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第二十八回《武松威鎮安平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這一回金眼彪施恩出場。
其時武松替兄報仇,打殺了西門慶,剜了潘金蓮,判了個刺配孟州。
到了安平寨,正要打一百殺威棒的時候,施恩在他爹老管營面前附耳低語了幾句,武松只見他,「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白淨面皮,三柳髭鬚,額頭上縛著白手帕,身上穿著一領青衫上蓋,把一條白絹搭膊絡著手。」
其時施恩正是生意不如意時,在快活林被蔣門神打了一頓拳腳,兩個月起不得床。
前文已述,施恩乃是管營之子,輕飄飄一言便免了武松的殺威棒;況且他也自承「捉著營裡有八九十個棄命囚徒」。如此勢力,當是地方一霸,卻為何被人霸佔地盤,吃頓好打也不敢前去報復呢?
(武松醉打蔣門神)
而武松出手之後,他又可以帶著一隊官兵迅速趕到控制場面?
豈不前後矛盾麼?
其實玄機就藏在下面兩句話裡:
1、」近來被這本營內張團練,新從東潞州來,帶一個到此「;
2、」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廝打,他卻有張團練那一班兒正軍「。
之所以把這兩句話分別列開,是因為這兩句話真的表達的是兩個潛臺詞:
1、搶生意的是張團練,施恩父親是管營,兩人都有官面上身份,雖然有此一樁齷齪事,但並未擺到明面上巧取豪奪。張團練用的是江湖方式來亮出自己的招牌,馬仔在前衝鋒,大佬在後面悠閒喝茶;
2、施恩不忿,也是用的江湖規矩找上門去,無奈技不如人。這時他的確想到用嘍羅去掙回這個面子,可是張團練的身份使他十分顧忌。
題主顯然不是官場中人,當然鄙人也不是。
但這不妨礙我們分析官場心理。官場上講究的是一個微妙平衡,就算背地裡已經用盡手段,見面時仍是呵呵一笑,該喝茶喝茶,該打屁打屁,大家都是斯文人嘛,和氣生財;如果真想撕破了臉,兩方爪牙盡出,就該顧忌對方背後龐然大物般的背景了,這實際上避免了至死方休的局面,正如今日之五大流氓。
金庸先生深得其中三昧,請看他在《天龍八部》裡怎麼寫。
段譽陷身萬劫谷,明明危在旦夕,然而——
段氏以中原武林世家在大理得國,數百年來不失祖宗遺風。段正明、正淳兄弟雖富貴無極,仍常微服出遊,遇到武林中人前來探訪或是尋仇,也總是按照武林規矩對待,從不擺皇室架子。
兩人領人去救,在石屋外為惡貫滿盈段延慶所阻,一番明爭暗鬥,既不能殺之亦不能阻之,竟無良機。
此時延慶太子又激其何不舉御林軍、神策軍大舉來攻,保定帝仍是不肯。
明明心下甚是擔憂,進退兩難之際仍只——
……淡淡說道:「沒什麼。眼前是個讓他磨練的大好機會,過得幾天自會出來,一切回宮再說。」
然後他先下旨冊封段正淳為皇太弟,絕了段延慶的念想,再微服出行,來到拈花寺尋到黃眉老僧,把上項事說完後——
……黃眉僧緩緩道:「這位延慶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卻手,就是派遣下屬前去強行救人,也是不妥。」保定帝道:「師兄明鑑。」
黃眉僧道:「天龍寺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於賢弟的,但他們皆系出段氏,不便參與本族內爭,偏袒賢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龍寺求助。」保定帝道:「正是。」
黃眉僧點點頭,緩緩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點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對準他的中指一戳,兩人都身形一幌,便即回指。
黃眉僧道:「段賢弟,我的金剛指力可不能勝你的一陽指啊。」保定帝道:「師兄大智大慧,不必以指力取勝。」黃眉僧低頭不語。
保定帝站起來,說道:「五年之前,師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鹽稅,一來國用不足,二來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項仁政,以便庶民歸德吾弟。但明天一早,小弟就頒令廢除鹽稅。」
黃眉僧站起身來,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賢弟造福萬民,老僧感德不盡。」 保定帝下拜還禮,不再說話,飄然出寺。
這一番對答真有無盡妙處,真可用「世事洞明,念頭通達」來形容,深得「取、予、舍、得」之妙。
果然第二日黃眉僧便蕭然而至,與段延慶對奕。
施恩之請武松也,亦是如此。
先免過了武松的殺威棒,並且這棒免得讓武松極有面子,管營笑道:「想是這漢子多管害熱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聽他,且把去禁在單身房裡。」
然後便好酒好菜,吃完沐浴。如此侍候了好幾日,並不開口。
反讓武松納悶無比,直到再也忍耐不住,按定盒子問那人道:「你是誰家伴當?怎地只顧將酒食來請我?」
如此一來,豈不勝過施恩親自求懇千倍?
武二郎是個熱血漢子,一俟聽下人講完,便道:「想他必是個好男子,你且去請他出來,和我相見了,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請他出來和我廝見時,我半點兒也不吃。」
此言一出,大事諧矣!
這才是教科書般的範例,把那種隱而不發的含蓄、顯有所求的誠意,當面以尊重,施恩於無形……示範得淋漓盡致。
然而這對真正歷經人世悲觀離合的老人來說,一眼就能看穿其本質:
起之為將,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卒母聞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將,軍自吮其疽,何哭為?」母曰:「非然也。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不旋踵,遂死於敵。吳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史記·孫子吳起列傳》)
不能雄飛,便需雌伏;不能聞達,便需驅馳;不為隱士,便為鷹犬。人生在世,不過如此而已!
做人留一線,看破不說破,我們會是一生一世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