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立方香港,秦一峰個展「負讀·讀負」,展覽現場
秦一峰觀察自然
在你的最新創作中,負片看起來擔負著很重要的媒材角色,那它是如何承載你想要的視覺效果和觀念思考的?
負片有一個核心的內容就是:我希望看到的物體能夠在一個「非通常信息」的狀態下成立。也就是說,它在沒有明暗的情況下,是否存在?在我的想像中是有可能的,至少是接近的。其實這一思路要追溯到90年代初我剛開始畫抽象畫的時候,當時我考慮如何把一個立體的物體,用平面的手法去表現,所以我的抽象畫是立方體,但是沒有明暗。
但後來我覺得用抽象繪畫這樣一個別人的概念去創作,還是沒有那種我既想表達,又可以通過語言去傳遞一種精神內容的感受,並且還要跟別人不重複。那它如何來表達這個精神內容呢?我琢磨了很長時間。我剛開始的動機是想把一個物體做平,朝著我所期盼的那個結果去做。但是在做得過程中,那種精神的內容是很難用一種語言把它完整地、準確地描述清楚。當我看到負片能把物體的信息全部壓縮掉,我的心就比較定了,於是覺得就是它。
通過你的判斷和負片作品,能看出你對「抽象」概念有新的理解。比如,通常我們談抽象繪畫,還是會依附於繪畫這條美術史的線索,但我們談「負片」系列作品時,其視覺感受已經跳脫出繪畫的局限性。當負片中的物體被壓縮到一種極致平的狀態時,它直觀的空間體感消失了,但依然保留著物體的物質感。此時,它到底是具象的還是抽象的?於是你從抽象繪畫的概念引向一種抽象的關係上,進而提出思考或拋出疑惑。
今天抽象和具象的分類研究方法,儘管有著對其了解的便捷途徑,但對我來說它們會形成一種包袱,讓我產生疑惑。今天我所做的研究創作,正是在模糊這種分類,其方法必須是用新的視覺語言去表達。我比較明確的是一定要做出自己語言方向上的發展,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精神表達,而作品最終的形態也在語言形成的過程中慢慢明確,就像現在作品中的負片、負片形成以及確認的過程、最後放大列印的影像。我選擇用膠片,是因為它可以把對象、信息、灰階進行壓縮,這種壓縮能實現我要的平和抹去明暗的效果。我經過長時間地朝著我要的結果的技術方向發展,隨著一千多張底片的試驗,最終作品的效果出來了。
所以我們剛才談到的抽象和具象這兩種現成的概念,對我來說是一種準備。如果你去看這些被拍攝的物體,它既帶有具象的因素,也帶有抽象的因素,但通過負片的壓縮,把這兩者都模糊了。
Qin Yifeng | 作品:20170618 0848 Cloudless
正如你所說的,去模糊這兩者的界限,也就是你通過負片去壓縮的那個動作。那你最終想去壓縮什麼信息呢?比如:一方面,這些被拍攝的明式素工家具在負片中抹去了明暗光影,空間層次被壓縮;另一方面,這些老家具在經過你所說的「衰變」過程後,其形體發生了抽象的變化。那除了這些我們看得見的視覺層面,那你還在傳達哪些背後的思考?
首先在我們司空見慣的看得見的世界中,一個亮的東西在我的影像裡可能就是一個暗的,這是一個顛倒;其次就是它的立體感所帶出來的體量,都被壓縮掉了。那為什麼要去壓縮?我隱隱約約地思考,這些物體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比如說,我拍的一件四五百年前的木器,生活中的物品,它原本是一棵樹,那麼樹就承載著自然的很多信息或屬性。
而它的屬性是怎樣存在的呢?當它是一棵樹的時候,是往上生長的,長到可以成為料的時候,人們把它鋸下來,這個時候它的生命就結束了。但對我來說,它的生命並沒有結束,它的生命是朝著一個相反的方向進行發展,我認為這就是衰變。比如四五百年前遺留到今天的這些明式素工家具,它會變形,它還在順著它的生長規律逆向運動。由於當時製作這些家具的文人和木作藝人,覺得一棵樹上面的自然屬性是可以用來欣賞的,所以沒有用漆把材料的表面遮蓋掉,而是直接使用、欣賞這些自然屬性,每一條紋路都不重複。這些信息進入我們人類的生活空間後,還會碰到人類的各種社會活動,經歷各種各樣的衰變。這也是我在進行壓縮的過程中所想的——這些內容會不會成為一個物體背後的靈魂?
也就是說它的靈魂,從自然傳到人,人與它結合在一起,又傳到我的生活空間裡,這至少經歷了三個生命體。所以當時的文人跟木作藝人對自然的一棵樹進行了創作,解決了生活的起居,而我又在今天的四五百年之後,用一個鏡頭再看它細枝末節的變化,我覺得這是一個互文關係。
那麼壓縮的前提,必須是我所用的材料、手段要非常有效,不能牽強。所以我選擇大畫幅照相機,是因為它的負片天生就帶有這樣一種物理屬性,反而照相紙是一種釋放。
Qin Yifeng | 作品:20170506 0940 CloudlessQin Yifeng | 作品:20170504 0733 RainQin Yifeng | 作品:20170507 1400 CloudlessQin Yifeng | 作品:20170502 1225 Rain
設計明式素工家具的文人對自然屬性的理解和欣賞,也是在強調一種自然美學,那你是如何看待這一美學觀的,並且在你的作品中是否有意提出人類在經過四五百年的審美演變後,重新對自然美學有所思考?
過去的美學可能做到了一個根本點上,所以它超越了時代,今天我們仍然能夠接收到這個信息,這是我所理解的。比如:其一,在四五百年前他們對自然材料的屬性非常了解,所以發明了榫卯,利用樹木兩種生長方向的一個90度的交叉(自己連接自己,不依靠第二種材料),所以牢固成為了它很重要的一個條件;其二,我把這些家具放在家裡,越看會越讓我了解到四五百年前他們的生活標準和審美,這個標準是不低於今天的我們,所以它是超越時間的。這些答案,我是要花近三十年的時間去使用、接受和體驗它的信息,對其理解和解讀才能慢慢豐富、具體化。
我去拍它的原因在於,它的美學背後映射出來的生存策略和今天是完全不同的:以前他們靠一棵樹,或者靠自然的元素解決了人們的生活問題,並且可以用那麼長久;但在今天的社會,我們幾乎一年換一部手機。我們今天來反思一下,好像這種自然美學的方法在生存策略上是蠻有合理性的,而我把它作為一個反思的可能性,以及作為反思提出的一個具體內容、案例,我覺得是有效的。而不是提倡我們去手工做一個桌子。
Qin Yifeng | 作品:20131025 1048 CloudyQin Yifeng | 作品:20131121 1230 CloudyQin Yifeng | 作品:20131115 1028 Cloudless
從「自然」這個角度也可以延伸出另一個視角,就是你所說的自然與人類發生關係的漫長衰變過程,仿佛與你創作負片作品時遵循自然的天氣、光線變化,從而控制曝光時間和背景的層次很一致,那你是如何思考這兩條平行的自然線的關聯性的?
我一直在思考我是如何重新去跟自然對接的,並不是說我生存在自然的條件下,就代表對接了。我創作的時候會主觀地、預設地去對接自然,比如我要等自然光來拍,並且必須面對太陽、多雲、小雨、雷雨等各種天氣條件。所以我的作品是用某天拍攝的時間來命名的,其中包括:按下快門開始的那一分鐘,那一天的天氣。
我遵從自然的條件進行創作,跟四五百年前那棵樹本身的自然屬性是繞不開的,儘管這些自帶自然信息的器物,在今天的日常功能上會有一些限制,但我從感情上還是更願意接受它們。相比在今天更加快速、便捷化的時間節奏裡,我覺得慢一點的自然生存策略也很好,它可以給我騰出更多的時間和空間。在創作中,我覺得這個時間一直可以提醒我,成為我做作品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而這個因素可能要跟工業化的攝影設備結合起來,才會生成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如果我純粹用一個自然的辦法,它反而失去了作品的反差性;如果純粹拍攝一套用照相紙輸出的攝影作品,也不是我要達到的目的,我只需要把一個物體進行壓縮,產生最後的精神內容。所以這兩條自然線,對我來說有著比較特殊的意義。
秦一峰測量記錄自然光線的變化
那你為什麼需要用一套高科技、工業化的技術去應對最自然的事物,它既矛盾又準確,看似其中有一種克制關係,你並不是朝著一個很明確的效果去創作,而是在技術與自然元素的牽制、磨合中尋找那個理想的結果,甚至這個過程也成為你作品的一部分,構成了你完整的觀念?我覺得在提供一個過程的時候,它恰恰用一個可比性來表達我的一個標準,我所謂的「設限自競」——我自己給自己設定競技的標準。這是因為你很難用語言講清楚它的具體內容,你說平,那平到什麼程度?它有很多種理解。在語言無法描述,數據無法量化的情況下,只能通過比對。最終,它們的過程在進行比對的時候,我在交流的時候,觀眾就可以很直觀的知道我提出的「設限自競」這個標準的程度。同時在與觀眾交流的過程中,他可能會覺得另一張更好,於是也得到了另一種交流。我覺得這個過程,包含了無數個節點,無數個終結。
那是不是只有在尋找我要什麼的過程中的難度,才能使得作品中的視覺形式和觀念到位?
這個難度對我來說是非常珍貴的,你沒攀到那一刻,最後是到不了那個頂的。我經常會重複拍,決定還可以再往前突破一點點,有的時候確實往上走了一步,有的時候還是覺得原來那張好。經過了這樣一個難度檢驗,最理想的作品放在那裡,我的心就定了。你只有到達那個難度的程度,才能最終接近那個臨界點,它就像是一個信號。
難度是一種心理感受,如果轉換成視覺後,也就是你之前說到的影像密度,那如果回到物件,你為什麼會這麼強調這個密度?
在我們觀看的信息裡,因為明暗沒有了,線條也沒有了,過去的很多經驗都不存在了,那看什麼呢?所以我在想一個物體呈現在面前,雖然它已經傾向於抽象與具象之間的模糊狀態,但在上面必須要有一些永恆的東西。那物件在經過四五百年後,今天仍然可以看的超越那個時間的東西是什麼?我認為物件的材質密度是其中的一個方面,它非常有說服力、有效地對我們的心理產生一種相信,你很難去忽略它。因為在我們的視覺經驗裡,我們比較在乎那些不會輕易被淘汰或被忽略的因素。
密度是人賦予的,這要看你花了多少功夫去做,我覺得這個功夫的價值是要被重視的,它恰恰是人跟物件產生關係以後,我們在他身上賦予的心思的多少,這可能會起作用。就像文人和木作藝人對這些物件進行判斷、構思、創作,把他們所有的理解都儲存其中,過了很多年這些信息仍然會發出來,我覺得這些東西都是比較永恆的內容。
Qin Yifeng | 作品:20140506 1115 CloudlessQin Yifeng | 作品:20131019 0852 CloudyQin Yifeng | 作品:20140329 1553 RainQin Yifeng | 作品:20130616 1545 Cloudy從作品的影像中看,這些家具在衰變的過程中,沒有被大幅度切割改造的話,通過形體顯現出的文化感會明顯一點;反而被切割改造後的家具是很難辨認它的形體的。那這裡的很難辨認,是不是恰巧與你所強調的衰變形成了一致的意圖?這是我特別在意的,我一般不會去拍一個完整的物體,因為完整的物體本身會說話,它說的不是我要的意思。在過去,我看到一個物體從一棵樹到今天衰變過程中的一個殘件,心裡是很難過的。但時間久了,我慢慢覺得如果它不做成器物,不跟人類社會接觸,它的命運也會變成塵土。那麼它跟人類社會接觸之後,我覺得對我們人來說是有意義的。不管它被破壞也好,被用壞也好,自然風化了也好,那麼終究是個壞。所以現在我特別接受這些殘件,它裡邊包含了很多生存策略,是帶有價值觀的。
這些殘件自己會提出問題,我選擇它們是非常主觀的,這並不代表我持一種悲觀態度,或是覺得在破壞文物,反而很認可它的生存價值。甚至我今天從一個藝術的角度去看,被留下的生活痕跡也是一個很真實的內容。我只是讓這麼多衰變的信息,在畫面中出現,讓它產生自己的語言去表述,我希望這個答案是開放的。所以我在構圖的時候會隱喻,一個物體本身的使用功能和形態在我的構圖裡會做為一個標準,即使留出來的空間也是他原本的實際空間,不是為了好看,而是遵循它物體自身的衰變。
Qin Yifeng | 作品:20170622 1015 RainQin Yifeng | 作品:20170602 1445 CloudlessQin Yifeng | 作品:20170613 1735 Rain圖片資料來源於白立方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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