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共事的五年間我一直叫他詹老師。在這個時候,突然我想叫他詹老頭。
詹老頭其實一點也不像個老頭。
詹老頭身姿挺拔,身手矯捷。說起話來聲若洪鐘,走起路上虎步生威。加上高血壓的影響,總是紅光滿面的,整個人顯得精神矍鑠氣宇軒昂。
是的,如果不是三十八年公安工作帶給他的滿頭華發,那麼你很難從他身上找到一丁點老的痕跡。
剛到經偵大隊的時候,我問過詹老頭年齡,他故意岔開話題,很明顯是拒絕回答。還有兩次有人向他打聽,都碰了釘子。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詹老頭對待年齡像女人對待體重一樣敏感,直到今天,我似乎明白了。
詹老頭每天差不多都是最早到單位。首先把電腦打開,點擊開公安教育訓練網絡學院,準備好聽課。接著起身在大辦公室裡巡視一周,燒上開水,來人了就一個一個地派煙。
詹老頭的煙不好,就是十塊錢一包的帝豪,隊裡的幾個菸民也都抽這同一款。我以前不明白,既然大家都抽一款煙,為什麼要逐一派煙呢?原來詹老頭高血壓很嚴重,醫生千叮萬囑不讓他抽菸,所以他常常會告誡自己不能抽菸。但如果派煙給大家以後,每個人再抽菸的時候自然要派給他,他嘴上著說「俺不抽了」,可對方稍微一堅持,他就笑眯眯地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好!再熰一根!」
每每這個時候,就會引來辦公室裡的一陣哄堂大笑。詹老頭向我傳授心得:這叫給抽菸找一個合適的理由——拒絕香菸容易,拒絕同事的情意似乎就很困難了。
詹老頭的菸癮是在他當初在刑警隊工作的時候染上的,刑警隊熬夜加班問材料,不抽菸熬不住。後來他被調到看守所,身為所長的他幾乎整日整夜守在在押人員身邊,菸癮程度蹭蹭往上漲,健康指數嗖嗖往下滑。局領導想要他調養一下身體,便把他調到經偵大隊幹點輕鬆的工作。
詹老頭可不這樣想,出差的時候他要去,去銀行調取證據資料他也要去,抓人的時候他也要壯壯聲威。訊問的時候他要複印書證、要列印筆錄、引導被訊問人籤字,就連年輕人都不願幹的留置看守也一樣少不了他。
他會時刻提醒辦案民警掌握好法律時限。
他會爬樓梯挨辦公室找領導籤批報告。
遇到早上大雨,大家以為他走不過小區被積水封閉的路,結果他提著鞋趟著水來了。
遇到中午加班,大家催促要他回家,他說大家都在忙,不能少了他,結果他就留下了。
他是一名老兵,更是一名偵查員。他會發牢騷,埋怨到老還是三督,做了看守所所長也沒有解決副科,自己帶的一幫兵都一個個比他警銜高了。可這一點也不影響他的鬥志,不影響他對公安工作的熱愛,有了案件他一樣全身心投入。更多的時候,他是笑眯眯笑哈哈的,熱愛工作,快樂生活。
有一陣子詹老頭消失了。一個團結的戰鬥集體,突然少了一個人,心裡空落落的,特別不舒服。結果兩個月後他又出現了。原來他生病了,請了病假到外地醫治。我焦慮的心情一下子平復了。病癒回來,詹老頭公開承諾不再抽菸,結果當然是算不得數。
詹老頭有一陣子心情特別高興,就是網上的專家教授在討論延遲退休年齡到六十五周歲的時候,他逢人就討論國家延遲退休政策的必要性。他說,幹了一輩子公安,除了公安,什麼也做不好。現在人的壽命都提高了,拿國家的錢不幹活的政策是應該改改。
就這麼磕磕絆絆坎坎坷坷往前走,公安工作,每一天都有新情況新問題。市局部署規範內務管理工作後,詹老頭第一個把自己的柜子、抽屜收拾整齊。每天上班他還多了一堂必修課,就是把大辦公室每張桌子都用抹布抹一遍,把菸灰缸清洗的讓人不忍心往裡丟菸頭。
在市縣局不間斷的督察中,有同志還因個人檔案櫃不整收到了批評。詹老頭說,連小學生都能幹好的事情,你幹不好,挨批評就不虧。一句話讓剛想發牢騷的同志生生把抱怨的話咽回了喉嚨。
詹老頭就這樣和我們互相勉勵,並肩戰鬥。我以為我們大家都可以一直這樣下去,雖然累了痛了,雖然委屈了抱怨了,但是大家團結一致,就有了無窮的勇氣和無窮的戰鬥力。是的,無論老中青,我們是一個戰鬥單位,一個集體。
2014年7月11日,一早我點開局網頁,看到第一條政工簡報:
編者按:人生易老天難老,甲子一輪轉瞬消。2014年7月,經偵大隊民警詹標的退休文件批回,又一名戎馬一生的老黨員離開了鍾愛的公安事業。四十年回首,可謂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退休一刻,思緒萬千,感慨良多,化作詞賦一首,詞中「驚聞」二字可見詹標同志地工作崗位的不舍與光陰的飛逝的驚詫,然而自然本如此,淡定亦樂哉!
甘草子·退休
驚聞退休已批,回想入警三十八年,且站好了最後之崗,甚感欣慰,特賦退休之感。
從警。
一生拼搏,
退休無需哽。
憶在當年時,
夢啟殘陽興。
忠正實誠令人敬,
潔自好、慎行如鏡。
鑄就徽章更端正,
莫讓青春靜。
我一字不落地看完了這則政工簡報。
莫讓青春靜,他卻就這樣靜悄悄地離開了。不打招呼不告別不搞歡送,就這麼一個人收拾好物品,整理好卷宗,靜悄悄地離開了。也許這是最好的離開方式,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他的座位還在,每天我還會到大辦公室裡看上一眼,我希望還能看到他,如同看到那過往的點點滴滴。他在聽網絡課程,在填逃犯信息表,在幫我從複印機肚子裡掏出複印件遞給我,在給大家續上一杯水,在揮著手說「俺不抽了」,在下班時整理一下手頭的卷宗說「開路」。
在我自己填逃犯信息表、自己複印文件的時候,我常會想此刻的詹老頭在做什麼呢?像他這種人,一旦要他閒下來什麼也不做,他一定無聊地著急。我突然意識到,他不願提及年齡,是他不願意面對退休,不肯退休。是的,大部分警察都這樣吧?工作時是無限的忠誠和熱愛,退休了是無限的不舍和留戀。脫離了工作崗位,卻脫離不了曾經肩負的衛護共和國的神聖使命;脫下了藏青制服,卻停止不了國家長治久安人民安居樂業的永恆追求。
他果然是個乾脆的人,接到命令,雷厲風行地退休了。他真的退休了,但我想他永遠沒有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