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五月,布拉格沉浸在音樂中。無論是獨具特色的建築,還是伏爾塔瓦河上的微風,都是一曲曲旋律。
對布拉格,我有個唯一的知識——「布拉格之春音樂節」,在每年五月的三個星期裡,這座城市不但令西方側耳聆聽,而且引得東方樂迷紛至沓來。此來雖值深秋,離春半年有餘,不過我有個最大的發現——在布拉格,似乎每刻都有彈奏、每處都在歌唱。
我們的車在伏爾塔瓦河兩岸穿行,像一隻飛入大花園的蜜蜂,恨不得在短短數小時內訪遍所有的花草。河水平靜,微泛波浪,與我腦中斯美塔那的旋律一起蕩漾。
城內橫跨伏爾塔瓦河的橋梁,有十七座之多,但最老最美的一座,當推建於1357年的查理大橋。橋與人不同,人要做到老,可能比較容易;但要在老的同時做到美,便非常不容易了。無論體量、工藝還是氣派,這座古橋都是按千年的大計建造的,加上六百年的呵護與保養,成為古而不舊、老而不朽的經典。橋上豎有聖人雕像,共三十尊,神祗不同,形態各異。傳說只要用心撫摸它們,就會獲得幸福,於是三十尊聖像常帶體溫。特別是聖內波穆克的手足和底座,因經年萬手的摩挲而光滑鋥亮。我想,也許只有粗糙與光滑同在、暗啞與鮮亮並存,才能使一座城市堅剛而又豐腴、深沉而又生動吧。歷史總要被現實觸摸得到,才會愈發雄渾有力;現實總要被歷史延伸得到,才不至於缺乏根基。
慢慢走到古橋盡頭,風琴旋律逐漸清晰。那架風琴置於四輪小木車上,一位老翁正在彈奏。他如此沉浸於自己手中流出的樂音,以至於眯起雙目,將圍觀的遊客盡數擋在眼皮之外。至於遊客投的錢幣,與其說對於樂聲,毋寧說是對這種陶然忘我的境界的欣賞。
布拉格是一座適合藝術,尤其適合音樂生長的城市。我去過柏林和巴黎,不免有所比較。布拉格不如柏林潔淨,卻也不似柏林那麼刻板;布拉格不如巴黎浪漫,卻也不像巴黎那麼喧鬧。伏爾塔瓦河水呈略濁的青色,城市交通略顯雜沓,大街小巷偶見菸頭和紙屑。這一切,都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不,豈止如此。倘若你贊同「水至清則無魚」的話,那麼定會認為,這恰恰是這條河、這座城的可親與可愛之處了。好比居家度日,略顯雜亂的房間不僅是主人真實的生活,也能讓訪客心生親近,很快消除拘束。我相信,不過分乾淨、不過於有序的城市,應更適合生活的自由自在,更有利於藝術的生存生長——卡夫卡之甲蟲變形、昆德拉之生命之輕,就是在這種氛圍和氣息中萌生的。在所有藝術形態裡,音樂最靠近氛圍和氣息,或更乾脆地說,音樂本身就是氛圍和氣息,於是音樂在布拉格最發達的原因,就明朗了。我相信,那些如海岸般很不規則的街道、似雲彩般絕不雷同的房屋,與街頭歌手對人的眨眼一笑、賣畫畫匠燃起的一撮菸葉之間,一定有著非常而又尋常的關聯,足以給莫扎特、德沃夏克、斯美塔那他們以如許靈感、出如此傑作。布拉格有大小歌劇院、音樂廳上千座,各類歌劇、音樂會全年不斷,被稱作捷克的維也納。我去過維也納,不免有所比較。維也納的音樂古典而華麗,顯然有貴族的氣息;布拉格的音樂質樸而平易,更似是生活的必需;維也納的音樂比較高調,多少帶有幾絲炫耀;布拉格的音樂比較低調,幾乎如同平素生活。音樂作為一種聲音,雖可以直感,卻容易停止和窮盡;但音樂作為一種生活,儘管難以獲取,卻是無處不在的。西諺有云:「寂靜必會被人聽見。」聽見的條件,在於人是否擁有感知的靈魂。
許多時候,音樂不必用耳朵來聽,而是要用眼睛來看,那就是建築。從音樂到建築,如同水結成了冰,變成了雪,化作了霧,愈發可親可感。布拉格是東歐最大的移民城市之一,幾百年來歐洲各地貴族、文人、商家匯聚此地,文化中最顯著的差異,便是建築,或高或低、或圓或方、或大或小的建築。在這個連郊區不超過五百平方公裡的城市裡,教堂就有上百座之多。至於羅馬、哥特、巴洛克、文藝復興式的建築隨處可見,雜處並存。這兩千多幢文物級建築,被曲折迂迴的街道串聯起來,就連犄角旮旯,都還是中世紀的原樣。
入夜,我們來到瓦茨拉夫廣場。幾位年輕男女或站或坐,彈著吉他,微笑著把音符送給每一個經過的陌生人。廣場兩邊商店甚多,木製的汽車、遊艇、飛機、洋房,特別是身穿捷克傳統服裝的木偶,憨態可掬,煞是誘人。波西米亞玻璃是絕對的主角,有花瓶、燭臺、杯盞、首飾及花鳥之類,入得眼中、拿在手上,頃刻會被經典的造型、精巧的工藝、鮮豔的色彩與平和的價格所徵服。忽地,我的視線被一隻長尾鳥牽住,思緒不知不覺隨之飛出店門,在廣場的夜空盤旋,撲翅悅鳴。
城堡幽深旋鳥鳴,長河映日鑑潮青。古橋仰聖傾心撫,琴意含風駐足聽。
沿曲徑,賞幽情,足音猶似夢中行。莫言可惜無佳曲,寂靜即為好樂聲。(調寄《鷓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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