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江昭和,ID:suxinrenjiang】經微信公眾號授權轉載,如需轉載與原文作者聯繫
如果你們之間,只剩半天的期限,可以用來相戀,你們會選擇做什麼?
是牽著彼此的手,全情投入地看一看這座城市,還是緊貼著彼此的肌膚,用最火熱的激情,封印這末日般的憂愁?
01|
James的手指,在Vivian的髮膚遊走,像是摩挲一幅水墨丹青,那樣細膩纏綿,謹慎小心。
窗外是紅彤彤的落日,再頂級的油畫師也揮灑描摹不出的爛漫色澤。
Vivian眯縫著眼睛,看著遠處巋然矗立的中國尊,整個人,慵懶得像一條端陽時節的花蛇,靜靜依偎在James的懷裡。
「不在中國的這兩個星期,想你。」
「去的是美國的哪一座城市?」
「西雅圖。」
「哈,Sleepless in Seattle。」
她的腦海裡,瞬間浮現的是那一座高樓,是湯姆漢克斯和梅格瑞恩相逢時候,那輕輕淺淺,瞭然於心的一笑。
原來你也在這裡。
幸而電影停留在那裡,戛然而止,只剩悠揚纏綿的音樂起伏盤旋。
因為再也不會有更好的時候。
James仿佛意料之外又覺得情理之中地笑了。
他用手指點著她的鼻尖,像寵溺一個小姑娘般。
「你不會沒有看過這部電影吧?」
「是,我是沒有看過。我只是聽說過它的名字。」
Vivian仿佛聽出了一點不屑,就像現代人聽到海的女兒,或者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深情時候的那一點不屑。
生硬的、曖昧的、精明的、利落的。
Vivian能說什麼呢?
她什麼都不能說,她什麼都不要說。
她躺在床上,聽他在隔壁房間,和美國同事對接工作的細枝末節。
他以為她聽不懂,所以偶爾言語裡還混雜著輕佻的詞句——
「幸虧我有一副好身體。」
「下次我就沒有那麼好對付了。」
「這裡是北京,不是上海或巴黎,但我更希望是紐約。」
......
她稀稀落落地聽見那一邊,浪蕩綿軟的笑容,不知道她的肉體是否亦如是。
Vivian抱起枕頭,蒙住了自己的臉,像是將頭一個猛子扎入黃沙裡的鴕鳥。
他以為她不介意,所以任由她獨自一人,在房間裡光著身子看落地窗外的北京、半夢半醒地讀雷蒙德卡佛,或者只是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發呆——腦海中橫著一片邊際不斷延展的荒漠;
他以為她對他的愛任勞任怨、忠貞不移,所以無論離開多久,她都會坐在這片窗臺的斜暉脈脈與曖昧陰翳裡等他,等得老眼昏花,等得四大皆空;
他以為她不會嫉妒,只有鏡子知道,某一刻她咬牙切齒的神情連她自己都錯愕畏懼,她甚至希望此時此刻袖子裡正藏著一把刀,或者她可以斬釘截鐵地將菸頭的火光烙印在自己的手臂上......
但是她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不必說。
他們一如往常地做愛,在對方的身上拼命地索取和壓榨,侵略發洩,直到渾身汗溼,像房間裡下過一場雨。
她赤著腳走進浴室,熟極而流地洗濯自己的每一寸肌膚,像是黔驢技窮地擦拭自己晦澀而抑鬱的靈魂。
對著霧氣蒙蒙的鏡子,Vivian塗著口紅,張揚跋扈的顏色,像血流不止。
James靠著浴室的門欣賞她的身姿——
「你很美,真的。」
「真的嗎?」
「你美在對自己的美擁有十足把握。」
Vivian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冷靜地從他的身邊走過,靜靜地穿上一件一件由自己親手脫下來的衣服。
「今晚可以留下嗎?咱們可以一起下樓吃晚飯。」
「今天不行,得回家處理一些事情。」
「周末呢?一起看電影?」
「我會儘量抽出時間。」
離開的時候,他牽著她的手,目光裡滿含著眷戀。
是的,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就是如此清淺。
經不起打磨,經不起推敲。
在電梯裡,Vivian忽然想到從前,她和James玩過這樣一場遊戲。
如果兩個人之間,只有半天戀愛的期限,他們會怎樣度過。
或許是受了《廣島之戀》或者《愛在黎明破曉前》的啟發。
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回到年紀輕輕的十七歲,或者更久以前,那種清澈閃耀得仿佛透明般的年紀。
像那樣去相愛。
02|
她獨自一人走在他的母校——一個建築古典、林木蔥蘢、恬淡幽雅的地方。
她想像著年輕時候的他,是以怎樣的步伐走過這些曲曲折折的小道、在看到那些名字優雅清麗的草木的時候會躑躅停留幾分幾秒、又是在哪一個角落他曾經吻過誰的額角......
在難得邂逅的一個亭子當中,她翻出隨身攜帶的一本書,靜靜悄悄地看著。
偶然會有螞蟻爬行在她的手腕上,她輕輕一呼吸,就送它去了蒼茫大地;
也會出現一隻無心打擾的蜜蜂,像是他派來監視她的扈從,看看她等待他時候的模樣,是不是神魂顛倒、焦灼不安;
最常見的,是來來去去的學生,一個個目光炯炯、深沉持重地走過,像是對於生活,對於未來,早已瞭然於胸,信心滿滿——Vivian多想說一句:「不不,還不夠呢。無論是圓滿,還是蹉跎。」
直到他走過來,神清氣爽、意氣風發地,像是忽然年輕了十歲,原來是剪短了頭髮,衣服也穿得比以前更加活潑鮮亮。
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生出了一種陌生感,但這種陌生感不會讓她感到失落,更多的是驚喜。
驚喜於,他對於這個遊戲的重視。
驚喜於,自己仿佛忽然在貧瘠的生活荒漠裡,尋覓到了一處幽靜空靈的綠洲。
他說,七八年的時間,無異於滄海桑田,這裡已經大不一樣了。
她沒有在這裡度過她的青春年月,自然無法領略,此時此刻蕩漾在他心胸間的那種清苦蒼涼感覺。
但人生如寄,物是人非的滋味,誰又不曾體會過呢?
走得累了,在路邊的水果店買了香蕉、西瓜和櫻桃。
她站著,一口一個櫻桃,吃得意滿心足;他蹲著,啃著西瓜,簡直狼吞虎咽。
如果換了一個人,她會覺得過分隨便和粗魯,但是這個人,卻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與舒服。
她忽然想起童年時候,父親坐在門前吃西瓜,就是這樣,像是人生所有的彷徨與失意,都盡數消泯於這哼哧哼哧的聲音當中。
原來愛就是這樣一件事情,能夠化腐朽為神奇,在不經意間,打通體內任督二脈,內心收穫圓滿富足。
在最深處,你已經自己泅渡了自己。
在走去車站的路上,他們,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街邊放肆嬉鬧,像兩個涉世未深,渾然天成的少年。
身邊人來人往,全部做了無聲的點綴。
原來兩個人的愛情,可以如此自給自足,猖狂放肆,置一切於不顧。
Vivian知道這樣的熱情,以後都不會再重現,於是分外捨得縱容,也樂意配合。
那是Vivian第一次和James一起坐公交車——雙層巴士。
坐在這樣的位置,像是忽然能夠俯瞰塵世,Vivian感覺到某種飄飄然。
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紅燈停、綠燈行,而你坐在我身旁。
我們像一首律詩的中間兩句,對仗工整,婉轉動聽。
就算窗外沒有波光粼粼的泰晤士河、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但至少還有你。
她說,可以給我拍張照片嗎?
他說,當然。
拍了第一張,鏡頭靠得太近;拍了第二張,角度不夠適宜;拍了第三張,終於滿意。
她不是吹毛求疵的人,但是這一刻,她希望能夠留下,最動人的回憶。
他不是唯唯諾諾,毫無主張的人,但是這一刻,他願意遷就她的心意。
她的腦海中,忽然迴蕩起楊千嬅那首歌——
「祈求天地放過一雙戀人,怕發生的永遠別發生......我愛主,同時亦愛一位世人,祈求沿途未變心,請給我護蔭。」
一個二十四歲的女人,在一輛不知道開往何方的公交車上,身邊坐著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她忽然想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溫柔貪婪地向他索求一個吻——
這樣想起來,是不是有一絲悲涼?
我們的愛情,何時何地需要祈求神明庇佑?
還不是因為世事無常,而我們束手無策。
像張愛玲說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最悲哀的詩句,因為人根本做不了主的。
我們只有現在,這窗外稍縱即逝的街景、這一成不變卻又瞬息萬變的喧囂和擾攘,還有心裡這片刻的空靈和寂靜。
後來他們在另一所大學校園裡遭遇一場滂沱大雨。
兩個人被淋得悽惶,然而他卻依然不忘展示他的幽默天才,在綿密而瓢潑的雨聲中,她的笑容,依然灑脫輕揚。
最後兩個人不得不躲在教學樓屋簷下躲雨,他志得意滿地說,相信我,這樣的雨,十五分鐘就會停的,沒關係。
她卻忽然間,有那麼片刻的惝恍,如果這場雨,一直不會停又怎麼樣呢?
她就這麼靠著牆壁,痴痴地望著雨幕出神,他則站在一邊,靜靜地凝望著她。
兩個人,活活布局出了一出王家衛的電影。
那些喜歡的文藝片裡,有關下雨的片段,忽然洶湧而至,在她的腦海裡浮浮沉沉。
比如《假如愛有天意》,比如《花樣年華》......
可是那些黯然銷魂、情竇初開、火樹銀花、燈火闌珊,都與他們沒有絲毫關係。
他們不過是厭倦了庸碌流年的兩個人,忽然起了一點興致,合謀演出了一場遊戲,只為了拯救他們行將就木的愛情。
這樣的黔驢技窮、不辭勞苦,又能撐到幾時?
女人在愛情裡,是否註定悲觀,因為不滿足於當下,因為執著於縹緲的未來?
究竟是對愛情悲觀,還是對男人悲觀?又或者兼而有之?
「雨停了,有彩虹!」
路人的讚嘆忽然衝淡了她腦海裡凝聚的愁緒。
她回過頭,正對上他一雙深沉而狡黠的眼睛。
然後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朝天空中眺望——
雨過天晴的上空,不見了抑鬱的青灰色,一條繽紛華麗的彩虹,就這般妙不可言地懸浮在半空中。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麼完整的彩虹,也很久沒有這樣,和一個男人一起,等一場雨停。
我想我是愛他的,就算這愛情,沉甸甸又輕飄飄,絢爛多姿也註定消失於沉寂。
就算這愛情,只是這座熱鬧又荒涼的城市裡,一段註定蒸發乾淨的潮溼記憶。
就算這愛情,只是我一個人,苦心孤詣編撰的獨角戲。
直到夜幕降臨,兩個人依依不捨地告別。
既然是回顧青春的遊戲,就要有頭有尾,善始善終。
這一個下午,他們仿佛將愛情的冷暖自知,悉數經歷了一遍。
那些等待的心甘情願、那些細水長流的殷切盼望、那些與平庸世界抵抗的熱情與孤勇......
那些升起又墜落的、那些膨脹以至於幻滅的、那些流於唇齒與深埋進歲月溝壑的......
原來我們,曾經這樣愛過。
03|
到如今,James也許早已經忘記,他們之間,曾經玩過那樣一場遊戲。
又或許,他真的只是把它當成一場遊戲。
遊戲的規則是,齊心協力,過關斬將,遊戲結束,回歸正常,不痛不癢。
遊戲是遊戲,人生是人生。
她如何勉強另一個人去記得,又怎麼勉強自己去忘記?
歸根結底,這兩者之間是否有本質的不同?
她對這段感情,從來不抱希望,但她始終無法制止自己投入。
曾幾何時,她不是沒有另一種——甚至更多種可能,但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一種,從此一意孤行,蹉跎至今。
像黃碧雲在《微喜重行》裡說的——「我們以為的前路,走到不過在腳下,淡然不覺。」
她只能嘗試著去接受,這是宿命賜予她的試煉。
誰也無法拒絕,上天贈予自己一個不夠良善的愛人、一段不夠圓滿的愛情,就像沒有任何人能夠拒絕,一個千瘡百孔,悲觀蒼涼的自己。
這樣的愛情,這樣的浮生,或許也是一種平常。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十五歲的時候讀到這句話,霧裡看花,二十四歲的自己,才真正感同身受。
James或許此刻正意興闌珊地躺在沙發上玩著他的多功能遊戲機,想到他永遠不會為這樣的問題困擾,Vivian覺得女人真是一種可悲的族群。
在地鐵站外的長椅上抽菸的時候,Vivian忽然想到一本書裡的話——
「一個真正的愛情故事,是永遠不會完結的。而且,它決不會像所有愚蠢的小說中描寫的那樣簡單。」
他們的故事,是永不會完結的,哪怕會消失。
這是不一樣的。
夜裡的風,含著絲絲的涼意,Vivian的眼眶有些潤溼,但是她的嘴角蕩漾著一縷微笑。
這縷微笑,伴著她的眼淚,一同融化進這城市燈火輝煌的夜色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