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看人家螃蟹宴的熱鬧,其實並不太懂。因為那時候,我好像並來沒有吃過正宗的螃蟹。而過了很多年,再讀《紅樓夢》,才發現他們吃的是養在田裡的螃蟹:
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我們當鋪裡有個夥計,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
查了資料才知道,北方的螃蟹大多養在田裡。遼寧盤錦的鹼性溼地裡,稻田蟹公的還不到二兩一隻,卻也賣出了七八十元一斤的天價。因為春日裡愛極了盤錦鹼地西紅柿的味道,所以相信這螃蟹味道也是極為鮮美吧。
而太湖邊的我們,見多了螃蟹,「秋風起,蟹腳癢」,買螃蟹時總會特別叮囑:千萬不要買太湖裡「洗澡」的螃蟹!每每去太湖邊那個叫「廟港」的小集鎮,看市場上無數簍子裡靜默的螃蟹(因為都被粗線綑紮得嚴嚴實實),就會無端地想著它們也會不會偶爾憶及碧波帆影裡的光陰?
如今的自己,因著自己會做菜,於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炒菜用鑄鐵鍋,買個豬肉要指定品牌,料酒不得含有焦糖色,醬油絕對不能有「呈味核苷酸二鈉」之類疑似味精的成分……其實小時候哪裡有這般講究?醬油是最好的佐料,菜籽油是心底裡永遠的「床前明月光」。
一碟子沽來的醬油加一勺噴香的菜籽油,白煮蛋就有了奇異的口感。配著泡飯粥,陽光下的秋日清晨,灰塵裡都幸福的味道。父母常年在外做小生意,我的一日三餐由奶奶照料。她不虧待我。而菜籽油和醬油真是童年最美味的調料:加了它們,白煮蛋好吃,肉末燉蛋也鮮美異常。還有,他們還可以和「石蟹」搭配,成就特別的美味哦!
「石蟹」,是爺爺從渠溝或者河道裡用絲網捕來的。石蟹長得和螃蟹一樣,就是螯足上沒有絨毛,個兒也嬌小。一隻大不過一兩,一天不過一兩隻,要五六天,才能「集齊」一餐。不過,最近我百度了一下,詞條裡的「石蟹」一般是指帝王蟹,體型巨大的海蟹。但是我依然執拗地認為「石蟹」就是小時候司空見慣的小小、小小的沒有絨毛的蟹。
石蟹個兒特小,卻也是「五臟俱全」,螃蟹該有的它都有,而且因為都是野生的,肉質特別鮮嫩。網來的石蟹,奶奶有兩種做法,一是清蒸,二是「面氽」。後者其實特別適合懶人,因為吃起來特別方便——
精鹽調製麵糊;石蟹洗淨,對半剖開;熱鍋起油,石蟹切面蘸麵糊,油炸至酥脆。
不過我並不愛這些油炸的東西,總感覺混亂,太違和。我愛的清蒸石蟹。
清蒸石蟹和蒸螃蟹也是一樣的,薑片,黃酒,十餘分鐘後起鍋,蘸——蘸的居然是醬油加菜籽油!
菜籽油是熱騰騰的澆在了蔥末上,只聽得「嗤嗤」聲,蔥香被逼出來了,再加一勺醬油——村裡的雜貨店賣醬油從來不是一瓶瓶,而是用毛竹筒做的勺子,從一個大缸裡舀一勺——一兩二兩醬油,價格低廉。在黃梅天氣,毛竹筒上可能還會有曖昧的白花——有些人家的醬油甚至也泛著白花——他們說這樣的醬油再蒸蒸熟,冷卻,就去了黴味。
石蟹也有公母。掀開蓋子,去了腮、心、胃,剩下的黃和膏,蘸醬與「油」,實在是奇鮮;伶仃的腿也可以吃,雖然細小,但是肉質飽滿——石蟹的殼也堅硬,奶奶和我吃石蟹的時候,爺爺只能在一旁看著——他牙口不好。
也許因為牙口不好的爺爺從未體會石蟹的鮮,於是他對我和奶奶如此「鍾愛」頗為不屑。他會訝異地問我:「阿萍,石蟹有肉嗎?」「有啊,還有黃!」他搖搖頭,看著一邊吃石蟹一邊喝土燒酒的奶奶,他的頭搖得更厲害了。
於是爺爺很少給我「網」來河蟹。他去集鎮給我買寸金糖蔥管糖橘紅糕水晶糕時,看到極為廉價的石蟹,也從來沒有想過給我稱一斤。倒是奶奶,她會在八月大水退後的日子,告訴我:「阿萍,現在河岸上有很多洞穴——大水退了,露出的洞穴裡都是石蟹!」
我是膽小如鼠足不出戶的小姑娘。看著鄰居的哥哥揣著鐮刀帶著網線袋出門,我只有豔羨的份。偶有一次,我跟著小叔去河邊。他去「摸」螺螄,需要一個提籃的小跟班,就帶著我去。那時剛好大水初退,正如奶奶所說,河岸上有許多讓人遐想萬千的「洞穴」。有男孩提著裝滿石蟹的網線袋滿載而歸,我只能看看——若是要把手伸進這「深不見底」的洞穴,誰知道裡面是不是躲著一條蛇呢???而小叔則悻悻而歸,他說都怪大水,螺螄都不見了。
於是,我和奶奶只能盼星星盼月亮,等爺爺「發善心」,給我們帶回一兩隻石蟹;於是,雙休日,我就一臉諂媚,甜笑地問隔壁捕魚為生的杏發伯:「伯伯,你有石蟹嗎?」
「石蟹?今天一早就賣了!面氽蟹,確實好吃!下次伯伯給你留兩隻。」
杏發伯太忙了,單身漢的他早出晚歸,和我很少交集。他捕到的石蟹,我很少很少吃到。
就這樣,偶爾吃一次石蟹,幾乎成了我和奶奶的「饕餮盛宴」。奶奶呷一口燒酒,啃一隻「蟹腿」;我慢條斯理地拆著蟹殼,小心翼翼地把一丁點蟹黃蘸進醬油碟裡……
成年以後,做過青蟹粥、梭子蟹炒年糕,也遇到了真正的螃蟹,很大很大隻的太湖蟹,慢慢知道吃螃蟹要蘸姜醋才足夠「養生」。而身邊的才女們可以把一隻螃蟹精緻地吃完,再把空殼復原成一隻完整的「螃蟹」;才子們有自製陳皮、採了紫蘇蒸蟹的奇思妙想,想像他們把線裝書裡的吃螃蟹攻略完美再現……而我,卻只喜歡不蘸任何佐料,天高地闊地吃螃蟹,蟹黃,蟹膏,蟹腿,一律只吃原汁原味——既然蘸「醬油」會被笑話,那就吃一個食材的原滋原味吧。最後,喝一碟子的姜醋,以「養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