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有時候認識一個人,可以從一本書開始,懷念一個人也如此。
真正認識吳家麟先生,還是從我面前這本由群眾出版社出版的《憲法學》教材開啟的,這是由吳家麟教授擔任主編,許崇德、肖蔚雲擔任副主編的首部憲法學統編教材。這是司法部法律教材編輯部制定的第一批教材編寫計劃,該書於1983年11月出版第一版,我手邊一直保存的這本是1989年3月天津第13次印刷,從版權頁的記載的印數看,已經印到84萬7千冊了。1957年之前,作為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講師的吳家麟,出版了《憲法基本知識講話》的小冊子,印了90萬冊。這本憲法學教材,最終印了多少,我沒有做過考證,但是,吳家麟教授和許崇德、肖蔚雲等編寫的這本《憲法學》教材,奠定了中國憲法學的基石。
我是1989年9月從寧夏南部山區考入西南政法學院攻讀法學專業的,這本吳家麟先生主編的經典《憲法學》教材就成了我入校和進入法學殿堂的最早的啟蒙教材,這本書一直陪伴我到現在。在這28年間,我搬過很多次家,1993年7月大學畢業時,先從重慶的校園裡,把行李打包,託運回我老家的彭陽縣城,隨後輾轉又將行李運送到我將要從教的寧夏大學,經歷了這樣一個輪迴,我攜帶著這本書,很有緣地真正走近了主編這本教材的著名憲法學家吳家麟教授。此前,吳家麟教授在寧夏大學從教三十多年,先後擔任寧夏大學副校長、校長,當我到寧夏大學時,吳家麟教授剛剛退休,吳家麟教授愛人湯翠芳老師是我所在的教研室主任,對我關懷備至,也是湯老師熱情關愛,領我走進了她和吳家麟教授溫馨的家。
在寧夏大學期間,我從招待所的單身宿舍住了4年,之後又搬到拐角樓的筒子樓住了2年,之後又學校特批分配給我的17號樓的一套57平米的樓房,這期間三次搬家,應該扔過很多東西,很慶幸吳家麟教授主編的這本《憲法學》一直隨身。2003年舉家搬遷到北京,在京城,有一段時間暫時租住在北窪路一個小單元房裡,後來正式遷居到望京花園高教小區,粗略一算,從重慶搬家開始,經銀川,到北京,先後遷居7次,當年的舊書遺失很多,慶幸的吳家麟教授主編的《憲法學》這本書還在我的手邊。
(三)
相逢可以是一種追隨,也可以是一種機緣。
著名憲法學家吳家麟教授,35年從教於寧夏大學,我到寧夏大學報到後,聽同事講有法學院畢業生是專門追隨吳家麟教授而來的。於我而言,到寧大從教,相識吳家麟教授,純屬一種機緣巧合。1993年東南沿海的改革浪潮波濤洶湧,在整個社會散發著一種無限的吸引力和感召力,這種浪潮也影響著高校即將畢業的大學生的擇業取向,大家都以奔赴東南沿海就業為自豪,我也在這種氛圍的裹挾中心嚮往之,也有來自海南、廣州、珠海、浙江等地的單位向我伸出橄欖枝,但是,由於當年的大學生分配政策,來自西北地區的大學畢業生,只有那些父母是支邊若干年的子女,才能在本省開具「出省證」後方可不回原籍,而我的祖上,應該是很早很早就到大西北的拓荒者,而我就是地地道道的土著農民了,因此,不可能開到「出省證」,那「孔雀東南飛」的萌動夢想就只能悄悄破碎。於是,回寧夏工作就成了必然,至於回寧夏哪裡?當時除了縣城,我在寧夏更大的地方,頗為熟悉的兩個人,他們正好都在寧夏大學,一個是我的西政師姐原立榮老師在寧夏大學政法系教書,一個是我的高中好友韓天祥在寧夏大學政法系讀書。於是,我寫信給師姐原立榮老師,是她把我引薦給時任政法系主任趙素琴教授,同時致信韓天祥同學,求得在銀川期間的借宿之便。1992年寒假期間,我應約來到了寧夏大學,接受了政法系趙素琴等領導的面試,同時做了在我看來最難的《中國法制史》課程的試講,記得在那個寒冷的冬季,寧夏大學後湖已經結了堅實的冰面,我穿著韓天翔同學給我借的黃軍大衣,在夜晚昏暗的湖畔燈光下,拉著韓天祥作為我的唯一聽眾,演練我的試講課程。
在最終的正式試講中,順利通過,當時聽我試講的就有法律教研室主任湯翠芳老師,這也是初識湯老師。後來在辦公室,趙素琴主任當著時任辦公室主任吳芳希老師面告訴我:「小夥子,畢業後你就把鋪蓋卷往我們這裡背吧,下學期的課就給你安排上了。」
1993年7月畢業後,順理成章地回寧夏大學當老師,就在吳家麟教授愛人湯翠芳老師任教研室主任的法律教研室工作,從此,由於工作原因,有了需要去吳教授家送資料、求教問題、借書等各種理由,就成了我在寧夏大學工作的那幾年很親近地走近吳家麟,感受吳家麟教授的機緣。
吳家麟教授和湯翠芳老師夫婦,摯愛一生,為人正直善良,率真熱情,尤其樂於幫助年輕人鼓勵年輕人,因此,雖然吳教授特別忙碌,我們還是會找些機會,敲開吳教授在寧夏大學校園裡的小院的大門,院裡是一套二層小樓。那個年代,敲開老校長、著名法學家的門,好像沒有那麼多顧慮,因為每一次見面,都是那麼親切和藹,隨機聆聽著吳教授對法律、對時事、對所代理的案件、對正在研究的課題的各種宏論,都是一種享受和極大的收穫。因此,在寧夏大學工作的數年裡,很多我敬愛的長者、同仁都給予了我極大的幫助和教益,但是,在人品和學品上,讓我終身受益的還是吳家麟教授和湯翠芳老師給予我的薰染。
自1992年開始,吳家麟教授卸下了寧夏大學校長的重擔,退而不休,開啟了他法律研究、法律教育、法律實踐的新輝煌和新嘗試,彌補了從反右到文革時期失去的21年歲月。這段時間,吳教授在講學和寫作之餘,還圓了自己的律師夢,在寧夏懷遠律師事務所當起了律師,通過幾個典型案例,成功地彰顯了他醇厚的法學功底和仗義執言的稟賦,把他接手的案件都辦成了律師行業的經典。恰好這段時間,我去吳教授家的時間多一些,基本上他所辦理的這幾起典型案件的過程中,分別都聆聽過吳教授的精彩分析和感受過他的執著追求。這對我關於法律理論與法律實踐之間的認識收益良多。
這段時間,吳家麟教授還主持著一個少數民族習慣法方面的研究項目,多次聆聽他關於深入調研、訪談的感受和感嘆,讓我對學術研究中的深入實際調研的研究方法深受影響,後來恰好我在中央民族大學讀博士期間,又深受文化人類學「田野調查」的影響,成為我後來研究的一個重要的堅守。
在寧夏大學最初的這幾年裡,有幸聽過吳家麟教授的幾次講座,他每每聲如洪鐘,底氣十足,妙語連珠,風趣幽默,邏輯縝密,入情入理。吳家麟教授記憶力超凡,他的腦袋裡好像裝著一個成語詞典和歇後語彙編,講到妙處,精彩典故、成語、歇後語等隨手拈來,精妙得當,引人入勝,發人深省。他是中國法治的拓荒者,也是法治發展的呼號者,無論是反右之前,還是文革之後,祖國大地上,很多地方都曾迴蕩過吳家麟教授洪鐘般的宣講法治的聲音。
最讓人感動的演講,是1996年6月14日,在寧夏大學會議廳「慶祝吳家麟教授從教四十五周年」慶祝大會上,年屆古稀的吳家麟教授的深情演講,這次演講,是吳家麟教授從教45周年,在寧夏大學從教35周年,結婚40周年,年滿70歲,且準備離開寧夏回歸福州故裡之際,一次對自己、對愛人、對朋友、對弟子,對老領導、老同事、老同學,對民主與法治的終生追求的一次真情告白。我當時作為年輕教師在現場聆聽了吳教授的這次精彩告白,會場時而歡笑、時而寂靜、時而掌聲雷動,全場的嘉賓和聽眾都隨著吳家麟教授的聲音,在兩個小時左右的時光裡,走近了吳家麟的人生,走過了吳家麟的坎坷,感受了他的樂觀執著,分享了他甜蜜的愛情,敬仰了他為法治事業奮鬥一生的毅力和勇氣。
在這次慶祝大會之後,寧夏人民出版社很快出版了《吳家麟自選集》,這本自選集中,吳家麟教授從已經發表的近百篇文章中精選出63篇,結成的一個集子,內容涉及法學、法理學類,民主、政治體制改革類,法治、法制建設類,憲法、政治制度類,哲學、邏輯類等五個方面。在該書的自序中,吳教授表達了他終生的追求:「為人民共和國的民主與法治事業鼓與呼,甘當發展民主和厲行法治的鋪路石,這是我畢生的志願,也是我終生的事業。」
在自選集的自序中,吳家麟教授也坦露了自己的學術風格和為人處世之道。他說:「我力戒鸚鵡學舌,人云亦云,更討厭窺測風向,隨風轉舵。我尊敬權威而不盲目崇拜權威,我珍視自己的獨立思考習慣,喜歡提出個人的獨立見解,哪怕人們會斥之為『標新立異』」 。這就是他一生崇尚「獨立思考」的學術風格。在為人處世之道方面,吳教授奉行「認認真真、勤勤懇懇做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做人;待人真誠而不虛偽,敢講真話而不隱瞞觀點;直來直去而不拐彎抹角,直言不諱而不吞吞吐吐;不追求豪華享受,不涉足舞榭歌臺;不作金錢奴隸,不取不義之財;不趨炎附勢,不阿諛奉承;對困境抱現實主義態度,少吃後悔藥,不怨天尤人;對未來持樂觀主義精神,不悲觀失望,戒消極頹唐。」
吳家麟教授在慶祝從教四十五周年慶典上的演講(主要內容載於湯翠芳著《執子之手》)和《吳家麟自選集》的自序,大概可以從多個角度品讀吳家麟教授的豐富的法治人生。
非常有幸,《吳家麟自選集》這本書,1996年10月由中共寧夏大學黨委員會、寧夏大學作為獎品,獎勵我被評為「二五」普法先進個人,吳家麟教授還在該書上為我親筆籤名題贈。這也是我至今珍藏的吳家麟教授的第二本書。
(四)
時光匆匆過,南北偶相逢。
1999年10月19日,吳家麟教授攜愛妻湯翠芳老師告別他們的第二故鄉銀川,回到闊別多年的第一故鄉福州市,安享晚年。這個時候,我恰好不在銀川,當時正在北京學習,住宿在中央民族大學家屬院4號樓地下二層的小招待所裡苦讀,為來年春天的博士研究生入學考試做準備。在這個沒明沒黑的空間和日子裡,也錯過了為敬愛的吳教授和湯老師踐行。
2000我順利地來京攻讀博士學位,此後的工作變動,我也離開了寧夏大學,偶爾會跟湯老師通個電話,問候一下吳教授的身體狀況,給湯老師報告一下我的學習工作情況。一直到2006年秋天,吳家麟教授因到人民大學有一個活動要參加,湯老師陪伴吳教授來京。這次來京,吳教授的日程安排的不是那麼緊張,可以在吳教授女兒家做些休息,藉此機會,我開車帶著吳教授和湯老師,參觀了天安門廣場。他們應該是多年未到天安門了,此次故地重遊,身板還頗為硬朗,二老攜手同行,甚是開心浪漫。我乘機抓拍了一些照片,成了永久的記憶。
遊覽天安門之後,我帶著吳教授和湯老師,到我望京花園的家裡做了歇息,湯老師一直關心我的工作和生活,看到我在京有了一個可以安身的家時,非常的開心,那時在湯老師的眼裡,我還是那個毛頭小夥子。由於在天安門吳教授沒有帶帽子,在廣場上受了點風寒,吳教授在我家我專為我老爸準備的「大炕」上,睡了一小會,沒想到在北京也感受到了當年下鄉的西北的熱炕的溫暖。
我和妻子在寧大的時候,都是湯老師家的熟客,晚上在一起敘舊用餐後,我將二老送到回龍觀吳教授大女兒的住地。這是自我們分別離開寧夏大學之後的第一次相聚,甚是開心。
兩年過後,2008年8月31日,湯翠芳老師陪伴吳家麟教授飛抵北京,準備9月3日赴銀川參加「寧夏50年影響力人物」盛大頒獎大會。這期間,二老在其大女兒家休息,我攜妻子前去看望,並特意帶了相機合影留念,我深知吳教授年事已高,這樣見面的次數會越來越少,果不其然,這一次,是在北京最後一次與吳家麟教授相聚。
2009年1月23日,我因公出差到福州,由福州朋友引路,到吳教授和湯老師居住的閩都大莊園別墅的家裡,看望了吳家麟教授和湯老師,這個別墅住地是吳教授的兒子和女兒精心挑選的,環境優美,功能齊全,吳家麟教授和湯翠芳老師,在這裡享受天倫之樂,安度幸福晚年。這一次,是我唯一一次在福州探望吳教授夫婦,也是見到吳教授的最後一面。
在此期間,湯翠芳老師筆耕不綴,完成了記錄湯老師與吳家麟教授愛情與人生,事業與追求的傳記作品《執子之手》。我有幸拜讀了這部傳記出版前的手稿,也試圖盡綿薄之力,希望促成在北京的有關出版社的出版,但未能如願,該書於2009年9月在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正如吳家麟教授在本書序言中所言:「這本書是我們兩人半個世紀相隨相伴的真實記錄。文中寫了愛情的甜蜜與付出,右派生涯的艱難與無奈,平反後的努力與成就以及夕陽無限好的晚年生活。」
「執子之手,與之偕老」,吳家麟教授的法治人生,綻放過青春的豪邁,經受過狂風暴雨的摧殘與洗禮,最終在雨過天晴的陽光下重現絢麗的光芒,這一切都因為有一種偉大的、美好的、甜蜜的愛的巨大精神力量的支撐,這份愛,被湯翠芳老師鐫刻在《執子之手》中,這也是吳家麟教授和湯翠芳老師贈我的最後一本書。
吳家麟教授走了,他的書他的文章和有關他的書,還在。
在如此安靜的日子裡,品讀之,是為最好的懷念。
楊積堂
2017年10月3日於望京花園
附:
吳家麟先生,新中國憲法學的重要開拓者和主要奠基人之一、共和國憲法發展的見證者和重要參與者、傑出的憲法學教育家、中國憲法學研究會名譽會長吳家麟先生因病醫治無效,於2017年5月3日上午8時在福州去世,享年91歲。
吳家麟先生1926年生於福州,1951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歷任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講師,寧夏大學副教授、教授、特聘教授、副校長、校長,寧夏回族自治區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委員等職。吳家麟先生曾經擔任中國法學會憲法學研究會第一屆幹事會副總幹事,長期擔任中國法學會憲法學研究會名譽會長。2012年9月被中國法學會授予「全國傑出資深法學家」稱號。2015年10月被中國憲法學研究會授予「中國憲法學發展終身成就獎」。
文章來源/法治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