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古埃及新王國時期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加冕的3300年紀念日。因學習埃及歷史與藝術,有感於埃及文明的衰敗之黯然,因此寫成這篇文章並在今天發表,借拉美西斯探討埃及文明的興衰,也表達筆者對這個一時輝煌的文明的尊敬吧。
1818年,大英博物館迎來了當時發現的最大的一座埃及雕像,它從盧克索附近的底比斯一路輾轉周折,最終被運到了倫敦。人們讚嘆著這座雕像的巨大與運送者的天才——拿破崙·波拿巴的十萬大軍在1799年遠徵埃及時都沒能把巨像帶回執政官的宮殿。當埃及文明剛剛開始與西方再一次直接接觸時,那個看似熟知的出現在《舊約·出埃及記》與羅馬徵服故事中作為配角的文明急切期待著被重新認識。在觀賞讚嘆的人群中,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人擠了進來。帕西·碧希·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仰望著古埃及第十九王朝法老拉美西斯二世(RamesesII)的巨像,默默吟誦幾行腦海中湧現的詞句:
「My name is Ozymandias, King of Kings.
Look on my works, ye mighty, and despair!」
吾乃奧茲曼迪亞斯,王中之王。
功業蓋世,強者折服!
拉美西斯雕像的背後,映射出的是整個埃及的興衰歷程。圖片來源:拉美西斯二世雕像,現展出於大英博物館
當拉美西斯二世在公元前1279年登基時,埃及人對自己文化、生活、世界和法老的認知已經大抵維持不變了1500多年。由於埃及的創世神話中,世界是從混亂中被創造出秩序的,而法老正是神明派向人間用力量去維持秩序、抵擋混亂的神使,加上埃及尼羅河畔極度規律的農業生活方式和對靈魂不滅來世輪迴的信仰,使得埃及人極度迷戀自己文明的延續不變,並讓埃及雕塑、亡靈書、凹浮雕的藝術風格也是變化相對有限。第十八王朝的法老阿肯那頓(Akhenaton)的宗教與藝術改革也僅僅持續一代,就在他兒子圖坦卡蒙的攝政者手裡被扼殺。拉美西斯二世在下令建造盧克索的拉美西斯大神廟時,必定要去遵從埃及已經持續了千年的文化習慣。
埃及藝術與文明 都以穩定不變為特點和最高追求
此外,埃及人對於法老統治的認知和期待,也直接驅使了拉美西斯建造諸多偉大的神廟,來慶祝自己統治的繁榮和他個人的偉大和戰無不勝(Pi Aa-nakhtu)。既然埃及人民認為法老是具有神性的秩序的守衛者,為了證明自己的合法性與維持埃及貧富差距極大的社會穩定,歷代法老無不熱衷於從兩個方面宣示自己的權威:對外面「混亂」的野蠻人的徵服戰爭,以及諸多宣示法老政績的宏大建築工程。比如,埃及帝國數次遠徵努比亞除了搶奪資源與耕地外,也頗有宣傳意味;第四王朝胡夫、卡夫拉、孟卡拉三位法老在吉薩的大金字塔就是對自己所能調動資源的有效展示。這兩種鞏固自己統治的方式,也在偉大的「建築王」拉美西斯二世手裡被用到了極致。
為了宣傳自己的武功 拉美西斯可謂竭儘自己的力量,也竭盡了帝國的財力
拉美西斯上位僅僅五年後,埃及北方迅速崛起的西臺帝國就開始威脅埃及的領土。西臺強勢君主穆瓦塔利召集了龐大的重型戰車軍隊,準備與埃及帝國爭搶地中海東岸的主導權。拉美西斯出於帝國安全和自己聲望的考慮,也派出了埃及的四個軍團,以卜塔、阿蒙、拉、荷魯斯四位埃及神祗的名稱命名。雙方在卡迭石激烈交戰,由於人數明顯處於劣勢,拉美西斯的軍隊一度處於崩潰狀態,四個軍團中的兩個全部潰逃,法老本人也險些被突擊的西臺戰車陣斬。多虧了拉美西斯及時的參與指揮與西臺戰車在河流中的損失慘重,埃及軍隊才勉強收穫了一場平局,並與穆瓦塔利籤署了互不侵犯條約。然而,偉大的法老並不打算向人民承認戰役的真實情況——相反,拉美西斯想讓所有臣民敬拜自己其實並不存在的偉大勝利。
卡迭石一戰,法老其實打的很灰頭土臉 但宣傳還是得做
帝國的整個行政與官僚系統開始了忙碌繁複的工作:除了在現有的神廟上抹掉諸多前任法老的名字,刻上拉美西斯自己的名字外,官員與勞工們還需要為法老建造數處只屬於偉大的拉美西斯的大神廟:尼羅河邊巖壁上的阿布辛貝大神廟,以及盧克索旁埃及新都「偉大而戰無不勝的拉美西斯之家」的拉美西斯神廟群。佇立在大英博物館內的,就是後者中眾多環繞巨像之一。雕刻巨像所需要的花崗巖來自於尼羅河上遊距離神殿超過150公裡的採石場,運用尼羅河的水流運送至盧克索,但從採石場到岸邊和從岸邊到神殿的路程都需要大量勞力用肌肉與繩索拉拽前行。
運送和雕刻過程中所有勞工、石匠和監工的工錢、食物和飲水都需要靠帝國龐大的官僚系統來維持正常發放:諸多埃及的特權階層人員「書記官」從早至第四王朝就開始為法老服務了,他們作為埃及社會中為數不多的知識階層,完成著上行下效中中間人的職責,也擔任埃及的行政官員。法國羅浮宮博物館中的第四王朝埃及書記官坐像就展示了一位最早的埃及官員,這樣的知識分子們也在一千多年中一直是埃及法老們可靠的政策實行者。一座建築乃至一座雕像的建造,都需要帝國龐大的行政系統與勞動力資源在後支持——埃及法老的雕像從來都不是一位「藝術家」的作品,而是整個系統的成果——難怪大英博物館館長Neil Macgregor聲稱「(雕刻埃及法老的雕像)在許多方面都接近於修建高速公路,而非創作藝術。」
這樣的埃及書記官們 作為官僚已經為法老服務了千年。圖片來源:法國羅浮宮 Seated Scribe
確實,要是說拉美西斯二世像是「藝術」的話,它確實缺少藝術所需要的創新與靈感。雖然富足強盛的新王國時期在拉美西斯的統治下農業產值和領土都達到高峰,國家總體上比較繁榮,但埃及雕塑的風格已經維持了1500年的不變。同樣從第四王朝開始,目前在波士頓藝術博物館用埃及雪花大理石(EgyptianAlabaster)雕成的孟卡拉王的坐像,特徵就已經確立下來了:莊嚴而無表情的面孔,象徵法老身份的頭冠、假髮、假鬍鬚,以及強健卻沒有人體質感的胸部肌肉。拉美西斯的雕像在一千多年後仍然維持了這些特徵,既讓埃及人民免於受到新文化的震懾,又省去了思考如何創新的必要性。
然而,拉美西斯二世60多年的長久統治也昭示了埃及的由盛轉衰,以至於今人更多的竟是哀嘆或諷刺法老統治的易逝與脆弱。習慣於平穩地按規律生存、在對努比亞和庫施等弱勢文明的戰事中所向披靡的埃及文明,也由於公元前13世紀以來環地中海的人口遷移與文化衝突愈發頻繁而突然陷入難以自保的困境。可能有邁錫尼希臘人血統的「海上民族」已經在對外遷移擴張中滅掉了埃及的老對手西臺帝國,特洛伊戰爭等衝突也將地中海拖入一個更加殘酷和緊張的千年。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中展示的邁錫尼希臘Dendra青銅盔甲與武器,便是埃及人從未見過也無法抵抗的戰爭強度的寫照。此外,《舊約·出埃及記》中記載的所謂埃及十災與以色列人叛亂,不管是不是摩西召喚而出,都給埃及的社會穩定和發展造成了障礙,以至於拉美西斯二世去世後,他的帝國由於繼承人之爭與海上民族的入侵,在幾代之間就衰退成一個地中海的二流勢力。
來自邁錫尼希臘的海上民族,使古老的帝國難以抵抗。直到徹底被屋大維吞併,埃及都將希臘人看做他們無法匹敵
此後的埃及,更多地在歷史中只配作為他人的配角了。這個持續了兩千多年、輝煌一時的文明在接下來的一年裡不斷易主,成為他人的奴隸。曾經一直臣服於埃及帝國、給法老貢獻黃金與象牙的庫施進行叛亂,並成功在二十五王朝時統治了自己曾經的主人。亞述人的軍事帝國也將埃及囊括進自己的版圖,並實施殘暴的壓迫性統治。居魯士大帝帶領波斯人創造自己帝國的路上,攻佔了亞述首都尼尼微的同時也順便接管了埃及,而後埃及的大叛亂被繼任的波斯大王岡比西斯殘酷鎮壓,「血流成河」(希羅多德)。失敗的叛亂伴隨的是強迫的高壓稅收與給大王建造戰艦的任務:在薛西斯遠徵希臘時,200艘埃及戰艦成為了波斯野望的犧牲品。此後,伯羅奔尼撒戰爭伊始,雅典和斯巴達也開始鼓動埃及進行叛亂,來給希臘內戰中的兩大城邦增加一些籌碼,結果雅典的遠徵軍撤退,起義又被波斯大王阿爾塔薛西斯鎮壓。亞歷山大大帝滅亡了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後接管埃及,隨著大帝的過世埃及又落入繼業者託勒密的手中。
在託勒密王朝前幾位法老的手中,埃及又迎來了短暫的強盛,與塞琉古、馬其頓等繼業者王國不相上下。託勒密一世和二世參照埃及法老的例子,也建造了宏偉的建築工程來彰顯自己的統治。亞歷山大裡亞的法洛斯燈塔與大圖書館,以及擁有40排槳卻無法揚帆航行的託勒密巨艦,都給王國以繁榮的外觀,也使埃及人民感到了久違的熟悉感。此外,希臘文化與埃及文化的交流也在此時逐漸增多。然而,統治者畢竟是馬其頓人了——埃及人將在未來的兩千年中,都找不到與自己同族的政治領袖,直到屋大維和馬克·安東尼的內戰中,羅馬軍團在阿克提烏姆徹底殲滅埃及的武裝力量。馬克·安東尼戰死,克裡奧帕特拉王后自殺,埃及也徹底變成了地位低於其他行省的羅馬帝國糧倉。
埃及在屋大維的手中 迎來了自己的葬禮
雪萊仍然注視著拉美西斯的巨像,也讓拉美西斯注視著自己。這同樣的莊嚴而無力的眼神,已經看到過太多的興衰:它曾注視著以色列人嘲笑法老面對災禍時的無能為力,看到自己的子民被腰間背著強弓的波斯不死軍無情砍殺,馬其頓人長槍如林在亞歷山大裡亞街道上行軍的耀武揚威,羅馬軍人在自己曾經起居的宮殿前為愷撒站崗,以及拿破崙·波拿巴騎著戰馬巡視自己即將轟擊埃及遺蹟的大炮。年輕詩人的腦海中浮現出埃及在卡迭石曾經享有的榮耀,但現在無不化成泥土和黃沙,只剩曾經偉大工程的殘片了。
雪萊盯著拉美西斯的雙眼,又將視線移開,輕輕念道:
「My name is Ozymandias, King of Kings;
Look on my Works, ye Mighty, and despair!
Nothing beside remains. Round the decay
Of that colossal Wreck, boundless and bare
The lone and level sands stretch far away」
吾乃奧茲曼迪亞斯,王中之王。
功業蓋世,強者折服!
此外空無一物。
廢墟四周,黃沙莽莽。
寂寞荒涼,伸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