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陽光兇猛。
無風。路兩旁樹木枝葉紋絲不動,像油畫中的靜物。
極目遠眺,前方路面一片氤氳。吳迪把車內冷風開到最大,額頭的汗珠還是一顆接一顆析出,順著蒼白的臉頰落在褲腿上。他今年三十,自以為經歷過人生的大起大落、大風大浪,但是這一刻,他感到如此緊張與害怕。
「沒事。」副駕駛的三水若無其事跟吳迪說,「你就當做了一場夢,夢醒後,什麼都沒發生。」
吳迪沒有搭話,他不斷抿著嘴唇,喉嚨又幹又癢。他多希望如三水所說,就是一場噩夢,可是他明白,口袋裡鼓鼓的現金是真的,兩天一夜的行程是真的,胃裡面不停翻湧的噁心是真的,坐在他跟三水之間的屍體也是真的。吳迪用餘光就能瞥見,屍體系著安全帶,戴一頂白色球帽,深深耷拉腦袋。
吳迪終於忍不住,一腳剎車,停在應急車道,拉開車門,跳下,雙手扒住護欄,一陣歇斯底裡的嘔吐,把中午吃得泡麵刨了個乾淨。
「我還以為你打算棄車逃跑。」三水從另一側下來,繞過車頭來到吳迪身後。三水說完滿不在意地哈哈笑了兩聲。吳迪抬起腦袋,看見三水咧開的嘴角,很想上去抽他一巴掌,就是這個人把自己推進深淵,還站在懸崖邊上冷嘲熱諷。他感到天旋地轉,仿佛一隻無形大手攥住他的胃,瀕臨痙攣的邊緣。
「上車吧。」三水像模像樣拍了拍他肩膀,有點安慰的意思。吳迪仍然沒有說話,坐上車,擰開一瓶礦泉水,使勁漱幾遍口,將剩餘的水飲盡,強打起精神。天剛擦黑,三水讓吳迪在就近出口下了高速。
吳迪根本不知道這是哪裡,他沒來過,連地名也是第一次聽說。三水指揮吳迪駛離大道,沿泥石鋪就的土路把車扎進人跡罕至的地方,直到再也無法前行。
「就這吧。」三水說。
1
鬧鐘在枕頭底下嗡嗡作響,吳迪摸出手機,關掉,立馬坐起穿衣,他怕稍微一耽誤就又睡過去。兒子吳昊陽睡得正甜,小嘴吧嗒吧嗒抽動兩下,仿佛在夢裡品嘗美味。吳迪掖好被子,拉開門,步入黢黑的長廊。
北方凌晨四點的初冬,幾秒鐘就把吳迪凍結實了。他住的是廉租房,小區停車位緊張,他把車泊在路邊。吳迪一路小跑到門口,拉開車門鑽進去,擰開暖風。說什麼見過凌晨四點的某地,一點都不文藝,也不勵志,只要被逼到那個份上,別說凌晨四點,就是徹夜不眠也毫不含糊。
路上沒有行人,城市仿佛睡去的巨獸,間或一輛汽車呼嘯而過,是它的鼾聲。
吳迪趕早市,採買一些圓白菜、金針菇、豆皮、素丸子、魚丸、魚豆腐、半加工的各色「垃圾食品」,回到家中大概六點,著手對這些食材進行處理,切成碎塊穿串,之後裝塑膠袋,放冰櫃備用。一切弄妥當快八點了,他把吳昊陽叫起來,開車送他上學。
幼兒園八點二十閉餐。送完吳昊陽,吳迪在幼兒園門口賣饅頭麵條的小店花五毛錢買倆饅頭,車裡常年放著幾塊榨菜,吃兩口饅頭,咬一嘴榨菜,再喝半杯熱水,早飯就打發了。吃完飯,吳迪開車來到物流園,開始一天的工作,準確地說,開始另一份工作。
他的一天從凌晨四點就拉開序幕。
吳迪上午送了兩趟貨,一趟南二環,一趟北三環,繞城兩圈。物流園有一批吳迪這樣穩定的貨車司機,他們通常跟物流公司合作,進行市內配送。三水跟吳迪一樣,也是在物流園趴活的司機。三水其實不叫三水,據物流園的人說,他五行缺水,家人給他取名時敲定一個「淼」字,但物流園多是一些粗人,很少有人能叫對,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三水。三水屬於那種吊兒郎當,不求上進的類型,吳迪一天至少跑六趟車,三水一天最多跑兩趟,上、下午各出一個活。就這,他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隔幾天給自己放假。用他的話說,錢掙不夠,夠吃夠喝就行。
「吳哥,中午一塊吃飯啊?」吳迪開車回到物流園,三水搖下車窗招呼他。
「你們去吧,我中午還得送貨。」
「吳哥抓得真緊!」三水笑道,「別看我小你兩歲,我比你看得開,做人嘛,及時行樂最重要,明天跟意外,你永遠不知道哪個先來,尤其對我們司機來說,指不定哪次出門就趕上車禍。」
「別臭貧了。」
「得,那我們去吃了。」
吳迪這才注意到三水的副駕駛上還坐著一個染了黃毛的年輕人。吳迪對他有印象,或者說對他的黃毛有印象,這人隔三差五就來找三水,也是一副玩世不恭模樣。這些口口聲聲聲討無聊的年輕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吳迪把車開到倉庫最裡面,打開發動機蓋,上面綁著一個八九十年代常見的鋁製飯盒,裡面熱著他的午飯。這種原始又粗獷的方法還是偷師於電影,剛開始他覺得危險,時間長了也就習慣。想想看,生活不就是這樣嗎?王小波說生活是逐漸受捶的過程,受捶就是麻木吧。吳迪可以吃冷飯,冬天也沒關係,他從不在夥食上挑剔,只是擔心吃出胃病;也不是擔心胃病,而是生病花錢、耽誤掙錢。
下午跑了一趟遠的,去附近郊縣,本來核算好往返時間,到達送貨地點,對方人手不夠,出錢讓他幫忙卸貨,這樣一來花費不少工夫。他連忙往回趕,到幼兒園門口,已經六點半,晚了一個多小時。幼兒園大門緊閉,他按了幾聲門鈴,才看見老師牽著吳昊陽的手走出來。
「小範老師給你添麻煩了。」吳迪一臉堆笑,隨口編了一個謊話,「二環上堵死了。」
「小陽,看,我就說爸爸會來的,趕緊上車。」小範老師沒有搭腔,而是彎腰對吳昊陽柔聲說道。吳迪把兒子弄上車,又返回跟老師致謝和致歉。小範老師說,「我晚點下班沒什麼,關鍵是小陽特別敏感,擔心你不要他了。」
「這孩子。」
「你下次注意,實在趕不回來,就找人代接。」
吳迪很想跟小範老師說,他也想找人,可是能找誰呢?眼下,只剩他們父子相依為命。「不好意思。」吳迪打著哈哈,「有空請您吃火鍋。」
吳迪開車回家,把車停在小區門口,讓吳昊陽在車上呆著,他回家從冰櫃取出早上準備好的蔬菜和肉串。自行車車棚裡有一輛他花一千塊錢焊的小吃攤車,他把東西放在攤車上。車廂裡有一塊鐵板,他推下來,一邊戳在地上,一邊留在車內,形成一道斜坡,把小吃車推上去,食用油和液化氣灶都堆在副駕駛下面,否則還得再跑一遭。這當然也是一個安全隱患,他也麻木下來。
吳迪開車載吳昊陽來到水系橋上;這裡是進出市區的關隘,自發形成一個小型夜市,有賣炒餅炒飯、有賣煎餅灌餅、有賣瓜子花生、有賣麵筋冷麵,他經營麻辣串。即便是冬天,這裡也能扛到十一二點。人間的煙火味道在食物撲入油鍋那一瞬間刺啦作響,白煙乍起,對面顧客的形象變得朦朧而遙遠,好像跟他不在同一世界。
回家鑽進被窩,已是後半夜,他把這一天囫圇吞咽下去,來不及品嘗苦澀,凌晨已經匍匐在窗外的夜色之中。有錢或者無聊的人才感慨,他沒有精力發表體會,生活本身已經耗盡他全部能量。
2
日子疊著日子,碾成歲月。
天越來越冷,白天還好,晚上氣溫驟降,即便在車裡,不開暖風,也能把耳朵凍得通紅,仿佛用手輕輕一敲,就能裂出紋理。吳迪拿了一床棉被,又買一隻熱水袋,晚上讓吳昊陽在車裡禦寒。都是沒辦法的事,他也不想讓吳昊陽跟著出來受罪,之前他自己出攤,留吳昊陽在家,吳昊陽總說害怕,不敢睡覺。吳迪只好帶他一起。每逢周末,幼兒園放假,吳迪出車也要帶上吳昊陽。
沒人比吳迪對相依為命這個成語更感同身受。
一天中午,三水又邀吳迪吃飯,吳迪照常拒絕。物價一直在漲,出去吃碗麵條得七八塊錢,他可捨不得這樣的開銷。跟往常不同,三水這次非常堅決,執意要請吳迪,他實在拗不過,就隨三水去物流園外面的小飯店。三水要了一盤熱菜,一份涼拼,兩瓶啤酒。吳迪心算,按照同等規格回請三水至少要花五六十塊;想一想,就肉疼。
「吳哥,我來物流園也多半年了,就跟你對脾氣,但是你看不上我啊。」三水起了兩瓶啤酒,推給吳迪一瓶,自己握住一瓶,就瓶吹。
「哪兒的話。」吳迪忙說,「我可一直拿你當兄弟。酒就不喝了,我下午還得出車。」
「當兄弟一直不跟我吃飯,叫你這麼多次才肯賞臉,吃飯又不喝酒。」
「我也想喝啊。」
「就一瓶啤酒,不讓你多喝。」
「你沒看新聞嗎,兩杯啤酒就超標了。」
吳迪沒法跟他解釋,他不喜歡展覽悲傷;他也知道,自己的悲傷在別人眼裡頂多換來兩句安慰,也許他們聽完就忘了,或者當成笑話說給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聽。話已至此,三水不再追問,嘻嘻哈哈打了圓場,「那我自己喝,下午窩車上睡覺。」
三水很能閒扯,東聊西聊,兩瓶啤酒見底,「你認識黃毛嗎?那小子昨天晚上被抓了,你猜怎麼著?」不等吳迪開口,三水自己揭秘,末了又說,「吳哥,你好這口嗎?」
「我可沒這個昂貴的嗜好。」
「一看吳哥就是過日子的人,嫂子對你一定很放心。」說完,他神神秘秘探過身子小聲道:「吳哥,要不要跑趟長途?」
「去哪兒?」
「四川。」
「開什麼玩笑,來回三千多公裡呢。」
「這個數。」三水比了一個「Yeah」的手勢。
吳迪心裡的算盤迅速盤算了一下,他雖然只在市內配送,常年跟物流公司打交道,也知道遠途的大概價格,四米二廂貨往四川跑一遭,單程怎麼也得四千起步,往返就是小一萬塊錢,三水比的手勢定是在說兩萬。
這的確讓他心動,不過路途太遠,就算到了當地立刻返回,一天一夜也打不住,算上裝卸車和一些必要的休息吃飯,來回至少兩天一夜。吳昊陽怎麼辦?總不能帶著兒子跑長途吧。還有一個顧慮,這裡面一定有見不得光的貓膩。
「別說兄弟不照顧你,這個肥差分分鐘就能找到人,我看咱倆關係不錯才介紹給你。」
「我考慮一下。」
「還考慮什麼?」
「家庭原因。」吳迪含糊說了一句。
「好,我給你一天時間,明天中午回復。明天晚上就發車。你要是去,咱們倆一起,你要不去,我找別人。」
吳迪下午出車一直想著這件事,絞盡腦汁也想不到可以託付吳昊陽的親戚朋友。平時不覺得,這種時候猛然發現,他已經把自己活成「孤家寡人」。整個城市擁擠著那麼多居民,都與他無關。他只剩下兒子,他們擁有彼此。
吳迪一個不注意,與前車追尾,幸虧他反應及時,撞得並不嚴重,也就是車屁股凹進去一點,都不用鈑金,用熱水多澆幾次就能復原。他跟對方好說歹說,賠了兩百塊錢,沒有驚動保險。這麼一折騰,他趕到幼兒園又晚了。他停好車,立刻往門口跑,遠遠看見聚集著幾個男人,一枚鋥明瓦亮的光頭簇擁其中。吳迪心裡咯噔一下。
「吳昊陽爸爸,你總算來了。」人群中裹著小範老師,她懷裡又抱著嚎啕不止的吳昊陽,「這些人說是你朋友,非要接走吳昊陽。」
「吳迪,咱們是朋友吧,還是好朋友。」為首的光頭笑嘻嘻把手搭在吳迪肩膀上。
「威哥,有什麼事衝我來,不要嚇唬孩子。」吳迪把叫威哥的光頭叫到一旁。
「你說你也是,我剛跟老師打聽了,這破幼兒園一個月學費一千三,夥食費四百,你有這錢,拿來還帳多好?」
「錢我會還給你們的。」
「好聽話誰都會說。」威哥拍了拍吳迪的臉,不重,但也不輕,「我們下次再來,就幫你給孩子辦退學了啊。」
把這幫兇神惡煞的人「送」走,吳迪折回校門口,「吳昊陽,走。」
吳昊陽緊緊抱著小範老師不肯鬆手。
「吳昊陽,跟爸爸走!」
吳昊陽更用力抱住小範老師,好像擔心她會隨時消失,變成一朵雲飄遠,變成一陣風吹走。守衛著他的父親,像一塊磐石的父親,卻換不來他的回頭。吳迪有點想哭,也有點懊惱,又大聲喊了幾遍,吳昊陽仍然無動於衷,他只好從小範老師懷裡硬把吳昊陽分出來,使勁抱住往車裡塞。
小範老師跑過去制止,吳迪撇下一句少管閒事,發動引擎。吳迪在吳昊陽撕心裂肺的哭聲中逼近爆炸。如果不是吳昊陽,他真想開車從高架上衝落,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回到家裡,吳昊陽還在抽泣,不時哼唧一聲。
吳迪不想出攤,也沒胃口吃飯,一直坐到九點多,等吳昊陽睡去,才掏出手機,把通訊錄僅有的幾個聯繫人翻了一遍,給小範老師打了一通電話。
「喂,小範老師。我為今天的事跟你說聲對不起。」
「你給小陽道歉吧。」
「我今天來晚了,這次真的是遇見車禍。我,我追尾了。」
「合著以前都是假的。」
「不是那意思。」吳迪說,「那什麼,小範老師是單身嗎?」
「你這次什麼意思?」
「沒有,你別瞎想,我就是想問問,如果我把吳昊陽放您家裡寄養兩天,方便嗎?就兩天。」他強調了一遍時間。
「你徹底把我搞暈了。」
「我要出趟遠門,麻煩你照顧一下吳昊陽。」
「你直接說不就行了。」
「那你同意了?明天一晚上,後天一天,最多再一晚上,我就能到家。等我回來,請你吃火鍋。」吳迪掛掉電話,緊接著又給三水打過去,通知他明晚可以成行。有了這兩萬塊錢,就可以喘口氣,光頭威哥那幫人也能消停幾天。他剛一轉身,發現吳昊陽不知何時睡醒,坐在床上盯著吳迪,「爸爸,你要去哪兒?」
「爸爸出一趟遠門,我已經跟小範老師說好,這兩天你去她家住。」
「爸爸,你能帶我去嗎?我聽話,不亂鬧。」
「你乖乖跟小範老師在一起,爸爸很快就回來。」吳迪坐到床上,摟住兒子,「等我回來帶你吃炸雞漢堡。」本來是討好兒子,這個承諾卻有點無奈和敷衍,吳迪答應兒子吃東西的事最早可以追溯到六一兒童節,半年過去還沒兌現。
他知道,不能哭,眼淚只會讓他顯得更加一事無成。
3
吳迪後悔了。
從上高速開始,或許更早,答應三水跑這一趟長途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決定。經過將近二十個小時的高速行駛——雖然期間他跟三水輪換開車,也在幾個收費站停下加油、休息——吳迪感覺到一種沉重的疲憊,他甚至擔心一旦把胳膊從方向盤放下來,就再也舉不起來。
生理上的勞累還可以應付,他不至於這麼矯情,但是心裡莫名其妙恐慌,越是接近此行的終點,心裡越是沒著沒落。下了高速,按照三水指點,他們又繞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達目的地。
這是一個倉庫,牆高至少三米,上緣還設置著高壓電網,裡面走動的人都穿著暗藍色制服,戴著白帽和口罩。吳迪覺得比起倉庫,這裡更像一座監獄。兩扇鐵門緩緩打開,將他們吞噬進去。
「我們裝什麼貨?」吳迪小聲問三水。
「住嘴,別說話。」平日裡嘻嘻哈哈的三水突然嚴肅起來,一舉一動既克制又小心。吳迪被莊嚴的氣氛震懾,亦步亦趨跟緊三水。他們來到一間辦公室,終於看到幾個穿著正常的男人。這些人西裝革履,看上去就像辦公室文員,坐在椅子上,似乎在對即將召開的會議內容做最後討論。三水跟其中一個人打聲招呼,「賓利哥,我們來了。」
「哦,稍等一下。」被三水稱為賓利哥的男人回頭跟三水說了一聲,繼續投入攀談。他看上去和顏悅色,這讓吳迪心裡泛起一絲暖意。也是這個男人,下一秒鐘便對對方下手了。
吳迪愣怔一下,整個人懵住,回過神來,他才察覺自己嚇得渾身顫抖。其他人見多不怪,把人拖到一邊,讓三水和吳迪坐過去。
「怎麼換人了?」賓利哥問三水。
「黃毛被抓了。」三水說,「哦,別擔心,不是我們的事。」
「這人靠譜嗎?」賓利哥抬起下巴點了點吳迪。
「他什麼都不知道,就是拉一趟貨。」
賓利哥站起來,走到吳迪面前,盯著他看了一眼,突然大笑起來,周圍的人也跟著笑,三水哈哈一聲也乾巴巴笑了,只有吳迪感到徹骨的冰冷,如同三九天裡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至此,錯誤被徹底坐實,接下來他只能將錯就錯,走一步看一步。
這些人離開之後,吳迪和三水面面相覷,吳迪放棄跟三水打聽什麼內部消息的念頭,他只想趕緊離開這裡,只想見到兒子。有那麼一時半刻,他悲觀地想到,如果那些人把他殺了,隨便挖個坑掩埋,荒郊野地,誰也不會發現;一同埋葬的,還有兒子的人生。這個莫須有的念頭反而讓吳迪打起精神,他不能死,必須活著。
不知過了多久,進來一人招呼他們出去。吳迪和三水回到車裡,剛剛點火,又被人叫停。吳迪的心快要提到嗓眼。副駕駛一側的車門被拉開,三水跳下車,幫忙抬進來那具屍體。他們把屍體放在吳迪和三水之間,繫上安全帶,又給他戴上一頂帽子。
「找個地處理了。」
「明白。」三水說。
陽光兇猛。
無風。路兩旁樹木枝葉紋絲不動,像油畫中的靜物。
極目遠眺,前方路面一片氤氳。吳迪把車內冷風開到最大,額頭的汗珠還是一顆接一顆析出,順著蒼白的臉頰落在褲腿上。他今年三十,自以為經歷過人生的大起大落、大風大浪,沒什麼再能肆意蹂躪他的神經,卻從未感到如此緊張與害怕,好像身上綁著一顆定時炸彈,他能聽見嘀嗒嘀嗒秒針走動的聲音。
爆炸隨時蒞臨,也許就在下一秒。臨近黃昏,他們拐下高速,三水指揮吳迪離開大道,沿著泥石鋪就的土路把車扎進人跡罕至的地方,直到汽車再也無法前行。
「就這吧。」三水說。
三水先下車,讓吳迪在車上等他信號。吳迪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止不住顫抖,他都不知道剛才是怎麼在高速上行駛,回想起來又一身冷汗;比起這個,他更心慌膽寒的是坐在旁邊的屍體。
吳迪也不明白其中道理,活人為什麼會懼怕死人,好像一旦停止呼吸就會獲得一種額外的力量,足以讓他這些尚在陽間苟且的人們魂飛魄散。這是幾千年傳統的弊病,他一時半會哪怕一生一世都難以克服。想著這些神神道道的封建迷信,他轉臉發現窗口糊著一個人影,嚇了一跳,定睛才發現是三水把臉貼在玻璃上。
「哈哈,看你那樣子。」三水恢復之前在物流園沒心沒肺的模樣,吳迪卻沒心思開玩笑。他感覺自己掉入泥淖,越陷越深。「我剛才去山上面找了一圈,有幾個挺深的山洞。」事已至此,吳迪怎麼也推辭不過,只能跟三水抬著屍體上山,三水還算仁義,讓他抱腿,自己抱頭。
他後知後覺,三水從物流園一眾司機之中挑中他並非隨意為之,他一定對自己進行過摸查,至少知道他處境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