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於2015年長沙的某個超市
我年紀還很小的時候就戴上了眼鏡,彼時大約才七歲多的樣子。從此之後每次看電視都要受到大人的「嚴密監視」,離得太近就會被抓到四五米遠外的沙發上。
「你可別小小年紀就戴眼鏡戴成了死魚眼。」我媽曾經這樣教育我。
「什麼是死魚眼啊?」我反問。
我媽想了一會,指著一旁拿著老花鏡的外公,說「人眼鏡戴久了眼睛就會變形,你看看你外公的眼睛就知道了。」
我湊近外公想看個清楚,外公笑著朝我瞪大了眼。外公確實愛看書,平日總是戴著老花鏡閱讀,我看見他的眼睛眼白變得渾濁,瞳孔也失去了年輕的張力,淡去的黑色裡夾雜著棕黃。小時候的我不懂禮貌地感嘆到,「這就是『死魚眼』呀。」
大人們笑著不置可否。
最近一次令我印象最深的「死魚眼」大概就是「何」的了。離校前些日子,和同在他手下做畢設的朋友聊起對他的整體印象,我們共同的關注點,除了他那與年齡不符的稀疏的頭髮,就是他的眼睛了。
「就那麼向外凸著,也沒啥神採」,朋友比出兩根手指水平地往外一指,嘴巴撅著學著何的樣子,做出一副嚴肅表情。
我笑了笑深表同感「他事業太忙了,這麼累哪來的神採。」
說完我們忽然都停頓了一下,兩人沉默地靠著陽臺的欄杆,看向樓下收廢品的小販,用缺斤少兩的稱,裝模作樣地算著舊書的錢。
也許那一刻,我們心裡都嘆了口氣,「好在是畢業了」。
諷刺的是,昨晚離校前的最後一晚,我挨到凌晨才睡,迷糊夢中,沒有夢到同學也沒有夢到家人,倒是遇見了何。
長沙曝曬著烈日,一輛黑色的奔馳停在宿舍樓門前,停在本是畢業生打包寄送回家的行李的位置。很難想像這樣的太陽下,這輛汽車的外殼會有多高的溫度。
何就那麼站在奔馳車的邊上,他側對著我,我看向他,他凸出的眼睛在這個角度看尤其奇怪。隨後我們的目光都落在奔馳那反射著日曬,近乎刺眼的環形車標上。
陽光照的我眯起了眼睛,面前的東西像是隔著毛玻璃,但何還是那麼直直地看著奔馳的車標。不知過了多久,他俯下身去,手撐在引擎蓋上,伸長了脖子,舔舐起奔馳的車標。
我看到滾燙的車標燙得他的舌頭破了皮,流了血,和著唾液滴在車頭,又順著排氣的柵格落在地上。
然後他搭著車頭蹲了下來,流了淚,不為了任何人,包括我與他自己。他背對著我,但我能看到他的眼淚,它們與陽光一樣是金色卻沒有光的色澤,我細看原來都是老舊的五角硬幣,它們在人手中不停兜轉,卻又在這落到了地上。
鬧鐘還沒響我就醒了,斜眼一看原來是同學的家長來接行李了。昨晚還難以下腳的寢室,現在卻格外清淨,同學在床板上收拾墊被,踩的木板嘎嘎響。
可我腦子裡卻還在想何,和他的「死魚眼」。誰小時候沒被父母騙過呢,這些誤解大多在少年時就能解除。但這麼多年來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死魚眼」和年齡有關,和生活有關,和錢有關,和太多東西有關。
唯獨與眼鏡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