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五月,陳鴻宇就說過,巡演完以後要回老家蓋房子了。
「眾方紀」。
但直到九月來前,他才施施然回到了額爾古納,準備起眾方紀的最後事宜。而後,他在那條眾方紀的微博評論區裡,宣布了30號《三旬》全專上線的消息。
我想,故鄉大概是他靈魂深處明亮而安寧的火焰,在他三旬而立的年月裡,發著風吹書頁的嚓嚓聲響。
聽這張專輯,如果有什麼感觸,於我來說那更像是春草般生長的倔強。《刺蝟》是幻滅中成長,《夢鄉》提醒著我的來路,《夏的短篇》唱著失去的收穫,《歌的故事》是情緒的練習。而其他沒有提到的歌,也都在歌的故事裡了。
整張專輯的意涵豐富而多樣的,聽到最後,即使做了一隻淌血的刺蝟,他依然會告訴你:
理想還在,向前走吧。
《刺蝟》
幻滅聲很清脆 / 昨夜十六歲 /是少年沒有來 / 才落這塵灰
什麼人告訴我/ 成年無喜悲
我想這應該不對
五月份,我在陳鴻宇「三旬」巡演南京站的現場,聽到了《刺蝟》。那時聽完,心中並無多少波瀾。最近再聽,心驚肉跳。
《刺蝟》是全專最打動我的一首歌。它像果戈理那種「含淚的笑」,是溫柔地淌著血的真實。聽背景的琴槌敲弦 —— 那像一首早已失落的曲,脫離了日常生活的境界,也像一窩啜泣的夜鶯。
那場演出,陳鴻宇穿著白色的襯衫站在臺上唱狀似輕鬆的年月。
長大以前就是這樣的,青春洋溢、汗漬滿盈的夏天,在光影交錯的風裡飄動,又逐漸在北方秋日的夜晚來前逐漸乾燥。但對我來說,近幾個月,感情、生活的變故接踵而至,將我迅速錘成了一片再次空曠的原野,變得模糊不清。
前女友離開我那天,她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根本沒有認認真真想過,自己將來要做什麼,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我以為,如此重要的問題,在生活錯綜複雜的枝椏間,早已瞭然於心了。但當我要開口時,卻無法用理性編織出一個明確的未來:關於自己的未來。
我才意識到,這個巨大而混沌的問題,又是一頭「房間裡的大象」。一句話便會讓生活發出清脆的幻滅聲。
《刺蝟》所表達的,是我們成長過程中最深切、最痛苦的命題:成長就是幻滅的過程。
大大小小的理想,都會在成長的過程中被現實擊打出落差。但我們最後總要理解這些暗示、法則,理解塵世中的相似之物。
就像一個人離開了另一個人的生活,對我們來說,選擇長大,只是一瞬間的事。
《夢鄉》
夢鄉,哪一方歌謠輕揚 / 星辰披覆小風浪 / 多久不見彎月亮 / 好夢悄然隨 / 小船搖入窗 / 白晃晃
陳鴻宇說,《夢鄉》是夢醒後回味夢中趣處的一首歌。他搖搖晃晃走過去,直到三旬屆臨,才看得清自己曾賴以生長的歲月是什麼樣子:
「半生已覺恍惚,百年可有醒悟。」
但整首歌都牽引著通往過去的一條遙長的道路。它指向故鄉、指向夢境、指向我們意識深處四散的微弱月光。
《夢鄉》是我聽來最安心的一首歌。那像是春天降臨的黃昏,用溫暖的嗓音提醒我:自己的來路在哪裡。
《夢鄉》用木吉他作為基礎伴奏樂器,襯起陳鴻宇的音色。弦樂一出,故鄉的情緒就在綿綿悠悠的目光裡被拉長。無品貝斯帶來的游離感,總使人想起那句「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鋼琴又保留住了一種堅定的純粹。整首歌的意境就是一場大白兔奶糖做的夢,和《刺蝟》的軟弱、掙扎有截然不同的色彩。但這「夢」是一種提醒式的回溯:
看看我們的來路,那裡往往指證著我們的去處。
從前,我常對人說,我只看當下,既不想回到過去,也不想焦慮於未來。當下開心就好。但我真正泅渡進年少的對岸,在萬物鬆散縫綴的鬼火裡尋找時,才忙亂地發現,沒人能把自己完全與過去切割。
不看過去,容易放縱自己的過錯;不看將來,是對愛人與自己的不負責。
生命似乎因遺忘而顯得輕飄飄的,才得以不背負任何重量地生長 —— 因此質量總是單薄的,無法擔負起除自己之外的、他人的重量。
陳鴻宇在三旬來時回頭一望,我不知他望到了什麼,更無法以一個稚嫩的心態揣度他。像他在《你們倆》裡唱的:
「哦——我的孩子,也在春草般生長,真的是笨拙又倔強,就好像我當年一樣」。
聽到這兒時,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個笨拙、倔強,一如某人年少模樣的孩子。
在《夢鄉》柔軟的思懷裡,過去到未來的碎片都被撿拾、連綴到一起。
我想起許久不見的月——那時所有的窗戶都打開,所有的呼吸都無聲,所有的蟋蟀都啾鳴,我等著清晨的我來臨,在新的一天開始努力建造自己的城市。
《夏的短篇》
這是個有希望的時節 / 來歌唱有收穫的朋友
你看那些現實四處散落 / 你缺一些時間留給幻想
《夏的短篇》,讓我想起《雨好》。但《夏》更鬆散一些。大片大片的畫面隨著音樂鋪過來。
拋去夏日的氛圍,顯得較為有意義的兩句,就是「收穫」了。但關於收穫—— 這個更適用於秋季的語彙—— 在夏天,它們只是試圖發生。而且輕易地走向了它的反面。夏日,這個一年中最盛大的季節裡,我們以失去而成長。
夏天是出現新際遇的季節。畢業、考研、工作、戀愛,當代青年的普世煩惱也實實在在地困擾著每個青年。
我們一生勉力,不讓自己成為「敵視現實,虛構遠方,東張西望,一無所長」的「董二千先生」。
總地來說,這首歌 —— 它像是沒有意義地告訴你一些空空蕩蕩的冗長,再教你用浪潮一般寬敞的姿態放棄它。
站在日子的邊緣試探:我們的希望與收穫,皆在被拋擲於外的東西上。
到了這個年紀,我們才剛剛開始用漫長的一生去接受「失去」這件事本身。我們逐漸失去愛人、失去親人、失去再也不會有的對話、失去喧雜的季節儀式。
前天,工作到凌晨三點的我,回酒店倒頭就睡。早晨六點半起床急忙出門,卻發現一根手鍊不見了 —— 那是她離開時,我要她為我留下的最後一件東西。那一整天也因為這樣的失去而變得廢墟般空蕩。
每次失去,都是我們身體中的某一部分響亮地碎裂掉了。但留下了回聲。
聽聽那碎裂的回聲,這些細紋般的聲音,都踏踏實實地迴響在我們往後的生命裡。
《歌的故事》
你也有過這樣一首歌吧 / 像秘密循環著 / 像陪伴不消說
這是我艱難時最觸動我的一首歌 / 那段日子是它撐著我度過
聽歌,是在練習情緒。《歌的故事》,歌裡有歌,歌就是話,因此顯得廣博。
陳鴻宇淡淡地似說還唱,讓我聽這首歌時會想起其他歌。如唐映楓說,那些歌曲在特定的時刻給了我們一個情緒的歸置。《歌的故事》用鋼琴通串了全曲。
這是歌者的自說自話,也是聽者的自說自話。因此,說著說著,那些話就飄到天上去,很多年都不會落下來。間奏小號吹得極柔,不同於萬青、九連「一萬支金喇叭齊鳴」的鏗鏘萬丈,《歌》裡的小號是《春雪》中松枝清顯待月時,漏夜流動、蟲鳴噤聲的呢喃,是星辰披覆的「小風浪」,無人會去打擾,無人捨得打擾。而聽到最後,鋼琴已敲進睡夢裡了。
最近,我每天都聽新褲子,聽那些難過的歌:聽多了——就是在練習自己的難過,好變得不那麼難過。
不管是陳鴻宇的《刺蝟》,還是新褲子的《我們最好的時光就是現在》,對我來說,都是這種「練習」:對事理與情緒的練習。
我們小心翼翼地打開通往成長的門,在路上又不斷地被現實錘來錘去。我們獲得了永恆的遺憾,也沒有任何事能在這時到達它最終的樣貌。
這時,大的理想還未來得及豎起,小的理想已逐漸破滅掉了——像是那些爛俗的都市傷感小說。你看,這是由《歌的故事》,勾連到其他地方的想法。
我感激這所有的歌者:在巨大的夜來臨時,有這麼多人能為我們歌唱。
他們氣喘籲籲地奔跑過一程,然後用寂寥的身影告訴我們—— 理想還在,向前走吧。
我懷疑你還沒有把我設為星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