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 / 董輯
在中國,是否有這樣一種文體?
它不是詩歌,但卻擁有詩歌之名;它不是散文,但又和散文長得一樣;它的作者不是詩人,也不是散文家,他們寫一種既不是散文也不是詩歌的微型篇幅的文字,這些文字,有時是一種有點詩意的抒情短文;有時候是修辭感很強的美文或者雋語;有時候是一些情感濃鬱的描寫片段或者心靈獨白……散文家不接納他們,因為他們寫的不是散文;詩人也不怎麼提他們,因為他們的文字絕大多數時候都不是詩;甚至,還有人很武斷的說:他們是散文寫不長,詩歌寫不像,才去寫那種既不是散文也不是詩歌的文字。有人更直接的發問:在中國的散文詩界中,有人是大詩人嗎?在中國的詩歌界中,大詩人中有有影響的散文詩人嗎?
在中國,這種文體被叫做「散文詩」,這種文體的作者被稱作「散文詩詩人」或者「散文詩作家」。
他們似乎自成系統,有自己的刊物,有自己的圈子和場域,有自己的各種獎項和榮譽稱號,甚至,還有自己的經典作者和歷史,有自己的「界」,那就是:中國散文詩界。他們從散文和詩中獨立出來,分流出了一個自己的「散文詩界」。
只不過,這個散文詩界,似乎永恆地處於中國文學的城鄉結合部,小說界、散文界、詩歌界、戲劇界都不怎麼提它,談起中國文學時,各界都不提它,它的位置和身份都有些曖昧和尷尬。
比如,散文家們,大都寫有小篇幅的散文,但他們寧肯稱它們為「小品文」,也不叫它們散文詩;比如,當代詩界很多詩人包括頂級的重要詩人都寫有數量不菲的不分行的詩歌,但他們都認為自己寫的是詩,不是什麼「散文詩」。
突然想起年輕時我經歷的一件事。當年,有一家出版社出版了一套散文詩辭典,有中國古代卷,外國卷和中國當代卷,我和朋友一起去購書,最後只買了中國古代卷和外國卷,中國當代卷沒有買,因為朋友反覆強調:中國現當代散文詩沒啥看的,除了魯迅,他記不起中國的散文詩有什麼名篇和名家。沒意思,沒意思。
這就有意思了,難道中國的散文詩是一種新的文學體裁?是一種「新發明」,是一種既不是散文也不是詩歌更不被傳統四大文體予以重視的只能存在於文學的城鄉結合部的「弱文學」?
散文詩(有說此稱呼是劉半農首譯的,他也是中國現代最早翻譯外國散文詩的中國詩人)是一種「舶來文體」,在中國大行其事、成「界」之前,在西方就已經有了,而且,散文詩還是現代詩的重要源頭之一,是詩歌進入現代主義的一次重要的詩歌變體和詩歌事件,散文詩將詩歌從格律、唯美、浪漫和陳詞濫調中解放出來,以新的姿態擁抱現代感性、書寫現代感覺,是詩歌躍入象徵主義、超現實主義的重要手段和方法之一。散文詩來到中國,先是譯詩,然後出現本土創作,郭沫若、周作人、徐玉諾、沈尹默、劉大白、冰心(小詩也可以看成是散文詩)宗白華、朱自清、高長虹等等都有散文詩創作,魯迅的《野草》更是中國本土散文詩寫作的經典,也是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的經典之一。奇怪的是,中國的新詩界並沒有敞開懷抱擁抱散文詩這一體裁,新詩的體裁以分行為主,重要詩人鮮有散文詩創作,即便寫有數首,也多不是其代表作和重要作品;《野草》雖然影響巨大,也被明確的標為「散文詩」,但魯迅一般也不被看成是詩人,《野草》只有很少的時候才會被詩歌界作為現代主義詩歌來研究。散文詩作為一種現代的文體進入中國以後,中國散文詩創作的高潮是1920年代,1930年代以後就開始逐漸式微,新詩的文體以分行為主,很多詩人的不分行之作也不被他們命名為散文詩,不管承認不承認,散文詩漸漸成為一種「弱」文體,被文學界甚至詩歌界人另眼視之。1949年以後,散文詩更是逐漸從詩歌界中退出,成為既不是詩歌也不是散文的中國式「散文詩」。
中國式散文詩的發展道路,既有悖於散文詩出現之初衷(它是一種革命性的文體,肩負著詩歌文體解放和創造力開放與躍升的偉大責任,使詩歌從近代進入現代);也不同於散文詩在西方現代詩歌中的發展和地位(西方現代詩一直都有具有延續性的散文詩傳統,重要詩人和大詩人都有程度不一的散文詩創作,有一些更是以散文詩著稱,散文詩從來都是歐美現代後現代以及當代詩歌的重要體裁之一。);它對中國文學、詩歌也不構成決定性的發展和革命性的影響(除了《野草》,幾乎沒有散文詩和散文詩人強力影響和推進過中國現當代文學和因之而進入文學史,也沒有那一篇散文詩或者哪一個散文詩人在本質上影響過中國詩歌的發展以及開闢出新的詩歌美學向度。);它成為一種中國特色的中國文體,在中國文學的城鄉結合部幽靈般地遊蕩著,僵而不死。
其實,散文詩一直都是現代主義以來西方詩歌的革命性成就和具有階梯價值的重要文體,從波德萊爾偉大的開拓性創造開始,經由蘭波天神下凡般的耀眼釋放,加上奈瓦爾、貝爾特朗、洛特雷阿蒙等等的奇峰並峙,到裡爾克、瓦雷裡、馬拉美等現代主義大宗師的經典創作,輔以紀伯倫、泰戈爾等亞洲詩歌大師的巨大影響,加上尼採、屠格涅夫、高爾基、卡夫卡、紀德、梅特林克等大哲學家、大作家們的風行全球,以及超現實主義詩歌的長風勁吹,散文詩不但確定了它的經典地位,更成為新文學、新詩歌、新思潮和現代主義感性的文學容器和詩歌武器,成為西方現代詩的常規文體和眾多大詩人創作的主體,聖瓊·佩斯、安德烈·布勒東、克洛代爾、勒內·夏爾、亨利·米修、希門內斯、帕斯、博爾赫斯、勃萊、特朗斯特羅姆、金斯堡等大詩人們都創作有大量的散文詩,有些更是以散文詩著稱。可以說,在西方現當代詩歌中,散文詩一出現就是奇花、就是革命性的文體,進而成為傳統,成為西方現代、後現代詩歌中的很重要的組成部分,出現了大量的經典文本和經典詩人。
中國卻不是這樣,不知道為什麼,中國的大詩人和先鋒詩人們,不但不怎麼寫散文詩,也不承認他們所寫的不分行的詩歌為散文詩,比如,沒人把海子的《源頭與鳥》、王家新《遊動懸崖》、昌耀晚期有標題的不分行詩歌、西川《鷹的話語》《巨獸》《鳥》,歐陽江河《懸棺》《笑的歷史》、周倫佑《自由方塊》《頭像》《遁辭》、于堅《零檔案》以及《死城》、商禽大量的有標題的不分行詩歌、侯馬的《他手記》等等看成是散文詩,而寧肯把它們看成是現代詩、探索詩、先鋒詩、第三代詩歌、非非詩歌、後現代詩歌、甚至口語詩歌等等。而且,好像中國的散文詩界也不接納這些詩歌,大量的散文詩選本和歷史也沒有涉及到上述這些詩歌。中國的先鋒詩歌界似乎也不接納單純的散文詩界。一個朋友曾經告訴我,當代著名詩歌批評家、活動家、詩人徐某某曾經回答一個向他請教散文詩問題的散文詩詩人說:散文詩就是個屁。
我覺得,當代大詩人們不肯承認他們寫的不分行詩歌是散文詩,是因為他們不希望自己的詩歌和散文扯上什麼關係,因此而混淆讀者的閱讀注意力、因此而降低了他們詩歌的詩性指數,他們更願意稱他們那些不分行的詩歌為大詩、長詩、實驗詩、探索詩,但就是不願意把它們稱作散文詩;而中國散文詩界不提這些作品,也不選這些作品,是因為這些作品和他們寫的不是一種東西,他們可能不願讀、讀不懂、不承認、不接納這些詩歌,當然,他們也寫不出這樣的「散文詩」。
有成就有量級有活力有深度有高度的詩人們不太寫散文詩,而且不承認他們寫的不分行詩歌為散文詩;而絕大多數散文詩人不被詩歌界所接受,他們只承認他們是「散文詩詩人」,這種承認,言語中難免會摻雜幾絲不屑和身份上、本質上的涇渭分明感;又寫分行詩歌又寫散文詩歌的中國詩人也有一些,也不乏彭燕郊、姚輝、張作梗等等知名的詩人,但他們畢竟無力轉變「散文詩界」獨成一界而不是屬於詩歌界中的一份子這一現實。散文詩界和散文詩人們,他們嘴中的中國散文詩圭臬性人物也不是魯迅這樣的中國散文詩開拓性人物和裡程碑,商禽這樣的其創造力主要通過散文詩的方式釋放的重要詩人,而是郭風、柯藍、耿林莽、許淇等這樣的「中國式」散文詩人。
散文詩就這樣在中國走偏了,成了一種詩歌四不像,成了一種中國式文體。而廣大的中國散文詩人們,也只能處身於中國文學的城鄉結合部,不能進城,也不能歸鄉。
如何才能改變這種現狀呢?如何才能讓中國散文詩重回詩歌的大懷抱而不是自成一界遊蕩在文學的城鄉結合部呢?我想,以下幾點如能做到,這種現狀可能會得到根本性的改變。
1、重寫散文詩的歷史,把狹義的中國式散文詩擴展為廣義的世界意義的散文詩,把中國主流詩界、先鋒詩界的大量不分行詩歌納入中國散文詩史,這樣,才能在全貌和歷史的高度上觀照中國散文詩。
2、重新對散文詩這一命名進行確定,它不是散文加詩,不是有詩意的散文片段、美文片段,不是散文成分和詩歌成分的按比例拼裝,它是不分行的詩歌、是看上去和散文一個樣子的詩歌,它本質上就是詩歌,不必要過多的辨析和強調它的散文成分和散文色彩,什麼幾分散文幾分詩之類。它就是詩,不分行的詩就完了。畢竟,詩歌的散文化早就是現代詩的屬性之一了。分行的詩都不避諱「散文化」,散文詩還辨析什麼散文多少詩多少幹啥?
3、只寫散文詩的詩人中出現公認的大詩人,被文學界——小說、戲劇、散文、詩歌。評論——和學術界公認的大詩人,至少目前耿林莽、許淇、柯藍等還不夠「公認」,他們只是中國式散文詩界中的大人物。
4、中國詩歌界承認散文詩界、承認散文詩並且廣泛寫作散文詩,分行詩和不分行詩並行並且不再互相強調和互相隔膜。
5、把散文詩界納入廣義的詩歌界,而不是單獨分出一個獨立的散文詩界。
6、散文詩必須有能力承載先鋒、探索、革命、實驗、介入和一切屬於詩歌的元素,而不是只能寫寫無關痛癢的抒情片段、美文片段和雋語以及大眾意義的什麼詩情畫意、優美文辭、不及物的陳詞濫調和毫無創造力的修辭練習。
也許這樣,中國式散文詩和散文詩界才會消失,中國文學的城鄉結合部才會消失。
作者簡介:董輯,男,1969年生於吉林大安月亮泡葛喇嘛屯,現居長春,曾做過教師、編輯、記者等工作。後非非詩人。1990年代開始發表詩歌等作品,在《非非》《詩》《作家》《花城》《作品》《詩歌月刊》《詩林》《詩潮》《揚子江評論》《中西詩歌》《原詩》《詩選刊》《紅豆》《讀者》《延河》《第三極》《太陽》《大陸》等上百家國內外報刊、雜誌、民刊等發表過詩歌、散文、隨筆、雜文、評論等多篇(首),詩歌自2001年以來被多次收入春風文藝出版社、遼寧人民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江蘇文藝出版社、海峽文藝出版社、時代文藝出版社、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等出版的年度詩選和其他選本。2012年由福建漳州「新死亡詩派天讀民居書院」出版有詩集《夜晚的超現實》(獲2012年「新死亡詩派年度獎暨中國詩人免費詩集獎」),2014年出版詩集《我是我》;2018年出版詩集《字逍遙》(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出版)。2016年獲「詩探索中國詩歌發現獎」優秀獎。現主要寫作詩歌、評論、隨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