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我是在姥姥家長大,記得姥姥家住的那條巷子叫東瓜園。那時我大概10歲左右的樣子,扎著小辮每天在巷子裡瘋跑,不到吃飯的點上絕不回家。那條巷子的小夥伴很多,唯獨我和紅梅的關係最好,紅梅有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皮膚瓷白,長得很像洋娃娃。紅梅家和姥姥家是兩對門,而且她家也是回族,大致是同民族又同齡的緣故,我和她走的比較近。
記得紅梅的哥哥很多,在她家我第一次看到他哥哥養的白胖白胖的蠶寶寶。他哥哥有時候會給我一兩條蠶寶寶,而我會如獲至寶似地捧回家,然後又哼唧著姥姥幫我滿世界的找桑葉餵蠶,我餵的蠶寶寶後來因為各種原因夭折了,但養蠶的過程讓我充滿了無限樂趣。紅梅家裡在還有一個大眼睛而又病殃殃的姐姐,所以她家一直有一股焦哄哄的中藥味。後來她姐17歲那年夭折了,出殯的那天我和幾個小夥伴擁簇在不遠處的巷子口好奇地觀望著,幾尺白布包裹著她那美麗而又瘦小的姐姐,還有紅梅母親悽慘的哀嚎聲,讓我們這些小孩第一次對死亡有了直觀的認識。她家隔壁是一家漢族,紅梅姐姐的「埋體」從鄰居家經過的時候,那個鄰居家門口燒了一小撮稻草,聽說是為了闢邪,於是那個大眼姐姐就在朦朧的煙霧繚繞中消失於我們的生活。
紅梅姐姐去世後,東瓜園的小朋友們似乎很快忘記了那個大眼姐姐,又恢復了往常的瘋玩狀態,那時紅梅也就10歲,我也看不出她的悲傷。我們時常在姥姥家後院那個叫「停車場」的大院子打羽毛球,玩跳皮筋,或者在停車場後院的水塘裡捉青蛙。那個停車場非常大,大概面積有十幾畝地,是一家國營旅館的停車場。
說起這個停車場卻是姥姥一家永遠的痛。因為解放前這些地和宅子都是姥爺祖上傳下來的,這個地段在這個城市也算是寸土寸金,解放後姥爺家被認定成資本家,沒收了房產和宅子及家族的一些生意,改成現在的國營旅社。
姥爺一家後來又被下放到農村呆了十年,等回到城裡的時候,他們曾經的大宅子和地所剩無幾。聽說打了幾年官司,國家才在國營旅社的大門口給了了一塊巴掌大的地,蓋了兩間廈屋,屋頂像一個人字形,廚房在馬路對面,每次姥姥總是顛簸著她那放足後又有點畸形的小腳,穿過馬路到對面的廚房去做飯,特別是雨天經常是兩腳泥濘。
因為聽慣了大人絮叨這些往事,我一直對停車場有一種親切感,而對管理國營旅社的那個斜著眼睛的主任又有著一種鄙視感,總覺得是他奪走了姥姥家的房子。
可對紅梅來說,停車場那個地方卻永遠成為了她一生的痛。那是30多年前夏天的傍晚,東瓜園的小朋友吃完晚飯又去停車場玩。紅梅那天騎了一個自行車過來,那個自行車是紅梅哥哥的,是有梁的那種,紅梅個子小,兩個腿從梁裡掏著騎,我們沒有自行車的小夥伴只有羨慕的份,因此紅梅非常珍視她的自行車。可紅梅永遠不會想到,因為保護那個自行車她付出了終身慘重的代價。
出事那陣,我們幾個人在停車場後院跳皮筋。停在旁邊的一輛卡車開始倒車,而我們也被司機從車周圍轟走。大家都在卡車的不遠處等著到完車之後接著玩,忽然就聽見一聲慘叫,大家尋聲而去,發現在卡車左後輪邊上紅梅瘦小的身軀還有她心愛的自行車。原來紅梅在大家散開後,又去挪車後的自行車。在一片哄鬧和嘈雜之後,停車場後院只留下了紅梅的一隻白色的球鞋還有鞋裡的血跡。
再見紅梅已經是幾個月之後,消瘦了很多,蠟黃的臉上那對水汪汪的眼睛更大了,紅梅的右胳肢窩裡多一個木拐,走路一跛一跛,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跳過皮筋。
後來我到父母工作的城市去讀書,聽說紅梅家也搬了家,從此杳無音訊。去年春節,好久不聯繫的表弟突然在微信上要求視頻,他旁邊坐著一位女士。表弟問我:「虹姐,你猜她是誰?你還記得她嗎?我眼前的是一位胖胖的陌生中年女士,我怎麼也想不起她是誰?後來表弟提示著說,她是紅梅。我這才反過勁來,原來自從那場事故之後,我們三十多年沒有再見面了。大致是時間太久,大家都有點陌生和拘束,在視頻裡相互寒暄了兩句,互相加了微信。
從她的微信圈裡我得知她現在平安保險公司,從事各種保險推銷,她還有一個九歲的女兒。我大體知道在保險公司工作的這份艱辛,更何況她的腿腳又不方便,可這些我們在微信裡從來沒有聊過。
昨天下午,我坐在後院喝著茶正胡思亂想。忽然聽到手機響了,看見紅梅發消息問我在幹嘛?我說喝茶呢,她問我美國是什麼時間?我說下午六點多。
之後停了半天,她說真羨慕你,幼時的夥伴大多事業有成,而我卻掙扎在生存線上,如果我不出門,我和女兒就要餓肚子,我都不敢想今後怎麼辦?看了這幾行字,我心裡抽搐了一下,很痛。
我不知道怎麼接下文,頓了半天我回覆:「發生什麼事了?她說,沒事,有時候覺得生活無望的,腳去年又做了兩次手術,前幾天又查出子宮肌瘤,還要做手術。你知道我的情況的,也不怕你笑話,如果不是女兒我都有點活不下去了。因為那場車禍,我從此和你們不一樣,成為了殘疾人。嫁人也是別人挑我,結果嫁了人,丈夫也不怎麼顧家。四年前離婚了,帶著女兒在娘家住,老母親現在八十多了,還在為我操心。自己又沒一技之長,真不敢想,以後跑不動了,孩子怎麼辦?
我看完這些話,說真的,我記不住她現在的樣子,滿腦子都是她幼時那雙大眼睛和那雙丟棄在停車場的沾著血漬的白球鞋。命運是如此地捉弄人,如果沒有那場車禍,她的人生也許不同。可如今我的語言如此蒼白,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也不知道怎麼幫她。夜裡我滿腦子都是想怎麼幫她?睡夢裡反覆出現的是那雙無邪的大眼睛和那隻白球鞋。早起我給她發了一段文字:紅梅,沒事!你身後除了你的髮小我,還有很多善良的人們,我們一起幫你賣保險!
如今我唯一能為她做的是,寫下這個發生在我身邊的幼時大眼睛女孩的故事,給她一份美麗的希望,讓她感知到這個世界上的溫暖還有那些支持著她的善良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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