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青年時期師從瞿蛻園先生(1894—1973),隨著老輩凋零,現已成為除瞿氏親屬外惟一見過逝者並有較多接觸之人,多年前寫過回憶文章,也為重版的瞿著寫過序,這裡且就片紙遺存,再作零星補敘。
閒章意趣
丙午「掃四舊」,先父的印章一掃而空,而我的印章有十多方漏網。有次蛻老來寒舍,我向他展示劫餘之物。他看了笑道:「你同我一樣,沒有好石頭。」我拿起一枚自認為不錯的黃色異形章問道:「這不是田黃嗎?」他哈哈笑起來:「這哪裡是田黃!」隨即告訴我這只是普通的壽山凍。
蛻老熟悉印章質地,對篆刻更有精湛的鑑賞力。我知道他有百餘枚印章,大都出於名家之手,但除齊白石外,對其他刻手未聞其詳。我更感興趣的是印章內容。從上世紀50年代後期開始,蛻老每有新作,常會遞與先父一睹,彼此之間也時有唱和。他的詩寫在各式各樣的彩箋上,因書法遒美,每張詩箋都堪稱一件藝術品,所鈐印章也有變化,有些閒章頗饒意趣。經過「文革」,多數詩箋、成扇、條幅、匾額都已抄沒,現在我手邊殘存的蛻老手跡,有些並未鈐印,有些鈐了印,總數也不過十餘方,只是從這有限的印章,仍可引出若干話題。
蛻老原名宣穎,字銳之,稍長後覺得自身個性與「錐處囊中,脫穎而出」的比喻不合,於是改字兌之,抗戰勝利後又取號蛻園,意在懺悔走過的彎路,表明要如蟬蛻般告別舊我。他虛歲七十那年,我在他家牆上看到葉恭綽賀他生日的兩首《採桑子》,第一句便是「蛻園往事都成蛻」。目前在我保存的蛻老手跡中,所鈐姓氏印有四種:「瞿」、「瞿氏」、「瞿父」、「瞿卿」。名印闕如。字號印有八種:「兌之」、「兌之之鉨」、「兌之長年」、「園叟」、「蛻園初稿」、「蛻園詞翰」、「蛻園剩墨」、「蛻園七十後所作」。其中「兌之之鉨」與上世紀40年代為《一士類稿》題籤時所鈐相同,疑系白石老人所刻,但不敢肯定。
除「瞿蛻園」之稱登入戶籍成為晚年正式姓名外,蛻老一生起過的別號、齋堂號、筆名甚多,當然也會在印章中有所反映。1962年他為我題扇,扇的一面摘錄顧炎武《日知錄》,鈐印「瞿卿」,另一面畫梅花,鈐印「景珠山人」。我那時無知,把印中的小篆「景」誤讀為風景的景,也不懂印文涵義,問過先父,方知「景」在此處須讀為「影」,而影珠山位於長沙郊外,山深林秀,景致甚佳。蛻老原籍長沙府善化縣,舊時人們習稱其父瞿鴻禨為「善化相國」。青少年時期在長沙度過的美好歲月,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印痕。他與先父交談,兩人都是一口地道的長沙話,話題也常涉及長沙風物、三湘往事。以「影珠山人」為別號,寄託了他的思鄉之情。
瞿蛻園所繪梅花扇面,鈐印「景珠山人」
他有很多閒章,晚年常用的一枚是「又拋心力作辭人」,在我讀過的詩箋中,該印多次出現。印文中「辭人」與「詞人」同義,全句系由溫庭筠「莫拋心力作詞人」(《蔡中郎墳》)、朱古微「枉拋心力作詞人」(《鷓鴣天·辛未長至口佔》)變化而來,只是溫、朱原句意境消沉,而瞿印措辭樂觀上進。
蛻老寫對聯,慣於集句;擬閒章,也喜歡採用昔人成句,認為別有情趣。不知與他箋證《劉賓客集》有無關係,在我保存的詩箋中,所鈐閒章有三枚選用白居易詩,其中二枚均涉及劉禹錫(字夢得)。
一枚時效最短。那是1960年,蛻老虛歲六十七,事先請人用白居易《與夢得沽酒閒飲且約後期》中的「相看七十欠三年」治成一印,春節一過就開始使用。當時友人們看了都覺得有意思,先父還笑對蛻老說:「今年你要多寫點詩,到明年用不上,可惜了這方印。」其實,蛻老用此閒章,除年齡與劉白當年恰相吻合外,還因為對詩題所云「沽酒閒飲且約後期」的生活懷有共鳴與嚮往。那時他剛成為徐匯區政協委員不久,又兼稿約不斷,精神狀態相當不錯,儘管處於三年困難時期,老友之間邀約互訪、作詩唱和乃是常事。譬如當年秋天,女詩人兼畫家胡溫如便曾在一家環境幽雅的小店請蛻老和先父閒談小酌,事後三人都有詩,而蛻老所作似與白詩表露的愉悅心情相近:
溫如招飲小軒,萊山有詩,仍用前韻奉答一首
暫拋殘帙在匡床,堅坐能忘刻漏長。
詩律和鍾遲雅奏,軒窗如舫得身藏。
香浮蛺蝶晴添粉,露重蒹葭色漸蒼。
二子聲華宜健筆,鴛機吾已廢流黃。
瞿蛻園虛歲六十七時所作七律,鈐印「相看七十欠三年」
此詩所鈐閒章,正是「相看七十欠三年」。
另外二印僅在贈我的詩箋上見過。1967年冬,我大學畢業一年後即將離滬遠行,蛻老聞知,十分不舍,先後作七律四首、五律四首贈行。原詩在拙文《花朝長憶蛻園師》中引過,此處不再重複。可以補充的是,詩箋用印皆取自白居易詩。一為「已見曾孫騎竹馬」,出自七律《送滕庶子致仕歸婺州》。據知蛻老用此印時尚無曾孫,卻有曾外孫,已是五六歲「騎竹馬」的年齡。在備受衝擊的年月,家中第四代的成長給他心上帶來了一絲暖意。
一為「樂天三願」,出自五古《贈夢得》:「為君盡一杯,與君發三願: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三願臨老頭,數與君相見。」不知這閒章刻於何時,可以肯定的是,「三願」特別是「一願世清平」反映了蛻老當時的真實心願。他贈我的詩有初稿和定稿,我去向他辭行時,他就改稿說了這麼一段話:「我的確為你的學業閒置感到可惜,但我想國家不會永遠這樣的,所以我把消極的話都改得積極了。」他萬沒料到的是,沒有等到「世清平」,僅僅幾個月後,他就被牽連進一樁冤案,最終瘐死獄中,80年代始獲平反。而當年為自保而誣供恩師的竟是在古籍箋校包括白居易研究等領域長期受他指導啟迪的一個編輯。
周鍊霞繪《蛻園七十歲造象》
《暮江吟》與《鷓鴣天》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除前文所述閒章中的白居易詩外,還有一首為晚年蛻老所留意的白氏七絕,就是《暮江吟》。這是曾被選入中小學語文課本而為人熟知的詩,而對蛻老來說,「九月初三」又是一個特別的日子,即才女周鍊霞的生日。
周鍊霞字紫宜,號螺川,原籍江西吉安,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即已蜚聲滬上,後被視為上海中國畫院最富詩才的女畫家。蛻老與她的交往大約始於上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有書可查的是,1957年,周為瞿編著的《長生殿》配圖;1960年,瞿為周的《螺川韻語》作序;同年,以二人及李蔬畦為主創的油印本《春雨集》印行;1963年,周為行將付梓的《補書堂詩錄》作《蛻園七十歲造象》;1964、1965年,瞿、周合著的《學詩淺說》、《文言淺說》先後在香港出版。
此外,兩人間酬唱應該不少,只是詩稿在動亂年月大都散佚,現已很難作系統的梳理。他們又都記得對方生日,逢辰會邀約一聚,或登門致賀。譬如在我早年手錄的蛻老詩作中,便有一組七絕,題為《口號四首》:
去年九月初三夜,虛約高樓賞炙鳧。
轉盼花朝應有興,可能重續舊歡無?
未甘病後全疏酒,但覺春回懶賦詩。
年去年來當此日,漸行漸近是歸期。
吉語何如達語真,逢場一笑長精神。
眼前世界鶯花換,難得尊前聚故人。
衝寒行見玉蘭開,歲歲頻邀屐齒來。
池水料難吹皺起,又牽殘夢鎖樓臺。
蛻老生辰為農曆二月十二,俗稱「花朝」。這四首七絕作於1966年生日時,「口號」即口佔,在前人詩題中很常見。從第一首所述可知,詩是寫給周鍊霞的,蓋兩人曾相約在去年(1965)農曆九月初三周生日那天於高樓品嘗烤鴨,但未能如願,於是轉盼今年花朝能夠彌補。「高樓」指的可能是京菜館燕雲樓,而未能踐約則大概出於蛻老的健康原因,因為他1965年身體違和,曾住院動過割腎手術,術後還寫過《割腎詩》,也是七絕四首。而在上述《口號四首》的二、三首中,談到了自己的病後心情和周的吉語慰問。至於第四首,常去蛻老家的人都知道,他住一樓,面對一個小花園,園中有棵玉蘭樹,每年花朝前後就綻放出大朵大朵潔白的玉蘭花,友人們都習慣於此時前往賞花賀壽。
詩最初是寫給周的,後來在友人中流傳,引來不少唱和。先父也有和詩,我還記得第一首第二句為「古驛心隨北上鳧」,蛻老看了曾笑道:「我的鴨子是熟的;你的鴨子是生的,還會飛!」可惜全稿已片紙無存。
鄭逸梅先生想必也讀過這幾首詩,但他後來在一篇補白式回憶中不提前三首,卻單把第四首抄引出來,並指系蛻老獄中絕筆。只能說這是出於鄭老的虛構或誤記。
《暮江吟》在蛻老未及出版的《晚抱居詩話》中亦曾提及。忘了是哪一年,他與我談《鷓鴣天》,說該詞的首句、第四句和末句均為「仄仄平平仄仄平」,因此可以連作三首,而將前人的一句詩分別放在這三個地方,其形式類似轆轤體而讀來甚有趣味。他舉例說,清末詩人樊增祥(字嘉父,號雲門,一號樊山)就曾將白居易的「露似真珠月似弓」寫成《鷓鴣天》三闋。後來我在他書贈的十頁《晚抱居詩話》中讀到了原文:
恩施樊氏雲門嘗用香山「露似真珠月似弓」之句衍為《鷓鴣天》三首,蓋其宿臨潼時所作也。其一云:「露似真珠月似弓。無人解與唱玲瓏。魂消九月初三夜,身在蓮湯第二中。 燈隱隱,樹重重。玉波初上鯉魚風。新霜落盡黃榆葉,秋思依依滿故宮。」其二云:「九月初三繡嶺東。秋階猶發海棠紅。水如碧玉山如黛,露似真珠月似弓。 臨曲檻,俯芳叢。香山俊句許誰同?後來惟有南唐主,解道澄波似玉容。」其三云:「自送斑騅鏡檻東。瑣窗無意繡芙蓉。玉階羅襪徘徊夜,銅輦秋衾寂寞中。 秋後信,杳難逢。黃花時節盼歸鴻。誰知今夜華清館,露似真珠月似弓。」第三首或有本事,轉似少遜,蓋詩詞畢竟以偶然寄興為佳,不必有所指也。
自從讀過該頁詩話,我模仿這一形式作過多組《鷓鴣天》。
瞿蛻園《晚抱居詩話》手跡
順便想說的是,蛻老早年以晚輩身份與不少詩壇耆宿有交往,樊增祥是其中之一,而樊的詩才敏捷似乎給蛻老留有很深印象。有一次,我從前人筆記中讀到一些「乩仙」作詩的故事,便問蛻老怎麼看。他說,「乩仙」當然不存在,那些詩都是扶乩者自己寫出來的。我又問,怎麼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寫出一首好詩呢,誰有這本事?他說,怎麼不可能?樊樊山就有這本事!
笑話二則
拙文《花朝長憶蛻園師》中「交遊」一節曾對當年蛻老與先父的閒聊內容略作介紹,並說:「可惜我那時只顧旁聽,沒有想到做個筆錄,否則現在整理出版,會是一本富有特色的筆記。」其實,由於知識所限,特別是對晚清、北洋政府時期的人物事件遠不如老輩熟悉,即使想做筆錄,也談何容易。倒是他們談及的文人軼事、趣聞笑話,常常聽一遍就記住了。這裡且舉笑話二則。
上世紀六十年代瞿蛻園(右一)與俞萊山(左一)、胡溫如(右三)等友人攝於上海市桂林公園
60年代的一個周末,我從復旦回家,恰逢幾位老人品茶小聚,蛻老也在座。我坐下來,隨即聽先父談到日前曾做一夢,夢見兒時的私塾老師,正一臉自負地寫對聯,句為:「遍讀『五經』無『母狗』;只知『三傳』有《公羊》。」
「你們知道『母狗』的出處嗎?」不等大家回答,先父便說了一個笑話。說的是有位白字先生,死後押到地府,閻王對他說:「你生前專教白字,誤人子弟太多,來世不能再做人,只能投胎去做條狗。」白字先生一聽,說:「做狗無妨,只求大王讓我做條母狗。」閻王感到奇怪,問:「為什麼?」白字先生答道:「古人說:『臨財母狗得,臨難母狗免。』做母狗好啊!」
聽到這兒,幾位老人都笑起來。我也知道《禮記》上的「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一聽就明白那位先生死後又念別字,將「毋苟」讀成了「母狗」。當日在場的,有位擅詩的李時芬先生,系徐匯中學的退休語文教師,這時說道:「這副對聯字字都對,工得不能再工。私塾老師寫對聯時表情自負,說明他知道白字先生鬧的笑話而充滿不屑。你這夢很有意思,可以收進《諧鐸》!」
蛻老當天興致很好,也可能受到現場氣氛感染,望著大家說:「我也來講個笑話罷。」
他說,從前有個財主,買了一幅畫,畫上有題字,寫的是:「嫩綠池塘藏睡鴨,淡黃楊柳帶棲鴉。董其昌。」當然沒有標點。財主識字,卻不會斷句。一天,一位秀才過訪,他趕緊拿出新買的畫,請教如何斷句。秀才琢磨半天,嘆道:「你幸虧碰到我啊,別人是讀不懂的。這是一首四言詩,押『陽』韻,第一個字是匆忙中誤寫的,但畫上不宜塗改,只好放在那裡,詩要從第二個字讀起。」於是他讀了一遍:「綠池塘藏,睡鴨淡黃。楊柳帶棲,鴉董其昌。」財主聽罷大喜。不久,一位舉人來訪,他又拿出畫來,並告知秀才如何斷句。舉人思索再三,說:「秀才無知,題詩豈能多一個字。這是一首五言藏頭詩,第二句的首字藏在第一句的尾字中,第三、第四句也一樣。」接著他按藏頭詩的規矩念道:「嫩綠池塘藏,藏睡鴨淡黃。黃楊柳帶棲,棲鴉董其昌。」財主非常佩服,說,畢竟是舉人,見識確非秀才所能比。又過一段時間,來了一位進士,財主又取出畫來,並將秀才、舉人先後斷句的情形一一說明。進士掃了一眼,說:「他們兩個都是少見多怪。此既非四言,亦非五言,只是三個長句加個短句而已。」說罷念道:「嫩綠池塘藏,睡鴨淡黃楊,柳帶棲鴉董,其昌。」
以上複述可能與蛻老原話不完全一樣,但他當年夾著香菸邊笑邊說的表情至今仍依稀如在目前。
複述之際,也有一些新想法。一是笑話中舉人的斷句雖然可笑,但他關於藏頭詩的說明,卻與《詩體明辨》的解釋相同:「藏頭詩則每句頭字,皆藏於每句尾字也。」現在每見有人模仿《水滸傳》中吳用「智賺玉麒麟」的卦詩寫法,將一句話拆開,依次嵌在各句句首,稱之為「藏頭詩」,則定義顯然有誤。胡才甫《詩體釋例》稱此種體裁為「嵌字體」,較為準確。
二是笑話中進士的斷句雖亦可笑,其形式卻讓人聯想到現代流行的「三句半」。不同的是,「三句半」作為一種曲藝表演形式,前三句大都為七言,而進士所謂「三個長句」,則均為五言。那麼,「三個長句加個短句」的形式產生於何時?在「三句半」的創作史上是否出現過五言句?從曲藝史的角度看,這問題是否值得考索?
最後的「偶作」
當年我去蛻老家,看到他新作的詩,常常會抄錄下來,幾十年過去,居然還有幾頁未曾丟失,現隨手翻來,略敘往事如下。
1965年中秋節前,我去探望蛻老。他身體不太好,但精神尚佳,不知當時是否已動割腎手術,只記得見到我後,他曾輪流將左右手越過肩部去摸後背,以演示自己的肢體活動能力。隨後他從書桌上取來一張詩箋,說是十天前新作的詩。詩寫在一種民國時期的八行箋上,我讀了一遍,非常喜歡,看見同樣的箋紙在桌上放著一疊,便拿起一張用鋼筆將原詩照臨下來:
八月初三,夜雨不寐,用香山韻作
書幌一燈明,苔階過雨清。
涼宵雖穩睡,秋思奈潛生。
雁卜隨陽返,雞先警旦鳴。
落年良自惜,願夏豈勝情。
久作披衣慣,仍思躡屐行。
玉鉤纖不見,銀漢冷無聲。
屋敝牽蘿補,籬新破竹成。
小園添曙色,露槿佇朝榮。
乙巳園叟
本文作者用鋼筆臨寫的瞿蛻園詩稿手跡
蛻老告訴我,白居易有五言排律《八月三日夜作》一首,十天前恰逢八月初三,夜雨乍停,就依白氏原韻寫了這首詩。又說,你要學寫五排,可以先寫十二句,或十六句,不要貪長。
回家後,我把抄件遞給先父,他長吟一遍,說:「寫得真好,不亞於香山原作。」又說:「如果你能用毛筆將蛻老的詩臨寫下來,你的字就過關了。」慚愧的是,我現在年齡已超過蛻老當年,而毛筆字依然未能過關,除天資不足外,更主要的是自己不夠努力。
1966年春節前,蛻老作過兩組七絕,一為《乙巳歲除》四首,一為《豫祝靳君仲雲明歲九十》八首。與60年代初期的詩作相比,《乙巳歲除》顯得茫然而蒼涼,這一方面是由於老病,另一方面也與外界氛圍相關。那時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已經發表,雖然一般人對後來的形勢根本無從預測,但敏感的文化界人士會感受到一場運動又將來臨。蛻老對未來也有一種隱約的擔心,他希望自己能順應大局,安度餘生,同時又覺得沒有把握。這種心緒在第二、第三首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擁爐枯坐三冬了,拈筆冥思一字無。
真為殘年慚吃飯,春風門外遍歌呼。
丙午重逢舞勺時,天留老壽益悽悲。
隴頭松粉風吹落,分作天涯數尺枝。
關於「舞勺」的用典,拙文《花朝長憶蛻園師》曾作解釋,此處不贅。另一組是預賀壽辰的詩,祝壽對象靳志,字仲雲,清末進士,民國時期任職於外交部門,解放後被聘為河南省文史館館員,還當過多屆省政協委員。因系賀詩,故多吉語而避談愁思。八首七絕,回顧了兩人長達幾十年的交誼,所謂「無多舊事從人說,總角相交唯有君」;稱賞了對方的文史才華和外交業績,所謂「身攜班固臺中筆,又泊甘英海上船」;同時不忘在末首以《詩經·周頌·般》中的「嶞山喬嶽,允猶翕河」為典,歌頌新社會:
見說如今多壽民,眼看新國富經綸。
翕河喬嶽尤為瑞,作健逢辰要此身。
上述兩組七絕被我抄錄在普通的信紙上,年深日久,墨水淡化,為防湮滅,我已將原紙掃描下來。
1967年,蛻老仍有詩作,特別是幾位老人曾有長達數月的「芳」字韻唱和,在以往拙文中已談及。可以補敘的一件事是,有次我去蛻老家探望,他拿出一本冊頁,說是一位「掃四舊」後仍不改雅興的友人攜來請他題詩的。上面有幾幅畫,印象中畫的都是海景,構思奇妙而用筆老辣。蛻老為其中一幅題了七古一首。因畫中有匹馬從海浪中躍出,故詩中有「忽而躍出青驄馬」之句。但我未抄錄全詩,也不記得畫者為誰,只盼這本冊頁尚在人間,將來能有機會展示出來。
蛻老最後的詩,作於1968年春,也是七絕四首,題為《病榻偶作》。其時花朝已過,他虛歲七十五,故有「百年已過四分三」的感嘆。原詩如下:
老去詩書不復親,擁衾況是病中身。
莫嫌簷雀頻相報,歷盡春寒始見春。
百年已過四分三,世事何曾得稍諳。
自顧皮囊真可擲,即無廩祿亦懷慚。
團絮隨風不自知,頭顱雖在發全絲。
夢回一罅簾如水,默數枝頭月影移。
欲攀晴雪對流霞,掛眼長懷屋角花。
歸燕入園空繞棟,故人有句尚籠紗。(謂三年前見和之詩。)
瞿蛻園《病榻偶作》手跡
此詩落款「園客」,鈐印「兌之之鉨」,是郵寄給先父的,我曾抄錄一份,而原稿在頻經風雨後也意外地回到手邊,堪稱幸事。從詩中所述可知,其時蛻老臥病,由於沒有收入,生活日益艱困,但他只是自慚自嘆,不敢對外部環境有絲毫非議。詩箋上款題「奉萊山、溫如吟長一笑」,固是謙詞,而先父、胡溫如,也包括我在內,當時讀罷,除了長太息,是一點都笑不出來的。
2020年2月
( 本文摘自《掌故》第七集,原題《有關瞿蛻園先生的片紙零拾》)
《掌故》(第七集)
徐俊 主編 嚴曉星 執行主編
簡體橫排
32開 精裝
9787101146394
56.00元
十一年前,因為對蘇青小說《續結婚十年》中人物的原型意見不一,本刊的兩位作者黃惲、胡文輝曾在《萬象》上打過一場小筆仗。如今來為此案作總結的,是《掌故》資深而年輕的作者宋希於。這一篇看似是對「隱秘角落」的鉤沉,無足輕重,但對史料的掌握、解讀與運用卻頗可注意。「隱秘角落」的另一面,是「發潛德之幽光」。王鈴「研究《九章算經》的博士論文,實際上已入了中國科技史的章節」,「如果公平的話,王鈴應該是『第二作者』」,然而王鈴卻毫不猶豫地告訴汪榮祖,「《中國科學技術史》完全是李約瑟的書」。王鈴晚年葉落歸根,所居近處也是我的常遊之地,不知尋常巷陌可曾相逢。一代科技史家的瀟灑風神,神往之餘,亦增惆悵。
掌故大家瞿蛻園已故去近半世紀,俞汝捷先生為當年從遊者,由片紙再次拾零「蛻老」往事,珍貴可讀。瞿蛻園之孫瞿澤方則敘述其伯父瞿同祖,整體回顧之下,唯有家人才知道的細節遍布文中,溫度觸手可及。謝其章作為老電影迷,倘若能回到1949年前後的演藝界,大約要被黃宗江、孫道臨們引為同調的,由他來復原早逝的戲劇家丁力的「朋友圈」,再合適不過。劉錚通過幾片顧廷龍為毛澤東「大字本」題籤殘紙,抒寫出「一個時代的光景」,著眼於老掌故,下筆用新方法。讀者們也許還記得《掌故》剛剛問世時劉錚寫的第一篇書評,立意既高,觀察亦深,我們的心事也幾乎被他全然說盡了。唐長孺、張振鏞、許姬傳、孟言嘉,在王延武、劉永翔、趙珩、楊志諸位的筆下,或重其學,或重其事,或重其人,「仿佛若有光」。就是陳曉維筆下那身份尷尬的古董商白堅,也堪為近代藝術品流通史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之奔波生計,要與柳向春筆下「讀書種子的吃飯問題」同樣引來一聲嘆息的。
《掌故》(第六集)
978-7-101-14609-7
56.00元
《掌故》的讀者和作者,大多是愛書人。本集以茅子良先生《1973-1979:上海書畫社的木版書》一篇開場,相信足以「令人目明」。傳統的雕版印刷在特殊歷史環境下重放異彩,如今豈可再得。茅子良以參與者的身份,翻檢檔案,摩挲實物,尋訪故舊,完整重構這一過程,堪為當代出版史的重要文獻。雪克先生回憶一個甲子前為學校買書的經歷,有故事,有人情,有時代氛圍,韻味十足。艾俊川先生從自己珍藏的畫冊《養壽園圖》說開去,揭出養壽園在袁世凱政治生涯中的意義,挖掘極深。胡文輝談陳寅恪筆下的「新名詞」,許禮平談高伯雨的一篇集外文,也無不是從書中來,眼光見識,各擅勝場。
記述人物,向為「掌故」以及《掌故》的重點。本集七位新作者,專注人物的倒有六位:虞雲國、高林、沈慧瑛、苟世建、譚苦盦、陳鈴。一個有趣的現象是,譚苦盦與另三位老作者劉永翔、劉聰、宋希於,這次的題材皆「事關風月」。飲食男女,人皆有份,聖賢難免,其中自有掌故,但講什麼、怎麼講,仍然關乎情懷,關乎趣味。馬一浮的隱痛,梅貽琦的心事,吳湖帆、周鍊霞的糾結,總是加深了後人對那個時代與人物的理解;陳白塵的那一段情感風波,作者也未嘗津津於事件本身,而是有悲憫,有哀矜。
三十多年前,章品鎮先生以一篇《花木叢中人常在》,回憶《花木叢中》的作者周瘦鵑先生,後來他將追記前輩的文章結集,即以之冠名。如今嚴鋒拿出同題之作,寫的是父親辛豐年與章品鎮長達七十年的君子之交。在疫情尚未平息之際,「花木叢中人常在」這七個字讓人感觸良深。春夏如約來去,世間不復舊時,人與花木同盛,果真是最美好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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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籌:陸藜;編輯:思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