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骨瘦如柴》中稱體重的女主。扮演者莉莉·柯林斯本人也曾患厭食症。(資料圖/圖)
一杯牛奶,兩塊餅乾。
這是身高一米六三的張沁文在體重只有78斤時,每天下午面臨的最大挑戰。
她的任務是把牛奶和餅乾放入嘴中,咀嚼、吞咽。監工是站在她面前面無表情的父母。
張沁文流著淚望向父母,搖起了頭,但對面二人始終背著雙手,表情紋絲不變。
她深吸一口氣,雙手顫抖著拿起餅乾。她緊咬嘴唇,雙手在離桌面五釐米處懸停了三秒後又放下了餅乾,淚水片刻未止。
患有神經性厭食的張沁文此時剛結束住院,最大的階段性目標是增重到標準體重。她每天哭著、掙扎著塞下的牛奶餅乾成了加餐極限,出院沒多久她的體重又掉了十斤。
神經性厭食屬於進食障礙的一種,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在歐美流行的心理疾病,經常與抑鬱並發,也是所有精神疾病中死亡率最高的一類,死亡率高達5%-15%。美國大約有三千萬人在遭受進食障礙的困擾,中國的數據是9000萬到1.2億左右。
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露易絲·格呂克少年時為了控制體重,也曾患上厭食症。16歲時,她在心理諮詢師的建議下休學,經歷了七年的精神分析才得以重新面對這「不會讓你失望的世界」。
對於普通人而言,吃東西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情,他們很難想像,為什麼會有人無法控制自己吃什麼。部分進食障礙的患者不知道自己的表現是一種病症,也不知道能從什麼渠道獲得幫助。
最初人們不理解抑鬱症的時候,有人拿癌症類比——很少人會對癌症患者說「你別得癌症就好了」;所以對抑鬱病人,也不該說「你開心點就好」。在加拿大做營養師,專職領域為進食障礙的Vivian對南方周末表示,目前進食障礙不被很多人包容:「在不了解的時候,人們會覺得進食障礙患者是自作自受,但是沒有一個進食障礙的患者是自己想要得病的。」
成為身體「絕對的獨裁者」
進入大學以後,張沁文從網上了解到了不少身材管理方面的知識。減肥塑形不再是中學期間「晚上熄燈後在腿上裹著保鮮膜做空中腳踏車」的小打小鬧。
大一時,一米六出頭的張沁文每天運動三小時左右,體重從98斤逐漸降到83斤,有了一定的肌肉線條。體重降到90斤以下的時候,張沁文開始用一款App監控飲食,將所有入口食物對應的能量數值記錄下來,每天吃什麼、吃多少,成了一道計算題。
「用App以來,基本每天都能瘦。」餐盤上的食物分量逐漸減少,從她健身之初相對健康的粗糧,變成迴避所有主食和肉類,就連吃一個蘋果都得猶豫再三。
她給自己設置了每天500-800大卡的能量限制。而根據一般醫學建議,正常非健身的成年女性,維持基本生活所需的正常攝入量在每天2000大卡左右。
雪莉是一名在北京生活的醫美行業工作者,如今身高一米六、體重90斤左右的她經常被派去為想要抽脂的顧客提供諮詢。這一「殊榮」,在她剛入行117斤左右的時候是完全無緣的。
從高中起,雪莉便與自己的體重抗爭,其間胖瘦浮動超過30斤。她在健身房辦了年卡,一年裡有兩百多天去健身房泡三小時以上;研究過各種減肥藥物,瀉藥吃到身體不舒服,加速代謝的左旋肉鹼和奧利司他都是日常熟客;網絡盛傳的21天減肥食譜等也多數嘗試了個遍。
根據她的經驗,最有效的還是「哥本哈根減肥法」。
哥本哈根減肥法是網上流傳的幾大「快、狠、準」的減肥食譜之一,十三天的時間內,每天每餐的食物以克為單位精準要求,攝入量最多的時候一天內肉類400克,還有一些能量可以忽略不計的水煮蔬菜,少的時候再減半,留出一餐的空白。網上流傳的說法是,為了不過分傷身,一年內只能執行一次哥本哈根法。
雪莉一共完成過兩輪哥本哈根法,第一輪剛過一星期的時候,體重就下降了將近八斤。「雖然食譜後期太殘暴了,但是真能瘦。」
比哥本哈根法還要「有效」的,是徹底的斷食:除了水以及幾乎沒有能量的咖啡和茶,什麼都不吃,幹餓著。天數越多,效果越明顯。在減肥、發胖中反反覆覆四五年的阿離第一次斷食到第二天快結束時,心生平靜,雙手耷拉在鍵盤上記錄自己的心情和下降了三斤的體重。如今坦然擁抱自己大碼體型的Echo曾連續斷食過十四天,直到最後什麼力氣都沒有,體重下降了十斤以上。
「你把自己的身體變成自己的王國,而你就是暴君,絕對的獨裁者。」美國心理學家希爾德·布魯克曾這樣評價進食障礙者。
防線潰散後的補償
2012年,北京市海澱區的初三學生柳山為了維持80斤的體重,堅持每天只吃一頓早餐,並且不吃主食。身高一米七的他經過初二一年的運動和節食,體重減少了50斤。
在這個過程中減少的不只是體重。初中前兩年學習成績沒有掉出過年級前三名的他明顯感覺到「腦子不好使」,古詩和英文單詞無論如何都背不下來,曾經每周都會被廣播站當作範文朗讀的作文,也不再寫得出來。
「學不下去,手也開始發顫,滿腦子想的都是食物。」但對於厭食的人而言,想吃和能吃是兩個毫不相關的概念,身體的正常運轉需要食物,心裡對瘦與完美的追求卻壓制了身體的渴望。
柳山的做法是,一邊瀏覽網上的食物圖片,一邊嚴格控制攝入:「因為不吃,但是渴望,所以只能看別人每天發的圖片借代式滿足。越看越想吃,把時間耗過去了也就睡了。」
轉折出現在他初三時,有一次與父母去餐館吃飯。他們點了三四個菜和十二隻韭菜盒子。拿起筷子將熱菜送進嘴裡的第一口,柳山的身體便脫離了理智控制。理智不斷發出「這是最後一口」的指令,緊握筷子的手和不停咀嚼的嘴卻怎麼也停不下來,只是不停地輸送、傳遞、填塞。
父母基本沒動筷子,柳山一個人幾乎吃完了一整桌,並且又加了兩個菜。
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的柳山再次沒遏制住手與嘴,又吃了一盒月餅。
終於能夠停下進食之後,柳山急忙搜索吃多了以後的解決方法,翻出家裡藥箱中的健胃消食片、山楂丸囫圇塞入吞下,並在接下來的兩三天內不吃任何東西,「直到感覺到自己的腹部消下去了」,才允許自己恢復原先的「正常飲食」。
斷食的補償機制加上原來較低的體重基數,讓柳山如此循環了一段時間。直到舍友不經意的一句「你怎麼胖了這麼多」,一下激發了柳山要瘦下去的鬥志。
這一次,「催吐」一詞出現在了他的手機屏幕上,「兔子」吧也隨之進入他的生活。初中畢業時,他已是吧內「戴一大皇冠的15級元老」了。
「兔」是「吐」的諧音,這個吧是一群以催吐為解決方法的極端身材控制者的聚集地。他們把吐稱作「生」,就像生孩子一樣,只不過是從上面出來。這也成為柳山控制體重又能吃到食物的新途徑,貫穿了他高中以及大學前一兩年的生活。
「瘦二十斤我就答應你」
小敏的進食障礙是高中時出現的。剛進高中不久,當身邊90斤、100斤的女孩紛紛把「減肥」掛在嘴邊的時候,體重108斤的小敏也開始了對瘦的追求。當時在她印象裡,「大家都在說瘦一點好看,女生就是要瘦一點」。一年的時間,她通過節食瘦到了80斤以下。
由於體重過輕,小敏的例假停滯了,手上、背上、臉頰兩側因供能不足長了很多汗毛。但那時的她為了瘦,已經不惜一切代價,「生理期不來也沒關係,就是不能胖」。
冰塊成長於安徽一個小縣城內,現在在深圳上大四的她「大學前三年都不會好好吃飯」,體重以兩個月為周期、20斤為波動幅度上下變化。
她從小就是一個「愛打扮」的女孩兒,初中的時候上學要編一個精緻的麻花辮,還和朋友一起買BB霜讓自己白一點。接受採訪當天,在圖書館學習的她非常有鏡頭感,不時調整面對手機攝像頭的角度,並一直保持微笑。
大學裡,有的男同學在路上見到她第一句話不是打招呼,而是「你怎麼又胖了」,在食堂裡挑菜猶豫久了,也有男生問「你是在計算熱量嗎」。女生之間不會互相吐槽,但卻會在路上心照不宣地羨慕身材好的路人,也有明明比很多網紅漂亮、很瘦的女生在廁所裡催吐。
家裡人對冰塊的期望是「大學畢業之前都不能談戀愛」「找個安穩的工作、嫁個好人」,以及「女生就是要瘦要可愛」。2019年二十歲生日,冰塊特地提前完成了課程作業飛回家,開心地和父母盤點著自己想吃的東西,卻迎來了爸爸的一句「你都這樣了,還在想吃什麼」。當天,陪伴她跨過零點的不是手機裡朋友們的祝福,而是臉上流淌的淚水。
小學練過跆拳道、身材比較壯實的鐘哲是個一米八三的男生,他在大學主持第一場年級晚會的時候體重大約160斤,當時與他搭檔的另外三人則更加苗條。四人去商店挑選禮服,鍾哲看上一套西裝,店員順著鍾哲指著的方位看了看衣服,頭也不回便說:「沒你的碼。」他好不容易挑到一套有碼的衣服,穿上卻很緊,難以動彈。
如今大四的鐘哲在大學期間體重浮動達到60斤,曾有過一個星期沒吃任何東西的經歷,也試過一下午在正餐之外點四人份起步的外賣。他第一次減肥,是在大一追求一個女生時,對方直接問「你現在多重」,表示「瘦二十斤我就答應你」。
2019年年底,在北京某知名高校讀本科的葉子因為厭食掉秤到80斤左右的時候,睡覺時出現了「被自己硌到」的感覺,「坐太久的時候還會感覺到屁股的骨頭」。理智告訴她,她需要增重。但每一次暴食完的時候,她還是會克制不住地加大運動量,或者用兩三天的時間吃很少的東西作為補償。
在意識到心理的異樣與行為層面上發生改變之間,有一層難以跨越的無形屏障。天津市心理衛生協會理事陳清剛在《進食障礙與社會心理因素》一文中將進食障礙患者的普遍特徵總結為「低自尊、低自我評價、高神經質水平、完美主義傾向」。
實際上,一米六左右、初始體重僅在90斤的葉子在平常人眼裡屬於「比較瘦」的類型,但每次暴食之後,她都會有幾天拒絕見朋友,「覺得自己很醜」,一定要採取相應的補償措施,讓體重維持在更低的數字上。
回憶起從初中就開始的身材焦慮,與葉子初始身材相似的張沁文表示:「就是對自己要求嚴,覺得自己腿不夠細,一直想盡辦法瘦一點。」
張沁文父母雙雙畢業於復旦大學,從事金融工作,一直給女兒提供他們所能達到的最好條件。她初中讀的是一所私立的貴族學校,每次開家長會學校門前都像辦車展。在裝扮時髦的富家小孩的圍繞下,好強的張沁文覺得當時的自己「挺土的」。
升學的時候,張沁文向父母要求,去了普通的公立高中。入學之前,給自己打造了一個耀眼的公眾形象,為自己人人網的帳號買了三萬個粉絲,並約小姐妹們拍了很多精緻的照片發在主頁上。張沁文向南方周末形容,她高中三年一直是這個學校裡的風雲人物。
大學期間,每當時任男友要帶她參加聚會的時候,張沁文都會追問「有沒有比我更瘦、更好看的人」,反覆確認沒有之後才願意出席。聚會現場若是發現了讓自己產生威脅感的人,便會「不怎麼說話,假裝高冷」,直到離開。
柳山就讀的初中是一所貴族學校,學校裡甚至有跑馬場。在郊區上小學的他經過了很激烈的升學競爭才得以進入,從奧數班、英語班、尖子班、巨人班層層磨礪出來,以六百多考生中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這所學校,分到了實驗一班,學號是01。當時家裡寄予厚望,囑咐他一定要「好好學」。
在厭食還沒有影響到正常學習思考的時候,自詡完美主義的柳山會「拼了命地學」,一天內把三天的數學卷子全部寫完,下午一個小時休閒的時間,也全部泡在試題的海洋裡。
柳山最初產生控制身材的念頭是在初戀女友提出分手的初二,開始和同宿舍校田徑隊的臺灣舍友對標較勁。舍友屬於在女生中很吃得開的類型,長期的校隊訓練也讓他腹部、背部、手臂上有著一定肌肉線條。「他每天在宿舍做50個伏地挺身,我就會做100個。」
心理上的損害
露易絲·格呂克曾寫道:「厭食症的悲劇在於,目的並非自我摧殘,但結果卻經常如此。厭食症構建了一種體徵,並藉此展示出對需要、飢餓的蔑視,無需任何依靠,顯得完備自足。」
厭食症是進食障礙下的一個子類,除此之外,還有並發的暴食症和多種心理原因導致的神經性貪食症。萬憬等人2002年發表於《中國心理衛生雜誌》的臨床分析顯示,患者中32.4%有中度以上的抑鬱症狀,33.3%存在自殺行為。
中考結束後的柳山鬆了一口氣,覺得「終於可以不學習了,可以踏踏實實地不吃東西,沒有人再阻攔我了」。然而,這個暑假,他被家人送去了北京大學第六醫院住院,診斷結果為「進食障礙、中度抑鬱、焦慮症」。
當時十六歲、體重嚴重不達標的他被綁在病床上強制餵「高幹餐」——病房中的配餐分普配和高幹兩種,高幹的飯菜是正常的兩倍。「光飯就有小山那麼高。我現在都吃不下那麼多。」
資料顯示,「北六」在1988年12月至2000年12月共收治進食障礙患者51例,2001年至2016年進食障礙患者達到170例以上。
被男護士五花大綁到病房的前一天,柳山和父母產生矛盾,站上了窗臺,紗窗已經打開,整個人也幾乎飄在了半空中,樓底下是警察鋪設的氣墊急救裝備。
在此之前,柳山在和長輩爭吵的過程中砸東西、拿頭撞牆。激烈的時候,家長問「你還想不想讓我活了」,柳山甩下一句「那就別活了」。如今柳山左手小臂上,還有三道平行的刀痕,都是當時爭吵遺留的痕跡。
由於狀態一直不穩定,柳山高一休學一年,復學直接進入了高二的班級。復學的柳山產生了一種社交恐懼心理,覺得自己有別於他人:「高中的時候沒有朋友,所有的集體活動都以身體不好為由不參加。」
「人處於半飢餓狀態的時候,會出現很多身體和心理上的損害,甚至人格的改變。」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精神科主任醫師、擅長並開設中國第一個進食障礙病房的張大榮曾經接受過有關進食障礙的採訪,採訪中提及如今已被明令禁止的飢餓實驗的結果。
張沁文厭食最嚴重的時候體重一度只有28.8kg,生理期中斷、脫髮嚴重,且出現了嚴重的蛻皮,甚至還長了「看著挺害怕」的老人斑。當時的一張照片中,張沁文側臉由於沒有肉緊繃著,嘴巴突出,眼睛近乎睜不開,掬水狀的右手手掌平攤著,緊繃的骨頭線條清晰可見。
家人提出讓張沁文去醫院做一套「大保健」,治療脫髮、蛻皮等問題。她並沒有直接答應,甚至在醫生來家裡視察情況的那天「吃了很多牛排」,以證明自己的「正常」。
這種抵抗持續到某次出門。在公交車站,張沁文呆滯了,上不動車,也走不上臺階。回到家裡躺到床上,恍惚中看到了「很像電影裡說的那種死前的迷幻白光」。
處於厭食最瘦狀態下的張沁文。(受訪者供圖/圖)
孤獨的病人
鍾哲在學校接受了一段時間的諮詢。諮詢師唯一一次在他面前搖頭,是在他說出一句「我不想影響別人」之後。當時,諮詢師問他:「你不覺得你笑得太多了嗎?你這樣子整天面對別人,不會累嗎,為什麼還在笑?」
進食障礙和抑鬱的事情,鍾哲沒有專門告訴過任何人,最低谷時除了諮詢,就是狂看與心理相關的書籍。厭食那個學期後期,課堂上別人聽講的時候,鍾哲在拼命翻書找原因。學期結束,他掛了三門專業課的考試。
廣東女生葉子也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啃了兩位數的心理書籍。當她表示自己不想給別人增加負擔、自己能夠承受時,諮詢師強硬建議她找朋友幫助:「你就是因為自己一個人一直在扛,現在扛不住了,才來看的諮詢。」
第一次嘗試開口是和一個有過抑鬱病史的高中舍友,當時葉子剛從心理諮詢室出來,轉道去超市買了一堆零食,坐在樓道裡止不住地暴吃。看到葉子說自己開了一盒抗抑鬱藥,對方直接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最後告知的是關係最好的朋友,葉子寫了很長的信件,最後一句是:「只有在跟你說了之後,我才感覺我心裏面有一條大象腿移掉了。」
所有朋友在聽到「抑鬱」「躁鬱」之後,都囑咐葉子不要想不開,一定不能做傻事。大學舍友每天晚上都會給她熱一杯牛奶來緩解失眠;初中朋友改變行程來北京找她玩;知道她去醫院開銷不小後,有好朋友給她打了一筆錢,在微信和支付寶分頭轉帳,「我的錢也不多了,你先湊合著用」。
但在葉子提到自己有進食障礙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這是什麼,葉子只好在微信上找了一篇科普的公眾號推文發到群裡。朋友們看到葉子描述自己吃到「胃要炸了」的時候,一般會和她說:「不開心就跟我們聊天,不要去吃東西。」而在她厭食、斷食期間,則淡淡地說一句「記得多吃點」。
有很大一部分進食障礙患者無法向他人傾訴,一般身邊人都覺得「吃東西這麼簡單的事,吃太少了就多吃點,吃多了就別吃,不就好了?」即使知道進食障礙是一個病,也極少有人了解它在精神疾病中死亡率最高的嚴重性,更不要說如何應對。
疫情期間,葉子在家裡待著,有連續幾天不怎麼吃飯的時候,也有一個人拿著幾包食物進房間、拎著幾大包垃圾袋出來被家人撞見的時候。最嚴重的一次,葉子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一個星期,終日與外賣、零食為伴。媽媽以為葉子躁鬱發作,哭著敲門喊她出來。但始終沒有過問過葉子的飲食,或者表現出任何的擔憂。
稀缺的專業醫療資源
高二,小敏瘦到80斤以下,並且例假長期不來以後,家裡人開始想辦法幫她恢復健康。媽媽專門在學校門口的小區租了房子,照顧小敏的三餐起居。高二一年,別人周末都在補課,小敏則都和媽媽在醫院裡看病。
最開始小敏看的是婦科,開了促進排血的藥,無果。然後去看蒙醫,吃了一年的藥,每周去複診,也沒能恢復。
「我們那裡現在也沒有專門的進食障礙科室。」如今在天津上大學的小敏最初是從微博上了解到進食障礙的概念,而走出來,則純靠「運氣」。
張沁文從出生到大學前幾年都在上海,爸媽在孩子瘦到身體機能出現異常之後,開始帶著她求醫。齒科、神經外科、婦科、內分泌科轉了一圈,幾乎沒有醫生能給出一個診斷。有兩家醫院提到了「厭食症」這個詞,但在治療方法上,則束手無策。
最後是張沁文的爸爸自己上網查資料接觸到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將醫生直接請到家裡來了解情況,醫生提出住院的方案。
北京的柳山在某種程度上是在進食障礙中和網際網路共同成長的,半掩著的網際網路就像潘多拉的魔盒,沒有設置任何的防線,啟動的搜索總能獲得一定的反饋。從薄荷網上的各種食物熱量,到貼吧裡天南海北的吧友的飲食記錄帖,柳山的網絡搜尋技巧在尋找減肥方法的過程中磨礪純熟。
當時柳山一心只想學習如何變瘦,將食物熱量和催吐方法熟記於心。同時期了解到的「進食障礙」「北醫六院」等概念,被當作無關緊要的知識放在了頭腦深處。媽媽多次問情緒容易失常的他究竟怎麼了的時候,他輕描淡寫地說:「你可以去查一下『進食障礙』。」到北醫六院求診,也是柳山告訴媽媽的解決方法。
在萌生危險念頭的那個晚上,葉子打開了學校心理諮詢中心的預約網站,但諮詢名額都已約滿。情急之下,她第二天直接去到諮詢中心,填寫了申請立即諮詢的表格,申請理由是「有嚴重的自殺傾向」。
2020年9月,葉子前往英國開始了研究生的學習,完成了各種醫療手續註冊之後,她第一時間在學校的官網申請了長期的心理諮詢。
來到英國之後,葉子搜索了進食障礙和躁鬱症的相關資源。民間網站、互助社群上的資料非常多,會具體歸納進食障礙每一個種類的症狀、康復建議,以及給患者身邊人的指導建議。此外還有不少免費的互助資源連結。
國外媒體和網絡平臺對進食障礙報導增多來源於「黛安娜效應」,當年在壓力下染上貪食症的黛安娜不顧王室頭銜的限制,接受了媒體的專訪,讓人們開始正視進食障礙現象,並掀起了一波討論狂潮。
在國內搜索的時候,葉子看到的大多互助網站地點都在中國臺灣和香港,涉及進食障礙的網站基本都是醫院官網,資料陳列也較為有限。本來想去B站上搜《骨瘦如柴》這部紀錄片的她,看到了不少患者暴食場面的直接呈現。
Vivian是加拿大在職的註冊營養師,曾經在青少年心理健康中心專門負責進食障礙的項目。加拿大的進食障礙診所在不同省資源分布也不一樣,溫哥華所在的英屬哥倫比亞省中,每個市都有專門的機構,而她所在的薩斯喀徹溫只有一個機構,上班要開兩個小時的車。
國外的治療以團隊的方式進行,醫生是團隊的領導,團隊內心理諮詢師、營養師、康復治療師各自針對負責的部分工作。
「國內很多講進食障礙的博主更多是站在自己得過進食障礙的角度去看這個事情,他們的角度可能就會稍微有一些局限。」作為專業團隊,Vivian表示最重要的是harm reduction(降低傷害),「每個人的進食障礙都不一樣,有些人盲目跟風反而會加重自己的症狀。」
在微博社群內定期做專業知識分享的Vivian經常會收到一些私信,曾經有人在私信裡描述自己的情況,說正在嘗試很多博主推薦的all-in策略(即讓自己毫無拘束地吃一段時間,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不抑制身體的渴望),其實從吃的數量上來看,基本上達到了暴食的標準。
張沁文對比照,2016:厭食之前,2018:厭食中,2019:痊癒過程中。(受訪者供圖/圖)
「原來不止我一個」
十六年來被吃和吐佔據了所有業餘時間的雪莉,對生活產生了絕望,嚴重的時候一餐吃三人份的冒菜加上四五份別的食物,吃完前後體重能相差整整十斤,吃完後抑制不住地催吐,每天耗費三四個小時。
當時的雪莉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以為自己是個怪人,直到在微博上搜索了相關詞,才知道原來還有不少人和她一樣與進食障礙鬥爭。了解到這個群體之後,雪莉通過微博加了第一個ED(進食障礙的英文eating disorders的縮寫)好友,有半年的時間內,他們都互相聊天、鼓勵。認識這個朋友以後,雪莉多年來第一次有一個禮拜不催吐。
有好轉跡象的雪莉將自己的經驗寫成分享帖,發在知乎。作為知乎小透明的她,有一篇文章收到了45個贊同和41條評論。幾乎每條評論下,雪莉都會耐心回復,也有不少評論感謝雪莉的陪伴,要向她學習。
四年前的帖子,到2020年,還有人在陸陸續續通過帖文加上她的微信,向她傾訴,如今微信列表裡以ED開頭的好友已超過一個屏幕的長度。
B站生活區的Vlogger小陳在今年4月製作了第一個「暴食經歷分享」視頻《我是如何一個月長胖20斤,聊聊我的進食障礙,三次暴食經歷|暴食症|暴食症恢復|暴飲暴食》,播放量超過19萬。放下體重執念是小陳做視頻分享暴食經歷過程中摸索出的經驗:「我是瘦過,並且保持過很長一段時間的人。發現瘦了的生活並沒有想的那麼好,甚至還挺糟糕的。」
視頻發布後,數以百計的用戶向她發來私信,從高中生到上班族,來信者長篇大論地講述自己走入ED的故事,詢問「自己到底應該怎麼辦」。最開始,小陳會和對方溝通很多,勸對方放下減肥的念頭。聊了幾頁之後,有的人還是無法坦然放下減肥念頭,無論如何都怕胖。
2019年1月,張沁文從醫院出來不久,處於厭食恢復期的她拍攝了一部記錄自己厭食經歷的紀錄片《關於我28.8-70kg的進食障礙故事(上)-女孩的價值是什麼?》,不少人通過紀錄片了解到進食障礙,也接觸到了張沁文的微博帳號「少女神婆婆」。這些人中很多是進食障礙親歷者,以及正在經歷進食障礙的求助者。
2019年3月,張沁文前往英國上學,缺乏營養的身體逐漸接過行動權,從厭食變成蹲在垃圾桶邊吃還沒解凍的硬披薩的暴食。在微博長時間不更新的時候,有微博粉絲通過她的好朋友詢問她近期的身體狀況;有人不僅寄了三四次禮物,還專門寫了三四頁A4紙的信給她;還有私信表示希望可以和她一起,開始做關於進食障礙的科普,甚至發了一份團隊的運營計劃書……
「嚇跑ED行動小組」由此而來,目前成員人數突破了1000,Vivian則成為運營團隊的專家智囊團之一,每周在群裡給大家分享相關的專業知識。如今140斤的張沁文也不再糾結於自己的體重,把心思和精力放在了進食障礙科普之中。
大多受進食障礙影響的人都是學生,相較於醫院宣傳的進食障礙營,他們對於社群內聽取曾經經歷過的人的意見更不容易產生排斥。社群裡高中生的比例不低,今年高考之前還有不少人在暴食,在群裡向大家尋求意見。
永遠的小感冒
「最好的情況下,或許ED會變成小感冒一樣的存在。雖然沒有辦法徹底擺脫,但每次遇見它的時候,都知道自己有辦法能夠控制,不會完全被擊潰。」阿離說。
小陳放下體重執念的辦法是外網博主Stephanie的all-in策略。採取這個策略以來,也有幾次突然想吃很多的念頭,恢復中的她在突發的暴食後會錄製一個簡單的vlog分析自己暴食的心理,並儘量減少愧疚感。
現在大四的她正全力以赴準備選調生考試,炸雞這一讓減肥者聞風喪膽的熱量炸彈成了她的盤中常客,吃完以後也很少再有不安的感覺。
國慶以來,阿離首次嘗試讓自己「有控制地把三餐吃飽」,並把秤放到了視線範圍之外,逼自己放下減肥的念頭:「每次想多吃一點的時候都會讓自己不去想體重,先管好眼前事。但吃完以後,內心總是有些不安,隱隱擔心更胖了怎麼辦。」
第四周的時候,阿離又一次撿起了控制的念頭,想為萬聖節活動突擊減肥,提前兩天不吃飯。於是在斷食的前一天,阿離允許自己最後放縱一天,在和朋友吃完一大桌飯菜之後,加餐了麥旋風、麵包、酸奶,還一個人幹吃完了將近一整罐的花生醬。
花生醬放在冰箱裡,每次打開冰箱,用手指直接蘸舔的時候,阿離都會和自己說「這是最後一口」,不到一小時,多次開關動作之後,罐子徹底離開冰箱進入了垃圾桶。
2020年7月30日,葉子暴食過後,在雨中撐著傘戴著口罩痛哭。之前的一個小時之內,她先在麥當勞吃了兩份三件套套餐、三份隨心配套餐、三個麥旋風、四個圓筒,然後去街邊店鋪吃了一份螺螄粉、兩份腸粉、一份涼皮、四個慕斯蛋糕。
回到住處,葉子在微信上和初中同學描述了自己剛剛的崩潰,在結尾說了一句:「不過我覺得這一次有進步了。」
為了準備9月份出國讀研,葉子在暑假嘗試了兩個月的all-in,覺得自己已經慢慢學會控制。接受採訪前一天的晚上,葉子一人在倫敦街頭散步。她走進一家超市,一下買了十多個不同類型的烘焙甜點回家開吃。
「萬一之後我在倫敦突然想暴食了,還是會選擇這些東西,」葉子表示自己當時在很理智地分析,「不如趁我還沒有很嚴重暴食慾望的時候,先嘗一遍,確定不喜歡。之後暴食可以減少一個風險係數。」
葉子在有意識地重新學習吃飯,培養對食物的偏好,她告訴自己,不喜歡的不要逼自己吃完。一袋四個的甜甜圈,葉子吃了兩個便停下了。另一邊,葉子也與學校的諮詢中心聯繫上,溝通協調後續的心理諮詢。
最嚴重的時候,張沁文不是在吃,就是在找下一個目標食物,體重在半年內從28.8kg上升到70kg。如今她暴食的頻率已經降到一周兩次左右:「能感覺到自己慢慢像個需要營養的小朋友,而不再是個癮君子。」
做進食障礙科普以來,張沁文的生活逐漸充實,她正在準備成人自考,然後專升本,考中央美術學院藝術治療的研究生。她說:「與進食障礙搏鬥的幾年就像穿越沙塵暴,帶著一遍遍的焦慮、惱怒、無奈與無形的傷害。但也在這個過程中,擁有了許許多多真正愛我的人以及關注我的朋友,我得到了比曾經經歷的更至高無上的愛,也學會了如何愛護我自己和他人,擁有了堅忍的性格。」
(文中柳山、小陳、鍾哲、葉子、阿離、冰塊、小敏、雪莉為化名)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陸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