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日——香港回歸20周年這一天,反映東江縱隊抗日故事的《明月幾時有》上映。延續許鞍華的傳統,《明月幾時有》這部愛國題材的獻禮片透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樸實細膩、觸動心靈,呈現出極致的沉鬱、極致的美。
抗戰電影有著幾種程式化的敘事模式:
第一種,以1947年的《一江春水向東流》為代表,以全景視角呈現大時代背景下小人物的命運浮沉,是宏闊的平民史詩。
第二種,或許我們更為熟悉。這就是以《鐵道遊擊隊》、《地雷戰》等為代表的抗戰傳奇劇,正邪勢不兩立。這種類型發展到後來趨向極端,遂成為家喻戶曉的「抗日神劇」。
第三種,以《血戰臺兒莊》、《七七事變》為代表的軍事歷史片,由於要反映歷史,留給創作者的空間有限,故常處於「不見人」的尷尬境地。
第四種,以《色·戒》、《南京!南京!》、《金陵十三釵》為代表,表現抗戰背景下人性思考的「另類敘事」。這類影片打破傳統二元對立的敘事,將不同國族、性別、階級身份集中於相對封閉的故事場景中,模糊彼此的界限,剖析兩軍對壘格局中某些曖昧的、帶有爭議性的人性話題。相比第三種,顯然這一類影片的創作空間更大,容易展現主創的個人風格。
在影史上給《明月幾時有》一個定位,很難,或者說很難把它嵌入以上任意一種類型。較之第四種,許鞍華似乎沒有展現諸如「國族、性別、階級」命題的野心,她著眼的,是戰爭背景下香港一眾升鬥小民的瑣碎日常——愛、恨、情、仇、掙扎、求生、悲愴、守望……這是部異常舒展的片子,堪稱戰時香港的「清明上河圖」。
電影前三十分鐘,是一個很長的開場。文化人失陷於香港,東江縱隊準備營救。不少評論說這一段太過冗長,事實上,這個片段向我們展示了革命書寫的另一種可能。
「風帶著夕陽的宣言走了。像忽然熔化了似的,海的無數跳躍著的金眼睛,攤平為暗綠的大面孔。遠處有悲壯的笳聲。夜的黑幕沉重地將落未落。不知到什麼地方去過一次的風,忽然又回來了;這回是打著鼓似的:勃侖侖,勃侖侖!不,不單是風聲!有雷!風挾著雷聲!海又動蕩,波浪跳起來,轟!轟!在夜的海上,大風雨來了!」
這是影片中相當美的一個片段,方蘭(周迅 飾)朗讀茅盾的《黃昏》。在周公子的語調中,觀眾似乎能夠得到一種來自母語的、文學的共鳴——是的,這是《明月幾時有》呈現出的「革命啟蒙」。影片一開始,許鞍華沒有極力渲染國讎家恨,也沒有援引任何革命話語。作為一名小學語文老師,方蘭之所以做了第一件抗日工作(將茅盾送到碼頭),是因為她讀過他的書、喜愛他的文章。在許鞍華的電影裡,啟蒙話語不是政治性的,而是文學性的,是審美的。
可以說,這與宏大敘事徹底劃清了界限;然而,也可以說,這是另一種「宏大」敘事——愛國,愛的是這片未遭蹂躪的大好河山,愛的是來自母語的精神皈依。
文學的意義在哪裡呢?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舒衡哲說:「抽象是記憶的最狂熱的敵人。它殺死記憶,因為抽象鼓吹拉開距離並且常常讚許淡漠。而我們必須提醒自己牢記在心的是:大屠殺意味著的不是六百萬這個數字,而是一個人,加一個人,再加一個……只有這樣,大屠殺的意義才是可理解的。」文學藝術本身的最核心的界定尺度是具體性。從影視的角度講,宏大敘事的弱點即在於失去具體性。因為有詩一般的語言,這個民族的輪廓得以呈現。鏡頭掃過山巒與田野,掃過莊稼與稗草,掃過熱戀的情人,掃過亂離的蒼生——藉由這種文學而非呼號的表達,革命的思想萌發在當時當地每個人心頭,家國之愛讓他們走上一條同樣的道路。方蘭、李錦榮、劉黑仔——他們抗日,追求的是自由,免於匱乏,免於恐懼,是太平歲月,是安居樂業。
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作為英國殖民地的香港被日軍佔領。對於香港居民來說,這是一種「雙重淪陷」。港英政府全面癱瘓,甚至淪為日軍的走狗。殖民者之間的鬥爭,在許鞍華的構思之中微妙呈現。方蘭送傳單時,被華人警察發現,安然無恙;然而,方母渡輪上落入搜刮民脂民膏的印度巡捕手裡,是他們向日本人告發,導致了方母和張小姐的慘死。種族意識在這一細節中體現,這也是《明月幾時有》區別於內地電影的一個重要特點。
李錦榮,戰亂年代他依然有著與愛人方蘭死生契闊的浪漫夢想,然而,亂離社會不容許他「文藝青年」的夢想。他成了日軍大佐的中文老師,他們討論詩詞、烤肉喝酒,其樂融融之際,大佐突然拔槍要李景榮七步成詩。
他剛才還可以帶著驕傲和得意談著自己民族的文化,可是侵略者終究是侵略者,風雅事終成生死劫。
什麼是民族的悲愴?
李錦榮的痛,與民族的痛,合二為一了。
電影尾聲,圖窮匕見,李錦榮身份敗露。
大佐問他:「你們中國人難道只會說謊和欺騙?」
李錦榮說:「你們日本人只會殺人和搶劫。」
……大佐憔悴而幽怨的質問李景榮:「這不是日本和支那之間的事,是我和你之間的事!」
可是李錦榮會說:「你們,永遠也不會懂得,這裡的一些東西。」
許鞍華鏡頭下的李錦榮,細膩,內斂,精緻,自然;從不乏忍耐、克制,與勇氣。
無論怎樣繞不過的,是方蘭在黑暗樹林裡決定放棄救母的表演。
當方母被處死時,兩聲槍響,鏡頭對著天空,陽光刺眼。
——永恆的、引導人類的,女性。
革命書寫,女性敘事。似乎越來越受到重視——很簡單,傳統以男性為中心的革命敘事很難再有突破了,於是視野轉向了女性。從《風聲》到《明月幾時有》,無不是這種嘗試。
我身在煉獄留下這份記錄,
是希望家人和玉姐原諒我此刻的決定,
但我堅信,
你們終會明白我的心情。
我親愛的人,
我對你們如此無情,
只因民族已到存亡之際,
我輩只能奮不顧身,
挽救於萬一。
我的肉體即將隕滅,
靈魂卻將與你們同在。
敵人不會了解,
老鬼、老槍不是個人,
而是一種精神、一種信仰。
正如方蘭受文學的啟蒙走上抗戰事業守護她珍視的東西,方母、劉黑仔、李錦榮——他們,也都有他們亂世之中的堅持。
或許這種堅持比起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功績微不足道,史書也不會留下他們的名字——就好像影片以彬仔匆忙結束跟導演的訪談,開著計程車無聲駛入香港繁華街頭一樣——當從前的人一個又一個逝去,誰還記得他們?
民族大義,九死不悔。
影片結尾,幾秒鐘的蒙太奇,灰暗的小漁村已經成為燈火輝煌的維多利亞港。
黑屏。
配樂出。
電影的英文名叫:Our Time Will Come 。
我們的時代終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