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華：1946上海，我的黑色聖誕
記者：賀莉丹
「事情已經過去整整57年了，還提它幹什麼？」 對於1946年上海聖誕節發生的那場空難，親歷者、79歲高齡的中國國家京劇院著名武丑表演藝術家張春華來說，那是一段不願觸碰的往事。
然而，這段往事卻是張春華老人一生也不能忘懷的，他經常用「所遇宛如一夢」來形容那個黑色的聖誕。
12月12日，記者找到剛剛從天津返家的張春華老人，他清晰的回憶，讓人感覺57年前的那場災難仿佛重現。
1944年秋，被京劇界稱為「小葉盛章」 的張春華開始到到上海天蟾舞臺演出。1945年，張春華和張雲溪組成「雲華社」，到平、津、滬等地演出，譽滿大江南北。1946年冬，「二張」應漢口之邀，前往演出。在漢口演出了一個多月後，快到新年了，張雲溪等人乘船赴滬，23歲的張春華因有事要辦，準備隨後飛抵上海，雙方約定到上海見面。
1946年12月25日，我按訂好的機票，來到機場乘坐由重慶飛來的115號飛機，由武漢飛往上海。115號飛機屬於美國C47型運輸機，後被改制成客機，駕駛員Preus是美國麻薩諸塞州人。
115號機抵達漢口，機組工作人員下機進餐，有五六個乘客已經抵達目的地，同時也有十幾個客人登機。這架改制的飛機，機艙設施相當簡陋，不像一般客機那樣每人有一個面朝前方的舒適座席，只是在機艙兩側面對面地設置兩排類似兜兜的帆布座位，座位中間放著行李。
張春華《時遷盜甲》
我坐在中間靠後的位置，後面還有3位乘客。乘客在飛機上等了1個多小時飛機還沒有起飛，一問才知道駕駛員在跟機場交涉。按照原定計劃，115號機應於下午兩點起飛，要起飛時忽然接到上海方面「霧大，望暫緩飛行」的警告電報。正逢聖誕節，飛機駕駛員Preus急於趕在聖誕與住在上海的家人團聚，他也認為自己曾參加二戰，技術應該確保萬無一失，力主起飛。最後這架飛機還是在下午3：30飛了。
到了5：30，飛機飛抵上海江灣上空，此時夜已經黑了，大霧瀰漫。飛機上通訊設備又發生故障，與機場失去聯繫，無法降落，只得在夜霧中盤旋了兩個多小時。
這時，一個操著廣東口音的乘務員要求乘客系好安全帶，當檢查到我時，他發現我沒系安全帶，便用命令的口氣說：「小孩，快把安全帶系好！」 我正在犯困，對這不禮貌的作法很反感，便說，「我就是不系，你拿我怎麼辦？」我當時只想著，等著就好了，飛機總不能一輩子在上面轉吧，我就沒想到飛機沒油或者零件壞了怎麼辦？這架運輸機的馬達響得特別厲害，好多乘客都昏昏欲睡。我也困極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葉盛章、張春華
其實，當時飛機根本無法降落，只能在黑暗中忽上忽下兜圈子。有的乘客開始緊張起來，敲駕駛室的門，裡面的工作人員卻怎麼也不開門。飛機一頭衝向郊區的王家渡。
我當時坐在機尾，又沒系安全帶，被拋在機尾艙面上，又被一塊鐵板擋住。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雨水澆醒，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我還以為自己家裡的房子塌了，我從床上摔到了地下，胸口被震得發疼，就像有人在我後背釘進了一顆大釘子。
清醒後，我看見周圍血肉模糊，機頭燃燒的火苗一閃一閃的。我這才明白：不好，飛機出事了！ 當時我兩耳轟鳴正準備起身，但已動彈不得，我的右耳流著血，左腿一陣劇痛，好像是斷了，我一下子心裡暗自感謝張雲溪，幸虧雲溪兄在漢口提議讓我買了這雙高筒厚皮靴，不然這條腿就不好說了。
站不起來，我只得在機艙中的死人堆裡慢慢爬行，天氣實在太冷，我不得不抓起身邊一件滿是血的皮大衣裹住身體。我開始大聲喊叫：「有沒有人啊，救命啊！」過了一會兒，有一個敲著鑼、講著上海話的中年男子跑過來朝我喊：「你忍一忍，飛機太高了，得搬梯子才行，我們打電話給機場來救你。我們的三間房子塌了，9個人還壓在下面呢！」那人邊說邊哭起來，接著就走了。
張春華《酒丐》
忽然，旁邊有人開始痛苦地呻吟，這個人的胳膊和肋骨全部被折斷了。那聲音簡直讓人神經崩潰，我差點沒被嚇死。後來，在醫院，我被檢查出是踝骨斷裂。機上44人，最後活下來的除了我、駕駛員和一個小男孩外，全部遇難，當天失事的還有另外兩架飛機。當時有些人雖然被送到了上海中山醫院，或者因為嚴重的腦震蕩，或者因為受傷太重，都沒有留住性命。
那個可憐的小男孩如果活到今年，也是60歲的人了呀，當時他才不到6歲，他們一家7口人從重慶遷到上海。飛機失事後小男孩被甩在柴禾垛上僥倖活命，我還記得在中山醫院，有人抱著這個孩子一間一間病房地跑著去認親，後來才知道家裡其他的人全部遇難了……
就在我住院後的第二天，李世芳代表梅蘭芳夫婦前來看望我，並向我辭行。誰知道，幾天後（1947年1月5日晨），李世芳於上海龍華機場登上了民航「霸王號」班機。當飛機航行到青島上空時，遇上天降大霧，駕駛員辨不出方向，在嶗山附近撞在山頭，機上51人全部罹難。
115號飛行員Preus
一個月後，我出院的時候，見到了駕駛員Preus，這時的 Preus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已經能夠拄著拐杖抽菸了， Preus不停地對我說對不起。據Preus說，飛機當時燃料即將耗盡，他被迫下降低空飛行，但燃料用盡仍不能著陸，他最後破窗而出。雖然逃得性命，但Preus雙腿被螺旋槳打斷，鼻梁摔碎。
1946年「12·25」慘案中同時罹難的還有曾替吳祖光《牛郎織女》作曲的著名大提琴家俞鵬及其夫人、國畫家盧蔭寰。飛機墜地時，地面的三間民房瞬間化為平地，房內九口無一活命。
《外灘畫報》200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