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不想到了40歲還要到處開房。」
我承認,我是被這句臺詞擊中後,才開始關注港劇《香港愛情故事》的。
說出這話的女主角,30歲了。
也還在「到處開房」,包括在和男友的七周年紀念日這一天。
他們原先訂好的酒店房間出了岔子,只好輾轉到別的地方。
比這更慘的是——爆滿的旅店要「等位」很長時間,他們最後居然是從黃牛手裡加價買到的房間。
比這更更慘的是,鐘點房時間有限。倆人衣服都還沒解完呢,就game over了。
旅店門口,有人可比他們效率高多了——根本等不及進屋,直接開戰。
這可是字面意義上的「分秒必爭」,畢竟時間和金錢之間的等號關係,從未像這樣赤裸裸過。
好笑嗎?「辣眼睛」嗎?都有點。
但是看到這段令人啼笑皆非的情節時,我想起的是作家賈行家筆下的一段「立交橋下愛情故事」:
「有對在這兒擁吻的情侶,膚色黝黑,女孩兒背影粗壯,從穿著上看,應該是結伴到城裡來打工的。
他們需要付出很大代價,也許永遠沒有機會,在這片面無表情的街區裡得到個體面的空間親近彼此。」
在車水馬龍的都市裡,其實有那麼多無處安放的欲望,找不到能容納下二人世界的一方空間。
《香港愛情故事》的兩位主角,陳子朗和邱凱琪,當然不是體力勞動意義上的進城打工者。
卻同樣是這座大城市裡,無處安身的「流浪兒」。
子朗一家四口人,擠在50平米的小房子裡,蝸居得不能再蝸居。就這,還是大妹已經搬出去住的結果。
在這種房子裡生活,洗菜和上廁所同步進行不是什麼稀奇事兒
「失敗」,是凱琪對自己三十歲人生的定義。
當初放棄做記者、改做營銷,只是想多掙錢。可是錢呢?如今整天依然忙如螻蟻,過著到處奔波、精打細算的生活。
在爸爸找了個年輕小媽後,她更是整天活在被掃地出門、無家可歸的恐懼裡。
擺在眼前的現實,正如房產中介不停在他們耳邊鼓吹的那樣:
不買房,你們還等什麼呢?
不置業,就相當於永遠在幫別人還房貸,你自己想想虧不虧吧。
道理誰都懂,可是錢包不允許啊!
看房時的小情侶,又遭到了社會的毒打——
以他們的經濟水平,根本不可能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住得稱心如意有尊嚴,等著他們的只有奇爛的戶型,和「進門就是床」的面積。
房屋中介倒也是話糙理不糙。就好比你向聖誕老人許願,「我想在北京三環裡買一套300萬的90平米三居室」——
聖誕老人都要罵你神經病。
暫時無處可去的時候,凱琪只好和子朗一家人擠在一起住,讓這小房子本就不富裕的人均面積雪上加霜。
生活的不堪,也從此時開始發威——
她不僅要忍受著房屋的逼仄,忍受著準公公的大男子主義和頤指氣使,甚至還要幫他洗內褲。
播到這兒的時候,真正的連環窒息甚至還沒開始。
《香港愛情故事》足夠扎心,卻不紅。直到今晚都大結局了,豆瓣也才3000多人看過。
但我敢打包票,這3000人裡會有2900個被它噎到想逃。
這種只有成年人能體會到的窒息感,不需要像《雙面膠》一樣,讓一個窮兇極惡的婆婆對女主角用盡心機。
也不需要像《裸婚時代》一樣,讓一對年輕人在雞毛蒜皮且沒錢的婚姻育兒生活中,終於對彼此「凶相畢露」。
房子本身,已經是窒息的根源。
02
在這樣一個故事裡,最讓人難受的其實不是沒錢。
而是這對沒錢的情侶,彼此之間有情、有愛,不相信顧裡名言「沒有物質的愛情就是一盤散沙」。
子朗是在顛簸、狹窄的巴士上,向凱琪下跪求的婚。
說出口的,已經是每一個普通人能給出的最掏心窩子的誓言。
上一秒,凱琪還在為尷尬的開房體驗,和看不到買房希望的生活煩惱。
下一秒,卻還是驚喜到眼泛淚花,笑著接受了求婚。
衛蘭那首《街燈晚餐》的女主角,在這一刻仿佛從歌裡走出來了:
「難道是為了安置未來才愛你?」
「我暫時受不起『愛別忘麵包』那些道理,只想去成全自己。」
一對愛人暢想未來生活的場面,你可能很久沒在電視劇裡看過這麼摳摳搜搜的了——
婚紗選最便宜的,戒指也選最便宜的。
掰著手指頭一數,加上酒席要18萬,買房子後的裝修費就這麼沒了。
窮歸窮,說到分歧處,他們還是會捧住對方的臉開玩笑:
「我真的很討厭你總是這麼樂觀!」「我也真的很討厭你總是這麼悲觀呀!」
網上對這些窮人行為的點評中,不止一次出現過直接對二人為啥還要搞對象的懷疑:
「這麼窮,幹嗎非要嫁他呀。」
「住這麼小的房子,跟爸媽擠在一起,這還不分手?圖啥?」
甚至有些時候我也會恍惚,恍惚於一對適婚男女的感情戲份,怎麼能在這麼拮据的背景下進行。
或許是因為我們都習慣了,無論是過往擅長拍都市麗人、行業精英的TVB,還是常被詬病懸浮的內地都市劇裡——
兩個「窮人」談情說愛,你也配?
如今,「底層」的確在電視劇裡沒有愛情故事。
當偶像劇男主給女主送定情信物,一出手就是95萬的古董項鍊時;
當富二代帶女孩去美特斯邦威買衣服、霸道總裁給妹子承包一片魚塘,會被嘲笑太土鱉時;
早該發現,愛情是有錢人生活的錦上添花,不是普通人的權衡與掙扎。
現實生活中,我們信奉婚姻要「門當戶對」,或者會很不政治正確地要求一下「男方家條件應該比女方好一點」;
這在電視劇的虛構故事裡,可完全不好使。
畢竟平淡中的齟齬和溫存不好刻畫,階層差距才是戲劇張力和收割幻想的親媽。
這幾年的國產劇倒是變了,不再批量生產灰姑娘。
雖然不多見,但也有一些能直面階層與愛情的嘗試。
只是這嘗試,和十幾年前偶像劇的公主夢相比,來了個急轉彎。啪地給了你一巴掌:跨越階層,別想了!
《三十而已》的王漫妮,再怎麼自我欺騙「他愛我」,最後還是要醒悟人家就拿你當個玩具;
《風犬少年的天空》裡,富家女偏偏喜歡窮小子,窮小子卻在每一個諸如「吃龍蝦露怯」的細節面前退縮,最後上演一場「我給不了你未來」的經典戲碼。
「門不當戶不對」,從以前的偶像經典套路,好像變成了一種新型反向造夢密碼。
那道因階層帶來的鴻溝變得不可逾越,也讓觀眾聯繫現實、結合過往,完成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自我感動。
男性觀眾會從窮小子的故事裡,看到永恆的「破防」母題:假如我年少有為不自卑。
女性觀眾會在王漫妮脫衣服的眼淚裡,陷入「海鳥跟魚相愛,只是一場意外」的青春期式自傷自憐。
所以奇怪得很,不管怎麼折騰,反正身處在同一個階層內的雞毛蒜皮、兩個家庭之間的互相算計,永遠不會成為當代電視劇感情戲份的焦點。
它其實明明才是現實生活中,最容易讓狗血蔓延的題材寶庫。
在我非常有限的人生經歷裡,就已經見過有人雙方家長借錢湊首付、為買房匆忙結婚,結果未辦婚禮、先鬧離婚,為分房產打成仇人的鬧劇;
也見過戀愛長跑八九年,結婚前卻因為房子怎麼裝修的問題吵到分手,積重難返的唏噓;
他們也有可能是《港愛》的陳子朗與邱凱琪,一個以買房為人生目標,另一個其實不以為意、卻稀裡糊塗地接受了。
等走到困境時,才發現二人的人生價值觀其實那麼不同,卻已經無法收回感情上的沉沒成本。
都有可能,就是不太可能發生「我給你五百萬,請你離開我兒子」,和「阿姨,我是真心愛他」。
但電視劇不這麼搞,八成只會收穫滿腹牢騷:
看著太憋屈了,真的看不下去。
03
《港愛》也收到這樣的抱怨並不意外,這裡其實也讓人不想苛責觀眾什麼。
因為在電視機裡照鏡子,真的是件有點殘忍的事情。
這倒不是給現在的電視劇假大空、不關注現實找藉口。
只是,要求屏幕前的那個普通人「深明大義」,就像要求一個被社會傾軋的打工人必須認真做著鹹魚翻身夢一樣。
有點難為人。
在女BOSS對子朗凱琪二人的教誨裡,高昂的房價是可以靠摳門摳出來的,工資上漲的速度是可以靠犧牲一切個人生活、拼命工作追上來的。
可兩位主角真的沒有不努力,他們已經努力過了所有可以努力的方向。
子朗為賺更多錢換了個工作,忙得連二人相處的時間都沒了。
好不容易付了個30萬的定金,結果疏忽了樓裡有兇宅,首付比例驟然提高變成了120萬。
拉下臉去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地湊錢,結果還是死活夠不到。
最後加上中介的佣金,總共往裡搭了42萬……
往哪兒說理去?錯的是誰呢?可能是這個「有人買房要搭進去一輩子,有人買房卻比買菜還容易」的現實。
所以面對女BOSS的侃侃而談,子朗和凱琪只敢小聲嘟囔:還不是因為你贏在起跑線+炒房致富。
如今的太多年輕人,也不覺得自己有做錯任何事,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就那麼衰。
按部就班地讀書,儘可能考好的大學、考研,努力去找最體面的工作。
行走在摩天大樓間,坐在窗明几淨的公司裡從事腦力勞動。
這樣的充滿希望的年輕人,怎麼會被冠以「底層白領」的標籤呢?
可是收入水平,有可能比不過那些在偏見中社會地位並不高的體力勞動者;買房置業,遙遙無期。
現實赤裸裸地朝你招手:別到處看了,「底層」就是你呀。
如果不服氣地追問,它只會更狡黠地告訴你:誰承諾過,你不會是的?
10年前,鳳凰網的專題就曾拋出過這種思考
時代在變化,如今再談起「底層」這個定義,或許不以絕對的收入與社會地位為標準。
它更像是一種無能為力的狀態。
是攤上事兒的時候,千百條路擺在眼前、卻都被設置了禁止入內的絕望;
也是「嶄新萬物正上升幻滅如明星,我卻烏雲遮目」的置身事外感。
每一個認出彼此的場景,都註定寫滿了心酸與無助。
在「為挽救瀕臨倒閉的奶茶店,女子做色情直播還房租」新聞的評論區裡,一種認出彼此的方式。
這樣的「底層」,什麼都沒有,又什麼都抓不住,誰又敢奢望在虛構故事的烏託邦裡掙得一席之地?
「誰活著未靠感覺做人才可悲」的孤勇,或許真的只配存在於20多歲的歌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