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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不到我的悲涼
讀宋代秦觀七絕《泗州東城晚望》
文/詹子
今天,「時間嗅」來品讀北宋文學家秦觀的一首七言絕句《泗州東城晚望》:
渺渺孤城白水環,舳艫人語夕霏間。
林梢一抹青如畫,應是淮流轉處山。
眾所周知,秦觀是婉約派一代詞宗,留下了很多千古詞作,其中著名的一首,就與我們湖南密切關聯,即《踏莎行·霧失樓臺》:「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首詞有名到什麼程度呢?清代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點評秦觀詞作的美學境界時,便以該詞作中的兩句為證:「少遊詞境最為悽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則變而為悽厲矣。」
正因為秦觀詞名太盛,掩蓋了他的其他成就。其實,除了填詞,秦觀在詩歌、文論、軍事等領域也頗有建樹,北宋名相、一代文豪王安石就曾盛讚秦觀的詩作「清新嫵媚,鮑謝似之」——他的詩如此之美,可以直追南北朝詩人鮑照、謝靈運。史書還記載,秦觀深諳兵法,壯年時期寫了一系列用兵的策論,「文人論兵,秦觀堪與晚唐杜牧相媲美」。
在秦觀的詞作中,時常瀰漫著悽迷的景色和無盡的愁恨,《踏莎行·霧失樓臺》便是例證。除了這篇名作外,還有一首《滿庭芳·山抹微雲》同樣悽婉動人,更讓秦觀冠上了「山抹微雲君」的名號:「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有人說,與《踏莎行·霧失樓臺》《滿庭芳·山抹微雲》等的悽迷哀婉相比,秦觀的七言絕句《泗州東城晚望》的情調尚屬明朗。可詹子以為,無論是詞作還是詩作,他的悽迷哀婉一直都在,只是《泗州東城晚望》中,他的悲傷深藏在山水之中,我們不那麼容易看見、懂得而已。
為什麼說秦觀的悽迷哀婉一直都在?看看他的人生際遇就知道了。
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秦觀(字少遊)出生在高郵(今江蘇省高郵市)一個貧寒家庭。跟很多天縱英才的先賢一樣,秦觀小時候即聰穎過人、酷愛讀書,立下「修身治國平天下」的遠大抱負,青年時期更是到湖州、杭州、潤州(今鎮江)各地遊學,在江南的山水中滋養學識經綸,「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學而優則仕,是那個時代有志男兒的必由之路,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年),29歲的秦觀赴京趕考,以期改變自己命運、實現政治抱負,卻遺憾落榜。不認命的秦觀重整旗鼓,再次苦讀三年,可再次被現實啪啪打臉。當時,他已快33歲,不折不扣的大齡考生。
三十當立而未立,這樣的悲傷,暈染成了秦觀的人生底色。不過,命運在關上一扇門的時候,又為他悄悄地打開了一扇窗。正在秦觀心灰意冷之際,早已名滿天下的文豪蘇軾此時出任徐州(今江蘇徐州)知州。
猶如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星花火,秦觀急匆匆地帶著自己的得意之作,從高郵趕到徐州,登門拜謁比自己年長12歲的蘇軾。樂於獎掖後輩的蘇軾很爽快地接見了秦觀,當即就被他的才華折服,將其收入門下。從此,秦觀就成為了「蘇門四學士」之一(其他三人為黃庭堅、晁補之、張耒),終身追隨蘇軾,兩人情意深重,民間甚至杜撰出蘇軾把自己的妹妹蘇小妹嫁給秦觀的故事。其實,蘇軾並沒有妹妹,秦觀也只娶過一個名叫徐文美的妻子。
在蘇軾的鼓勵下,秦觀再次抖擻精神,備戰又一個科考之年。皇天不負有心人,秦觀終於在36歲「高齡」金榜題名,踏上了渴求已久的官場仕途。這份姍姍來遲的成功,除了秦觀自身的過人才華和不懈努力,也與蘇軾向當朝宰相王安石的極力舉薦密不可分。
之後的八九年時間裡,秦觀在定海主簿、蔡州教授、太學博士、秘書省正字、國史院編修等文官上任職,雖然清寒,但也是秦觀一生中少有的衝淡時光,師友陪伴左右,時常詩文唱和,日子過得興致盎然。
這樣的日子,在宋哲宗紹聖元年(1094年)戛然而止。那一年,朝局震蕩,太皇太后高氏崩逝,宋哲宗親政。一朝天子一朝臣,宋哲宗大力提拔自己的「新黨」心腹,曾依傍高氏上位的「舊黨」之人則連遭罷黜。45歲的秦觀,跟自己的恩師蘇軾一樣,從此走上了一路南下的貶謫之路,歷時6年,直到生命的盡頭。
在一貶再貶的路上,原本就一直潛伏在生命裡的悲傷底色,被秦觀汩汩地注入詩詞中,前文提及的《滿庭芳·山抹微雲》《踏莎行·霧失樓臺》,都是他在這條悲傷的逆旅上相繼寫下的名作。最後,秦觀被貶到了雷州(今廣東雷州),與被貶在儋州(今海南儋州)的蘇軾隔海相望。在交通極為不便的當時,這兩個地方還真是遠離人間、與世隔絕的「海角天涯」啊!
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年),北宋朝局再次發生變動,宋哲宗駕崩,宋徽宗即位,51歲的秦觀遇赦北歸。但此時的回歸,對飽嘗飄零之苦的秦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宋史文苑傳》記載,秦觀北還「至藤州,出遊華光寺,為客道夢中長短句,索水欲飲,水至,笑視之而卒」。看著那碗水,站在生命盡頭的秦觀笑了,那笑裡,應該是濃得化不開的悲涼吧?
秦觀遽然離世的消息,傳到了也正在北歸路上的蘇軾耳朵裡。蘇軾長嘆:「少遊不幸死道路,哀哉!世豈復有斯人乎?」「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
可壞消息並沒有就此終結,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64歲的蘇軾也逝於北歸途中。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前定,牽引著這對師徒相繼走向了相同的生命歸宿,令人唏噓。
悲涼,緊緊纏繞著秦觀,是他終其一生都無法掙脫的宿命。因此,詹子以為,在「時間嗅」今天要品讀的《泗州東城晚望》中,同樣的悲涼一直都在。
「渺渺孤城白水環,舳艫人語夕霏間。」秦觀站在泗州的東城樓上俯視遠眺,看到蜿蜒的淮河如一條潔白的玉帶,正繞過屹立的泗州城,向遠方奔流而去;落日遲遲,倒映在河面上,照見扁舟點點;遠遠地,隔著河水,還飄來舟人相互打招呼的三兩句問候聲。
乍讀之下,這是一幅青城白水、輕舟斜陽的美好圖畫,靜謐而恬淡,但秦觀的悲涼,就深藏在他看似平靜的遠眺中。「渺渺孤城白水環」的語境意象,與《滿庭芳·山抹微雲》中的「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幾乎如出一轍。既然如此,「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有的悽迷愁恨,「渺渺孤城白水環」自然也有。
一個「孤」字,好像在寫泗州城,實則在寫作者自己。偌大的天地間,只有我一個人獨立在斜陽下,雖有白水奔騰、舳艫人語,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此時的秦觀,也許想到了初唐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也許想到了詩聖杜甫《登高》的「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也許還想到了北宋範仲淹《嶽陽樓記》的「微斯人,吾誰與歸」……
原來,悲涼那麼多,潛伏在天地間,暗湧在歲月裡,籠罩著你和我。
「林梢一抹青如畫,應是淮流轉處山。」目光所及之處,一片遠林鬱鬱蔥蔥,而林梢的盡頭,有一抹淡淡的青色,那是淮河轉彎處的山巒。這兩句詩寫得婉曲迴環,主角本是「淮流轉處山」,但秦觀卻不直接落筆於此,而從「林梢一抹青如畫」曲筆帶出,充滿「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詩性美。
仔細讀這兩句詩,大家也許會有這樣的直覺:「林梢一抹」「應是淮流轉處山」好像在哪裡見過。確實如此,「林梢一抹」之於《滿庭芳·山抹微雲》中的「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應是淮流轉處山」之於《踏莎行·霧失樓臺》中的「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相通之處頗為明顯。
悲涼,再次不由分說地撲面而來。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這是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曹雪芹的《紅樓夢》給出的精彩點評。一半是繁華,一半是悲涼,這樣的交錯,貫穿《紅樓夢》始終,不妨來例舉幾個回目的題目:第十六回的「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二十七回的「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第七十五回的「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詹子以為,在秦觀的《泗州東城晚望》裡,也有同樣的交錯。一片寧靜中,悲涼之霧以不可阻擋之勢漫上心頭,卻什麼都不能說,也無人可以訴說。既然如此,那就在流水旁斜陽下沉默吧,可眼淚,終於滂沱而下,祭奠萬裡飄零之苦、空負才學之痛、報國無門之殤……
臨近收筆時,詹子翻到了南宋辛棄疾的《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就以其中的「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為今天的「時間嗅」結尾。
多少舊事,空回首,欲說還休。
詹子,原名詹春華,資深媒體人,湖南省詩詞協會會員。工作之餘愛好寫作,作品散見於國內各知名報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