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淑怡/圖)
沒有彩禮、沒有嫁妝,辦婚禮時,司儀沒有提及「男方迎娶、女方出嫁」之詞,只是說一對新人組建了自己的家庭,祝賀百年好合。
如今,陝西女孩張欣還記得2017年婚禮時的場景。她也記得,在婚前,夫妻雙方家庭還約定:生育兩個孩子,其中第一個隨男方姓,第二個隨母親姓。
她的丈夫是江西客家人。這一婚姻模式打破了兩地原有的傳統。為此,男方在婚前召開了一整天的家族大會。而在女方的父親看來,這是對「女性在家庭的付出和價值的一種肯定」。
他們倆目前住在西安。在中西部,這種名為「兩頭婚」的婚姻模式仍很稀奇,但江浙滬農村及郊縣地區則早已盛行。家住上海市臨港新片區的顧易峰就向南方周末表示,如今身邊近九成的人都是如此,「對於獨生子女來說,這已經是約定俗成」。
據武漢大學社會學專業副教授劉燕舞及其團隊自2009年以來的考察,兩頭婚形式不僅在江浙滬,四川、湖南等地亦有分布。這一悄然流行的婚姻方式,已在改變中國傳承千百年的社會關係。
男不言娶,女不叫嫁
蘇州女孩周玥還記得2016年婚禮前的一個細節。公公婆婆送來兩萬元以表心意,但被她的父親拒絕了。「因為兩頭婚是不收彩禮的,可能我父親也是不想讓我們欠著對方吧。」周玥告訴南方周末。
周玥和丈夫是同村人,兩家距離很近。通過她的姑姑介紹認識後,相戀、結婚、生子。這個新家庭即是「兩頭婚」,在當地,兩頭婚又稱為「並家」,男不言娶、女不叫嫁,意為兩家並一家。
按照蘇州兩頭婚傳統,男女雙方需要各自置辦婚房,婚後不定期回兩家輪住。兩人結婚後,周玥與丈夫採取輪換的方式,這周兩人住在她的娘家,下周便住在婆婆家。而生育孩子後,按照婚前的口頭約定,大孩隨她姓,二孩隨父姓,兩小孩把外公外婆都喊為爺爺奶奶,由雙方祖輩共同撫養。
這是一個典型的兩頭婚家庭。而在南方周末的多方採訪中,這一家雙方的家庭背景亦帶有普遍性。周玥和丈夫都是獨生子女,兩人所在的蘇州相城區,自1985年開始,大量房屋被拆遷,原址之上製造業及化工業工廠開始興建。當地居民大多分到一筆拆遷補償款以及一到兩套安置房。周玥家拿到兩套,而她丈夫家雖然沒拆遷,但在城區早已購置了一套商品房。
這種傳統在當地已經延續多年。不過,對於來自甘肅省天水市的李江軍來說,最初他感到很新奇。
李江軍與來自蘇州的妻子在大學相識相愛,目前兩人均在江蘇省鎮江市當老師。2006年,兩人「並家」成婚。在婚前聽說這種模式時,他從妻子的親戚朋友處了解到,這在當地已經屢見不鮮。
在雙方父母的溝通下,他們很快達成一致:婚後如果只生一個孩子,就跟妻子家的姓,如果兩個孩子,就各姓一方。「儘管我所在地區傳統觀念很重,不過我的父母都還比較開明,我也覺得這種婚姻模式很平等,所以還挺順利。」李江軍告訴南方周末。
實際上,兩頭婚在江浙滬地區已不鮮見。早在學者費孝通1939年出版的著作《中國農民的生活》(後在國內出版更名為《江村經濟》)時,即已提到「兩頭掛花幡」的情況:父母沒有兒子時,可要求女兒的一個男孩作為自己的孫子,在兩個家的祖宗牌位上插兩面花旗。南方周末採訪發現,江浙滬的兩頭婚家庭所在地,以農村或就地城鎮化地區為主,夫婦雙方多為獨生子女,或一方為獨生女。其中,男女雙方大多家境對等,家中有兩到三套拆遷房,或者有自家民房對外出租。
而近年來,兩頭婚已遠不止江浙滬。相關資料表明,從21世紀初以來,兩頭婚以不同的名稱存在於全國許多省份,在江蘇蘇州稱「並家」,浙江嘉興稱「兩頭管」,浙江湖州稱「半進半出」,上海浦東稱「兩面門頭」,福建閩南稱「半招娶」,廣西瑤族稱「兩頭扯」,湖南岳陽稱「兩頭住」。
為了養老,為了姓氏
在武漢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劉燕舞看來,「遍地開花」的兩頭婚,一方面源於經濟結構的變化,使農村人口開始大規模進城務工,婚姻圈向全國擴大;另一方面則是1982年以來計劃生育基本國策的嚴格實施,造成純女戶或獨生子女戶的情況大量存在。
在上世紀八十、九十年代,一些地區出現大批招贅婚姻。而進入九十年代末,隨著第一代獨生子女逐漸到適婚年齡,男方作為獨生子,也不願下嫁女方,「招贅」「倒插門」比例又迅速減少,取而代之的是可以奉養雙方父母的兩頭婚模式。
現住在上海市臨港新片區的顧易峰便是在當時結婚的,他告訴南方周末:「我是村裡第一個以兩頭婚方式成婚的人。」
顧易峰與妻子都是75後的第一代獨生子女。當時,女方父母強烈堅持「不嫁女兒」,而顧易峰的父母也不願他入贅。綜合考慮兩個家庭的養老需求,雙方父母達成口頭約定,決定採用「兩面門頭」模式,無彩禮、無嫁妝,婚後小夫妻在父母兩家每周輪住。「當時,家裡還是會有點不情願。」顧易峰說,「我爸和我媽說,我們孩子又不是娶不起媳婦。」
但他認為,這一婚姻模式是「先進」的,能體現男女在婚姻中的平等地位。目前,顧易峰家中只生養了一個女兒隨父姓,在他看來,有無二孩、如何安排姓氏等問題均不是兩頭婚的重點,「它的訴求基於雙方父母,尤其是女方父母的養老需求。」
而家住上海市閔行區南部的孫曉芸對於「兩頭婚」也持相同的態度。她告訴南方周末:「從我中學開始,身邊的人都是獨生子女,父母就我一個,哪裡捨得嫁出去?兩頭婚就是為了平等。」她說,「而且也不用說一定生兩個,生幾個都是夫妻雙方自願的。」
不過,顧易峰、孫曉芸的經歷,也只是兩頭婚裡的一種觀點。婚姻形態是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內反映社會心理的文化符號,在1991年出生的周玥看來,無論是招贅還是兩頭婚,為的是一個姓氏,為的是傳宗接代。她告訴南方周末,「女方家現在為什麼不嫁女兒,一定要兩家並一家呢?就是為了有一個和自己姓氏一樣的小孩呀!」
姓氏背後的財產繼承
在兩頭婚家庭中,很多人承認女性地位有所提高,但也不否認涉及傳統家庭延續家族傳承的功能。
華東理工大學社會學專業碩士楊麗珍曾就福建省漳州市後村的婚姻模式進行長期調研,她告訴南方周末,自2017年起,她發現兩頭婚在當地婚姻模式中佔比三成以上,全都生兩個孩子,一個隨父姓,一個隨母姓。而這是因為女子沒有離開「娘家」,也未離開父系所屬的「宗」,族譜上的女子名字可以保留。
兩頭婚的緣起,從家庭養老的協商,逐漸過渡為一場生二孩引發的家族之爭。而姓氏,是其中的關鍵。
在張欣所在的陝西以及她丈夫所在的江西,兩頭婚都是稀罕物。張欣婆婆在聽說她父親要以兩頭婚為小輩辦婚禮、並讓兩個孩子隨女方姓時,她迅速召集親戚,召開了一場家族大會。在當地,「男尊女卑」「同姓不婚」的觀念非常深厚。最終,婆婆基於張欣父親的想法做調整:第一個孩子如果是男孩子一定要隨父姓,第二個無論男女隨母姓。
這是一場姓氏之爭。姓氏是血緣區分的重要標誌,血緣區分又涉及家族繼承。在一些受訪的女方看來,這從來都是由父輩主導。
張欣還記得她讀大學時,她的父親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用你的魅力去招一個上門女婿。」在婚姻這件事情上,張欣認為:小輩的想法已經很不重要,「人是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來生活的,肯定是要對父母、對周圍的環境都要會有所考慮。」
而父輩之爭,在周玥看來,會造成小家庭內部的分裂。
在雙方父輩婚前的協商下,周玥的大娃隨母姓,二娃隨父姓。在新衣新鞋、金銀鎖、金銀手鐲上,公公婆婆和自己的父母給兩個小孩一點都不少。但周玥記得,母親參加大孩滿月酒時,穿了一身新衣。在她的印象裡,母親向來勤儉節約,幾乎不添置新衣,唯有兩次購置新衣,一次是為了她的婚禮,另一次是大孩的滿月酒。但對於二孩,她的母親在第一次見他時脫口而出:「這個孩子長得有點醜,沒有大寶好看。」
「我父母對兩個孩子都挺好的,但就是會經常提醒我:和誰姓今後就繼承哪家的財產,警惕二孩長大後搶奪哥哥的財產。」周玥告訴南方周末。在強調財務分離的模式下,二孩奶粉錢在內的所有開支,周玥不得幹涉。
孫曉芸現在育有一長子一幼女,長子隨父姓,幼女隨母姓。她告訴南方周末:「如果我生的第二個仍舊是兒子,雖然婚前說好第二個隨我姓,但我仍舊會讓他跟我老公姓。因為,兩個兒子之間不會有問題,但兩個媳婦之間就會有問題。」
媽媽的弟弟,該如何稱呼
李江軍談及兩頭婚,坦言在大孩出生後他低落過一陣子,「自己的孩子不隨自己姓,感覺挺沒面子的」。但他也理解妻子和嶽母。幾年來,他也逐漸習慣了嶽母和自己母親來到小家庭裡,輪流照顧兩個孩子。如今,大娃13歲,二娃5歲。每年,夫妻倆會帶著兩個孩子在江蘇蘇州過春節,在甘肅天水過國慶。
兩頭婚的婚姻模式解構了「從夫居」的單一模式,取消了彩禮和嫁妝,對傳統的「男娶女嫁」婚姻模式提出了巨大挑戰。
儘管會面臨父輩的一些壓力,但張欣認為自己還是幸運的。在傳統婚姻模式中,孩子只能由婆婆來帶。她記得,由於她表姐的婆婆過早去世,在生育孩子後面臨無人看管的難題。表姐的母親因此跑去給她帶娃,卻遭到了她兒子的指責。
這種家庭關係的改變,也反映到了親戚稱謂的爭論上。
家住浙江省湖州市吳興區的錢潔告訴南方周末,「半進半出(當地說法)」已經在當地成為一種默認的嫁娶方式,「孩子都叫長輩為爺爺奶奶」。同樣,上海的孫曉芸也表示:「我們鄉下人都叫爺爺奶奶,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但是,爺爺奶奶之外的親屬,又該如何稱呼?
這個問題,周玥和母親爭論過許久。生完大娃後,周玥和母親帶著孩子去表弟家,兩人當時就孩子該如何稱呼周玥表弟產生了爭執。母親要求叫「叔叔」,周玥則認為應該叫「舅舅」。
「我媽那時還挺生氣的,她說:『那怎麼行呢?大的不就我們家的人嗎?你不就相當於他的爸爸嗎?叫爸爸的兄弟不就是叔叔嗎?』」周玥向母親反覆強調,如果兩個孩子以不同稱謂稱呼同一個人,會造成家庭分裂。母親最後被說服了,讓孩子叫「舅舅」。
也因為稱謂困擾,張欣的二孩計劃擱置了。在張欣對丈夫做了許多思想工作後,後者作出最大讓步,接受未來的二孩叫張欣的父母為「爺爺奶奶」。而按照張欣父親的意思,二孩不僅要叫他為爺爺,還要稱他的兄弟姐妹為「爺爺奶奶」。這在張欣的丈夫看來無法理解,他反問張欣:「如果說能把我孩子的大伯二伯都叫爺爺,為什麼不乾脆把你叫爸爸,把我叫媽媽好了,或者說把兩個人都叫爸爸?」因為稱謂問題始終未解決,兩人的二孩計劃從2020年10月一直擱置至今。
華東師範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研究員陳贇告訴南方周末:「親屬稱謂很大程度上是雙方家庭成員互動關係的一種體現。」稱謂發生變化,個體所承擔的義務、權利與責任以及今後的財產繼承上也會發生相應變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稱謂也是財產的體現。」陳贇說。
提早的財產分配意識
兩頭婚模式下,養老問題在當下看似有所減輕,卻仍有隱患。
錢潔覺得,自己和丈夫的所有生活都被公公婆婆、爸爸媽媽照顧得很好。從女兒出生起,兩家老人就不停歇地給她買奶粉、買名牌運動鞋、做美食。由於目前住在母親家裡,她和丈夫的所有日常開銷都由老人承擔。在丈夫的外婆生病時,婆婆會主動給他們準備好紅包,讓他們以個人名義遞上。
而在孫曉芸看來,「或許是因為自己是獨生子女,我爸媽和我公公婆婆還是把我當做孩子的。」孫曉芸記得,有一次她給母親一筆錢,覺得她辛苦,結果反倒被罵了一頓:「為什麼給我錢?我們倆有退休工資,以後不都是你們的麼?」
在目前的兩頭婚婚姻模式中,傳統的贍養父母義務被倒置,越來越多的父母通過提供代際支持,為子女提供更好的生活保障。
楊麗珍和一些學者認為,兩頭婚體現的是雙系制養老模式,無論是在生活照料上還是在經濟支持上,「父母—子女」間的代際支持都呈現出「恩往下流」的現象。但是,由於兩頭婚夫妻結婚時間還普遍不長,很多問題無法通過當下給出答案。結婚十年、十幾年之後,他們的父母一輩也在逐漸老去,那時候子女的養老負擔會更重。
而在劉燕舞看來,老年人的養老、年輕人的負擔,不是夫妻個體的微觀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的宏觀問題。特別是隨著這種情況越來越多,以中國人的數量,匯聚起來就是非常大的規模。公共政策在這一點上如何應對,應需要提前考慮並布局。
從受訪情況來看,最早的兩頭婚家庭到現在不過二十年左右時間,很多問題並未表露出來。而對於不同姓氏的孩子日後可能出現的財產分配問題,更多兩頭婚家庭選擇教育與薰陶。
目前,孫曉芸的兩個孩子,一個10歲,一個6歲。在這種情況下,孫曉芸不會考慮未來兄妹倆的財產糾紛,而儘量以更平等的教育方式去對待兩個孩子。女兒三歲左右時,兄妹經常因為玩具發生爭鬥,而在多次勸說哥哥讓著點妹妹後,她也開始教導哥哥:「如果妹妹實在過分,你可以還手。」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味地謙讓。對於未來的財產,她則表示:「我和我丈夫總歸是平等對待。如果他們今後一方弱一點、一方強一點,那麼我就會讓強一點的稍微謙讓一下,但總體是平等的。」在孫曉芸和丈夫的教導下,她很欣慰看到目前兒子會主動帶妹妹玩,而妹妹也會主動要求哥哥幫忙保管自己的壓歲錢。
而李江軍家中的兩個孩子都為男性。他和妻子都是大學教師,從兩個孩子年幼時,就告訴他們:不能依賴父母,以後自力更生。「不管以後他們是考上大學還是出國,有一半我們可以資助,另外一半需要的費用他們自己負責。比如一個人又要出國又要買房,我只能負責一樣的資助,不可能既幫他出國又幫他買房子。」李江軍告訴南方周末。
(張欣、周玥、李江軍、顧易峰、孫曉芸、錢潔為化名)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錢昕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