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73年左右,爸爸被生產隊一致推選為「三駕馬車」的車官,其原因有三:一是,轅馬是一匹白色高大的壯馬,性情比較暴躁,只是少了一份母馬的安靜,老實和溫順,特別是,對陌生人又踢又叫又咬,村裡人都不敢擔此重任;二是,母親常年有病,不能參加生產隊裡的勞動,自然家裡工分掙的就少,再加上我們幾個孩子都念書,生活很是困難;三是,父親早已和生產隊長打過招呼,說自己不怕危險不怕累,找一個多能掙點工分和補助的營生。
說起「三駕馬車」,不同時期,它的意義是不同的。
中國古代「三駕馬車」,不是說三匹馬拉的車,而是說三匹馬一組一轅,分前、中、後三組來拉的車。
中國現在經濟增長的「三駕馬車」是指:投資,消費和出口。
我說的「三駕馬車」是指三匹馬拉一輛車,分前後兩組:後面轅內的馬叫轅馬,另兩匹馬並排在前面,叫梢馬(最前面的兩匹馬),三匹馬一輛車就組成「三駕馬車」。「三駕馬車」是當年生產隊裡的主要運輸工具。秋天拉運莊稼,冬天給每家每戶拉炭,有時外出跑運輸,也能為生產隊增加一些收入。隊裡總收入多了,每個工的分紅也就多了。
這件事對爸爸來說,喜悅和忐忑交織在一起,如願以償自然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只是把喜悅不想流露在臉上;心裡不太踏實,確實也讓自己為難,眼下最想解決的問題就是能不能駕馭這匹暴躁的大白馬,真是沒有底啊。正所謂: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凡事開頭難。頭三天主要任務是馴轅馬,由四五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死擒硬拿把馬套在轅子裡,嘴裡含一段鐵索(稱為嚼子),左右兩端由長長的繩連接,構成一個封閉圈,這條繩子叫韁繩。如果讓馬向左走,就把左面的繩子拉緊,右面繩子放鬆,反之,操作恰好相反。起初馬是不聽話的,你讓它向左,它會拼盡全力,忍著疼痛,低下頭把韁繩繃緊不聽指揮,又踢又叫,不是向前走,而是在原地打轉轉,尥蹶子,踢車底板,武藝耍盡,性子使完,這時車官把「磨杆」拉緊(「磨杆」:相當於現在汽車上的剎車片,它是用木頭做的),一手握韁繩,一手揚鞭使勁抽打,越是抽打,越是暴跳,後蹄支撐,兩隻前蹄揚起,成站立姿勢,此時的馬根本不隨人意,車官氣上加氣,發威發怒,把韁繩繃緊,「磨杆」打死,這樣摩擦力就越大,車也越沉重,想擺脫車的控制幾乎成為不可能,經過一段時間,隨著馬的體力的不斷消耗,暴跳的性子漸漸平靜下來,越來越服軟乖順,車官的氣也逐漸消停下來,適時趕將回去,卸了車,少許給馬飲點水,餵點料,安慰一番,感化一下,無疑在告訴它:記住教訓,長點記性,否則就像今天這般折磨,看你有多大的本事。抽支煙,靜下來想一想,這匹馬比以往任何一匹馬都難馴得多,折騰的很是厲害,渾身汗水淋漓,嘴上和腿上流點血,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生氣時在生氣,不生氣時,真還是有點心疼。
我在想,人和動物一樣都渴望自由,但在某一個「框框」下,唯一的選擇就是乖乖地「遵守」。
一開始,隊裡的任務比較重,別的車官早已幹完一天的活,爸爸由於其轅馬桀驁不馴,總是落的很多,曾經也有過退卻的想法,考慮到孩子和這個家,爸爸還是堅持了一天又一天。爸爸是個溫和有韌性的人,經過一段時間餵養和相處,白馬逐漸能平和對人,隨心好使了。
讓我感悟最深的是:馬也有一顆感恩的心,只是不會表達抑或沒有讀懂它。
爸爸是個愛好的人。把他的車馬打扮的漂亮好看。銀白色的轅馬高大精壯、毛色油亮、頭上繫著個紅纓子,脖間掛著串響鈴,一走響個不停。爸爸雖然穿的不好,但,衣著還算整潔、精神狀態挺好,挽著紅纓的長馬鞭斜靠在肩上,時而哼上幾句,在風和氣清的大自然中悠閒自得,在感到馬拉得不夠起勁時,才會虛晃上幾鞭,決不忍心落在馬的身上。爸爸不管是對馬,對他人,對家人,總是用一雙溫暖的手,撫摸馬與人精神上的不安,因此得到人的尊敬和馬的順從。村裡有娶或娉的,首選爸爸去娶或送,雖然累點,爸爸很高興。
爸爸是個細心的人。每家庫存有多少炭,估計能燒多少天,他都了如指掌,根據情況第一個給誰家拉炭,第二個給誰家拉,他都記在一個小本本上,相當於一個工程圖,他是設計員,也是施工員,還是質檢員。村子裡沒有一家因為缺燒而彆扭過,爸爸總是想在別人的前頭。在我身上好像有爸爸細心的元素,凡事都習慣地設計一個方案,然後在實踐中不斷的修改和完善。
爸爸是個愛馬如命的人。定時餵飲,每晚加草加料,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從未少過一次,斷過一頓,有時為了讓馬吃好,還讓我們幾個孩子出去給馬拔草。爸爸說:只有平時你對它好,關鍵時候它才替你賣力賣命。在我的記憶中,爸爸以後再沒有打過馬。罵倒是有的,最常見的一句:「槍崩貨,不想活了」。對待子女就更不用說了,我活了六十來歲,爸爸沒有罵過一句,打過一下。弟弟妹妹也一樣沒有挨過打,受過罵。不過,爸爸有一個絕招:這個事上,他不會罵你,但,事後總要把你說的心服口服。我在想,對別人的批評教育 ,有時只是紅紅臉,有點辣味,緊張一下,暫時承認;而自省,才是刻骨銘心的改啊。
包產到戶那年,我家分了那匹白馬,全家人共同照料,誰有時間,誰就拉上馬在地頭,地畔,地溝,地堰,專找好草和草好的地方拉牧。一段時間以後,這匹馬滾瓜溜圓,毛順尾順,目光炯炯有神,耳朵就像能聽懂人言,反應極其敏捷,搖一搖腦袋,出一口粗氣,真惹人喜歡。奇怪的是,這匹馬在第二年產了一個騾子(生產隊那麼多年沒有下過仔),這件事轟動了鄰村上下,爸爸因此也成了小有名氣的車官。巧在,我和弟弟的嶽父都是羊官,因此有人戲稱:「那是一個好人家,兒子和兒媳婦兒都是官二代」。
待到小騾子快能幹活的時候,白馬不知吃上什麼東西,神不知鬼不覺得就死了。這對我們一家來說,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心裡有種揪心的疼痛,內心壓抑的實在喘不過氣來!還是媽媽掩住內心的痛苦說:「馬是靈性動物,它知道咱們一家人對它好,還給咱們留下個後」。爸爸一句話也不說,徑出去把舅舅叫過來,把全部馬肉拉走。我們也不知道,把馬肉是賣了還是送人了,誰也不願提起那件傷心的事。媽媽看著爸爸傷心的樣子,解釋說:「家有千萬,四條腿的不算」。不管媽媽怎樣解釋,爸爸長時間還是拗不過那個勁。
我覺得,並非媽媽的肚量比爸爸的大,而是誰飼養誰親,飼養得越久親的也就越深,這好像是個公理。
爸爸現在已是84歲的人了,早已淡出白馬的陰影,但,他老人家的身體倍棒,每天能喝二兩燒酒,飯吃的下,覺睡得香,幫助並伺候著一個80歲臥床不起的老媽媽,才換來子女以及子女的子女的正常工作和生活,否則,單單請一個保姆是絕對不行的,子女至少要輪流看護。84歲的爸爸在這個家中依然是舉足輕重的。
白馬在我們這個家中幹到最後一口氣,流盡最後一滴血。它死了,它給我們留下一個小騾子,一直為我們家幹活;它的肉拉走了,但它的精神一直鼓勵我們一家人奮力前行;它的感情,一直銘刻在我們的骨子裡,流淌在我們的血液中……
白馬根本就不是馬,它實屬是一種精神。
如果說,爸爸是幸福家庭的締造者,還有白馬以及白馬的精神合寫了一個陽光溫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