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蟻》首演後,收到的第一篇觀後感。作者是居於貴大的斐洛公社主理人哈木哈木。
《白蟻》觀後
疊 貴 的 詩
今晚受邀去了疊貴和熹楚樂隊的實驗「音樂詩劇場」,之所以打上引號,是因為他們共同用音樂和詩歌講述了一個美妙的故事。這既不同於音樂劇,也不能說是傳統的配樂詩朗誦,所以我隨便堆出了一個詞希望能概括這場精彩的演出。疊貴和侯德忠扮演的兩個角色就像等待戈多中的兩個瘋人一樣,說著似有所言又似乎無所指的言語,在起伏的情緒和吵吵嚷嚷中逐漸達成了某種共識。
黃昏的路上偶遇一個酒醉的人,他在那裡胡言亂語,不知所云。他忽而激情昂揚,忽而低沉泣語,似乎想向我講述一個故事,一個奇妙的世界,一個巨大的力量和一些愛與死亡的輪迴。我不懂他。原本可以置之不理,然而他的話語有一種吸引人的魔力,讓人慾罷不能。我奮起反抗他的某些胡話,想告之以正確,可是我逐漸被白蟻淨化,被巨龍吞滅。我無法忽視他口中所描繪的那片神奇的土地,並認同這一切正是我腳下大地、山間花朵、天空中星辰,以及我們自己之間維繫著的一種共同的默契。
疊貴常說苗族的鬼師唱的古歌是夢中得到的,因為那麼繁複和精美的古歌怎麼能是人寫出來的呢?疊貴自己說起十年前寫《白蟻》時的狀態是慌亂和躁動的:「儘管那時我已經很少回到寨子裡,可是我的心也跟著慌亂,躁動,我在城市裡囈語般地書寫,至今我依然記得當時腦海中、眼睛裡的意象和心中的語言不停地來回翻滾的境況。《白蟻》就是那些囈語。」在去過疊貴家之後,見到了大山深處的大樹和夜空,再加上今晚演出給我帶來的震撼,讓我認定這世上有的人確實是帶著天賜而生的。不管是他的音樂還是他的詩,都值得一聽!
關 於 白 蟻
「赤裸的身體是潔白的,
孩子的眼睛是潔白的,
每個人都是孩子,
我的孩子。」
《白蟻》這部詩劇,從楔子「我穿過黃昏去看望一條河流的死亡」到尾聲「我看見我」,波瀾起伏間畫下了一個強有力的圓——或輪迴。白蟻雖小它卻暗含著一種萬物合一,生死相成的宇宙觀。
第一幕和第二幕的故事裡有許多與身體相關的元素:發梢、手指、瞳孔、皮膚,甚至胃和腸子。肉體享受四季,享受存在的鮮活和美好,但總會有消失的一天,面對死亡總忍不住心生孤獨和畏懼,因此彷徨。高山上的花朵盛開著,瘦弱的青年在一個瘦的國度裡與人談論死亡,談到最後他不再惶恐。
第三幕裡,白蟻死了。白蟻是透明的、渺小的生物,但在第三幕中疊貴給了它一個隆重的死亡。醉酒的人大聲喊著:「全世界的石頭、全世界的樹木、全世界的愛人、全世界的北風、全世界的海水、全世界的男人,他們浩浩蕩蕩奔走相告:『西南一個瘦的國度,死了一隻晶瑩剔透的白蟻!』」是的,只是死了一隻晶瑩剔透的白蟻而已。然而它的死連同世界一起滑向孤獨、無助、可笑的瘋狂,最後交融成泥,等待再次煥發新生。白蟻的死是隆重的,它承載了對身體寂滅的淡然,以及與世界熔融合一,甚至新生的狂歡。
第四幕「憤怒的希望」是那已死的靈魂的歡歌和舞蹈,它在黑暗的泥土中積蓄能量,等待重回世間的希望。但是任你的希望如何蓬勃鼓蕩,又該從何得以返回世間?女人柔柔的歌聲充滿山野間,第五幕的「愛與生」告訴了我答案——生的希望來源於愛的交合,愛才是連接這日月往返的橋梁。「歷史」一幕用許多關聯的意向展示出在這死與生之間,時間的河流源源不斷地流淌著,那新生的身體並不是赤條條的孤兒,他承載著從古至今的祝福。歷史的面具被生命掀開,被連結的萬物漲滿,時間和空間在這生命面前摺疊合一——我看到的一切新生和死亡,那也是一切的我——這便是行路人與醉者之間最終達成的默契。
一切都不是偶然,誰看見我,我看見我!
熹 楚 的 音 樂
熹楚樂隊是一隻很強的樂隊,他們把為《白蟻》而作的音樂叫做氛圍音樂,可能是為了襯託疊貴的詩歌而讓自己退居客位之意。但就今晚的演出來看,他們不僅僅是營造了故事的背景氛圍,還是帶動和貫穿整個故事的重要角色。音樂是話語中的和聲韻律,也是營造了整個宇宙的巨大空間。熹楚的音樂推動了疊貴的詩劇進程,給觀眾帶來巨大的情緒上的能量。從第二幕開始我把鞋脫了,腳踩著地毯,和著鼓點一起前進,我們拋卻了歷史,在摺疊的時空中看到自我。這是我心目中最合適的聽法。
《白蟻》表面上看是附著於詩句和角色情緒上的實驗音樂,但其實熹楚在音樂章節結構上的表現是非常嚴謹的,做到了每個章節之間的起伏和整體的自洽,忍不住想誇讚一番!楔子部分雕的呼喚引人入境,時而悠揚時而低迷的蘆笙就像浮在苗寨之上的山間霧氣,隨著天氣、季節的轉換而變化。插電吉他和貝斯的表現精湛、不落窠臼,打破了我原以為將聆聽到「傳統少數民族音樂」想法,也讓這齣詩劇更有實驗性。
整部音樂中,鼓是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架子鼓不斷行進的鼓點聽來有腳踏大地的參與感,傳統鼓則在對應的劇幕中有力地推進故事發展。「歷史」一章中疊貴反覆拉奏的牛腿琴,與鼓點相和,新舊樂器的衝撞和合不僅凸顯了時代氣息,也暗合了《白蟻》的內核。詩與音樂相輔相成,實在是一場不可多得的精彩演出。
哈木哈木
201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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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二幕開始我把鞋脫了,腳踩著地毯,和著鼓點一起前進……」|白蟻首場回顧
編輯 / 小空獸
過去的文化將變成一堆瓦礫,最後變成一堆泥土。但是,其精神將縈繞著泥土。(路德維希·維根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