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新聞晨報記者 謝嵐
自從演了《田教授家的28個保姆》之後,李立群拍的電視劇越來越多。
很多人誇他:老戲骨。
不少人不屑:怎麼還在接那些爛戲?!
電視劇的糟糕,李立群很清楚:
「故事、臺詞、表演、鏡頭,衣服,似曾相識;有錢人的家,一看就是假的,也似曾相識,看得都快吐了。電視劇就是自來水,最棒的演員也就是自來水廠員工,儘量把水質改善一下而已。 」
李立群和楊德昌、侯孝賢、賴聲川……這些臺灣文化圈的大腕是同時代人,大家曾經一起喝酒、聊天、嬉笑、創作。和賴聲川用心經營「表演工作坊」那十一年,更是他生命中最堪回味的時光。
當這些同時代人似乎都成了「大師」時,是什麼,讓李立群仍然願意輾轉奔波,拍那些自己都知道留不住的電視劇呢?
「田教授」還年輕的時候
7月中旬,李立群在上海有一串密集的講座。累歸累,可一走進「場子」,心裡還是高興。
臺上,圓桌一張,礦泉水數瓶,簡簡單單;臺下,二三百人,靜靜端坐,等他出現。
這種氛圍,像是回到了自己最喜歡的「小劇場」。
1980年代,臺灣經濟起飛,一片繁榮。凡是大一點的西餐廳都流行一個「節目」:請藝人駐場表演。李立群說話聲音好聽,機靈幽默,還有個絕活,模仿各種人說話,惟妙惟肖,「那時我才二十多歲,可學孫越(臺灣演員,1983年主演《搭錯車》,飾演男主角啞叔),連他老婆都聽不出來。我就模仿他的聲音,給楊德昌家的電話錄了一段話:『我現在不在家,有事情留言』……,結果,楊德昌回家一按重聽鍵,都打爆了,全是來聽這段錄音的。」再加上一副結實的好身體,李立群特別受西餐廳的歡迎。後來到大陸拍戲,他記住了一個詞:「走穴」,打那以後,他就喜歡用這個詞來講述自己早期的演出生涯。「三年當中,我差不多走了2000場穴。幾套房子,全是那時候買的。」李立群自嘲地笑說,「這輩子,好像就這件事情做對了。以後的投資,全賠了!」
1984年,李立群遇到了美國回來的賴聲川,大家一見投緣,搗鼓起了「表演工作坊」,賴聲川是老闆兼導演,李立群是老闆兼演員。加上李國修,三個人的「處女秀」《那一夜,我們說相聲》一炮而紅,李立群也從西餐廳裡「業餘劇場」的藝人,變成了職業的劇場表演者,種下了對劇場一輩子的感情。
「今天不是演講,」李立群對臺下滿滿一屋子的年輕人說,「就是大伙兒在一個小劇場看戲,看完戲,裡面的人還跑出來和大家聊天,唯一的不同是,怎麼一下子老了二十多歲?」
李立群「請」大家看的是楊德昌的電影《恐怖分子》。少女無聊惡作劇,打電話給女主角,謊稱懷了其丈夫的孩子,要她出來談判,於是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李立群在裡頭演男主角,那個不知所以、壓抑的丈夫。雖然是部二十多年前的「老電影」,有些晦澀,但核心卻是當代人內心和關係的困境。
「(這部電影)拍完之後,正經看就一次,」李立群對著銀幕,有些感慨,「今天我來的時候,有朋友告訴我,今年是楊德昌去世五周年,我不想去記住這個時間。」
「老楊在拍這部片子之前,有三四年時間沒戲拍,我也還沒演電視劇,晚上去西餐廳走穴,白天呢,老楊呀,我呀,侯孝賢,萬仁……大家一天到晚玩在一起。那時候,我很喜歡射箭,每天下午的時候,就幾個朋友約在射箭場,喝啤酒,聊女孩,聊戲,聊人生。我喝一口,聊兩句,然後過去『啪』射一箭,射完再回來接著喝,接著聊。不久之後,大家都有戲拍,開始忙了。」
「《恐怖分子》應該是老楊第二階段的作品。有天,他和一個很清秀的高個女孩在pub裡聊天,那女孩講了個故事,她一個朋友,打電話給人家老婆,說我跟你老公怎樣怎樣,把那個家庭搞得雞飛狗跳。楊德昌聽了嚇一跳,他就把那個故事擴大,在他內心編演成了《恐怖分子》。我很想知道我演的那個角色,內心世界是什麼樣的狀況。可老楊又是一個出了名的很難和演員順暢溝通的導演。再加上那時候還不太有『抑鬱症』,『強迫症』這些詞,楊德昌跟我講這個角色的時候,很費勁,只是說是一個壓抑的,忍不住強迫自己的人。」
「楊德昌雖然比較悶,但跟我們一起聊天的時候,常常看見他哈哈笑,眯眯笑,他可以笑眯眯一個晚上,不怎麼講話。但是拍戲時,從頭到尾從沒看他笑過。他是那種工作起來只有工作的人,現場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到。我覺得他太暴君了!他一定要大家這樣,但又不跟大家講為什麼要這樣,好像不這樣,大家覺得就是在污衊藝術。這種氣氛不是好事。有些導演在現場不能開任何玩笑,一開玩笑就是不尊重藝術,可是有時候工作需要大家適度開玩笑,作為辛苦中的潤滑劑。他不允許。」
楊德昌去世的前一年,李立群在加拿大家中,打電話和臺北的老朋友聊天,老朋友是電影圈的「老法師」,忍不住長籲短嘆,「想了半天,也就老楊一個人有傲骨,他沒有衝動的時候,你給他錢,他都不拍。」
李立群有些黯然地回憶道,楊德昌和蔡琴離婚後,一個人默默地去了美國,默默地再婚生子,幾乎跟所有的朋友都告別,連和最要好的賴聲川都沒有聯絡。
那十一年我很懷念
李立群也不曾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要和賴聲川漸行漸遠。而在長達十一年的時間裡,他們是親密的創作夥伴。
在新書《李立群的人生風景》中,他回憶道:「當年賴聲川與李國修、金士傑三個人要做一個相聲劇,主題是『文化』這個東西,會因為一個時代的需要應運而生,但是不再被需要的時候,自然會悄悄地和我們說再見了,花再多錢想去復興它,挽留它,未必有用。換句話說,他們想用一次『相聲劇』的演出,表示對相聲在臺灣消失做一個哀悼,就是替相聲寫一個祭文吧!可是當年,金士傑得到了一個基金會的贊助,去美國遊學了,聲川和國修就找上了我……由於沒人逼著我們硬要做什麼,由於票房的壓力不存在(那年那月舞臺劇能演出就不錯了,沒人去想票房),由於三個人的創作理念接近,也由於三個人都還年輕,我最老,才三十三歲,都還很有闖勁兒,也都有足夠的熱情,不急不忙,也不浪費時間的,用了半年時間,刪掉了大約四倍的長度,最後變成了我和國修在臺上演出的長度。」
「《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演了70多場,破了記錄,我很珍惜。」李立群說。
李立群對「表演工作坊」非常投入。他在臺灣出名,早期靠西餐廳走秀,後來更多的是通過電視劇。但從「表演坊」1984年成立,到1995年離開的十一年間,李立群幾乎沒有接過電視劇,只是在舞臺劇的創作的空檔,出於幫忙,客串過楊佩佩的幾部古裝劇。
他在書中寫道:「那是十一年,可以說是某一種人生中最重要的十一年吧!我一直被環境裡的人和事包容,做人的修養可以說已經壞到第一名了,壞歸壞,可是在年輕狂傲的路途上,創作和表演的工作,可從來沒放鬆過……(後來)國修離開了,去做屏風表演班。我和聲川接著又一個戲,一個戲地做下去,開會,討論、找資料,送審,租場地、拍戲、演出、回家、做功課,完了再重頭循環一次地來過。」
「『表演坊』的十一年我非常懷念,因為那十一年我結婚生子,得金鐘獎,不斷創作出『表演坊』還不錯的戲。每天的生活就是排戲之後回家,然後演戲再回家,所有的應酬都交給賴聲川,那段時間是幸福的。」李立群曾在接受訪問時說。
後來發生了什麼,兩人分道揚鑣?李立群曾在訪談中披露,1995年,賴聲川決定接下三百集「長壽劇」《我們一家都是人》,早上看報紙,中午馬上創作,晚上就進棚直播。熟悉電視圈的李立群堅決反對。「我認為這是一種破壞,會把演員的慣性破壞……等這些演員再回到舞臺,我們的戲就會有越來越濃的電視劇味道。如果這個舞臺被電視化了,那麼它就不再是我心目中的舞臺了。」
最終,李立群離開了這個舞臺。
接著,來到大陸拍戲。《新龍門客棧》中的魏忠賢、《神鵰俠侶》中的歐陽鋒、《田教授家的28個保姆》……名聲一點點響起來了,只是這個時候更多的人記住了他是一個「演員」,「舞臺表演者」的身份變遠了。
在他的新書上,有一張2011年在上海和賴聲川、李國修的合影。相片上,三個老友並肩而立,笑容滿面,而在同一年,李立群曾在接受訪問時,袒露心跡:「(我)就是覺得遺憾。為什麼咱們倆那麼交心,到最後居然不能在一起工作?我們永遠都不會臉紅,因為我們不能忘記那十一年的患難感情。那種創作上的孤獨,我們相互支撐,但是那麼好的朋友,就是不能在一起,你能讓我說什麼?」
「您喜歡演好人還是壞人?」演講現場,有人提問。
李立群一聽,樂了:「您這問題,真……天真。」
想了想,還是認真作答。
黑道大哥,出門「做活」。和小孩擦身而過,低頭輕聲說:「小心,別掉了。」撿起孩子掉落地上的糖果。
「我大概會這麼去演一個壞人。」李立群說,「不管好人壞人,我儘量想法子演得像個『人』。」
自從1990年代來北上後,拍「國產電視劇」成了李立群的主業。
有時候,能碰上不錯的本子。2007年,李立群拍了電視劇《上海一九七六》,他覺得這部戲是有精神的:「當一個人不再自憐,抱怨就會停止,真正的成長也就開始了。」演對手戲的演員也很過癮,是法國一線演員讓-雨果?安哥拉德,主演過很多片子,在中國最出名的是《巴黎野玫瑰》和呂克?貝松指導的《尼吉塔》,五十多歲,很放鬆,內斂。李立群打了一個比方,「資深演員」就像是一個資深的鞋匠,廚師,不久就會相互聞到對方的功力。
「我演了那麼多悲劇,在悲劇中常常可以看到,一個人怎麼從瓦礫中站起來,走出來。在困境中成熟了,不自憐了,這樣的人是君子。我不是君子,但我試著去了解什麼是君子。喜劇的感覺是,我曾經帶給大家那麼多快樂,笑聲,在因果上,被投遞過快樂的人,會化成一股無形的力量,來滋潤你的老年,滋潤你的生命。如果有一天,趙本山,郭德綱老了,還在那兒抱怨,那也許他們的喜劇演失敗了。」
但很多時候,李立群也接不怎麼樣的戲。有一次,演上海灘黑白兩道舉足輕重的老爺子。可他只是個「形象」,而不是一個「人」,「每天要處理一大堆兒女情長的家務事。事情需要我出現,我就得眯著眼睛,滿宮滿調地走出來,聽事情,處理事情。只看到劇情中的被動,感覺不到這個角色裡,在內心世界的主動……」遇到這樣的本子,李立群就要琢磨:在這樣俗爛的劇情、臺詞裡,怎麼樣才能演出一個真有樣子的,黑社會在企業界的龍頭老大?
這個時候,李立群顯示了他的敬業,就是再爛的戲,他也不混,可有時候,心裡也會有些悲哀。他在書中寫道:「我這種感受,其實正是要展現老演員的能耐的時候,可是我怎麼好幾天都覺得,老演員真是悲哀,真是沒轍,好劇本都死哪裡去了?太陽都要下山了,人都要退休了,好劇本還在那裡走三步退兩步,等於後退的晃悠。乾脆自己下功夫,從表演方法,從臺詞的微調,從不同的專注方法,小心地一場場地,拍完它……也許是工作量太大,也許是不知道怎麼集中剩餘的體力,所以總是強顏歡笑在生活中,『強顏』總是不真,反而有點悲涼。我也不能用『養家餬口』來當成調和這一切的藉口……怎麼樣在這麼多年的妥協中,妥協地渾然天成?」
「國產電視劇」的糟糕,李立群比誰都清楚:「電視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太讓觀眾覺得似曾相識。打開一看,全是『諜報』,全是『穿越』,看得都快吐了。故事,臺詞,表演,鏡頭,衣服……似曾相識;有錢人的家,一看就是假的,似曾相識。觀眾大量審美疲勞,精力極限。演員、導演、編劇同時也產生了一種精力極限。在這樣一種精力極限的環境下工作、賺錢、服務,真是高度的自我控制,演電視劇已經沒有『演技』可言了,我個人是靠長年豐富的經驗和小聰明,去完成任務,就算了。電視劇不是一個高度,而是一個大海,演來演去,演不到一個高度,還是和大家在一個海裡,長進地在漂浮著。電視劇就是自來水,最棒的演員也就是自來水廠員工,儘量把水質改善一下而已。」
既然如此,李立群為什麼還要演那麼多電視劇呢?現場也有觀眾提到了這個疑問。
一方面,李立群自認開銷大,要努力賺錢養家,另一方面,在良莠不齊的大量演出裡,他也別有體悟:「不挑戲,不等戲,從年輕的時候,就是我對自己的期許,所以呢,格局就沒有周潤發、成龍那麼大。曾經,我羨慕過梁朝偉,羨慕他能安心演戲,票房又養得起他的生活,他很幸福。不過,現在一點不羨慕,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沒錯,挑戲是保護自己,可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是拒絕成長。以前的人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如果一年才拍一部戲,十年才十部,會長進嗎?有表現得更好嗎?我不挑戲,沒有保護,都在演,坦誠地讓觀眾看到你最可愛最棒的時候,也讓觀眾可能看到你黔驢技窮,看到你不行,『他居然會讓演這個爛戲』,可他有沒有再混?在一個家庭裡,爸爸對著電視機和兒子說,四十年以前,我就看過他演的戲,真是棒,印象深刻,現在都老成那樣了,還在那兒演。兒子問,那他演的怎麼樣啊?還不錯啊――我覺得,我的演藝人生,如果是這樣,這樣就很棒了。」
李立群很喜歡看日本的「大相撲」,「看到那些壯碩肥大的選手們,在臺上臺下的心情和狀態,人前人後好多地方都有點像『演員』,不苟言笑,專注無比,為求勝利,所有的辛苦都不能掛齒,疲倦的時候要裝作很有精神,狀態極佳的時候,要裝成好像一碰就會翻過去的乖寶寶。相撲選手,除了要力大無窮,還得要心情放鬆,身體放鬆,放鬆到當自己的身體和對方的身體接觸到的時候,完全可以用身體『聽』到對方的勁道在那裡,重心在何處,然後加以攻擊,或誘擊之。那可是要千錘百鍊到泰然自若的樣子。這一點,不就像一個演員一般,走遍千山萬水,不論環境如何差,隨時隨地都能讓好戲上演,演出人世間的百態,而且能得到觀眾的滿意與歡聲。縱使沒有人滿意,我心要真能明白,真能聽見,好像是學無止境似的,我喜歡這種聯繫,這種境界,雖然我還是經常是在用蠻力表演。和其他許多專業一樣,只要努力下去,反省下去,一個老演員未來的路,還是有地方可以走的,只是看誰能表現出舉重若輕,泰然自若了。」
演講現場,掌聲熱烈。李立群笑說:「是真心覺得好,還是應付地拍兩掌,掌聲裡的情緒是聽得出來的。別裝傻,真以為是給你,所以,我還是規規矩矩出來,規規矩矩謝謝,謝謝來捧場。」「你現在還演舞臺劇嗎?」有人問道。「每一兩年,我在臺灣有個舞臺劇,為什麼呢?絕對不是過癮啊,藝人要想過癮,在每個角落都過得到癮。我演舞臺劇只有一個原因,電視劇對人能量的消耗大過一切,而舞臺劇恰恰相反,兩個月的時間,然後上去演90分鐘,演技是這麼慢地生長的。這些年我居然還沒有電視劇消耗殆盡,主要的原因,每隔一段時間要『回籠』,選擇劇團,劇本,導演,和一批互相增長的人在一起,補充營養。有次,我看中央四臺的訪問,訪問一個老學者,他最後說的一句話,我很羨慕。他說,我就是希望我的人生,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
李立群的家人都在加拿大,他很戀家。他曾說,拍戲荒廢了家庭生活,有時候是一種煎熬。這些年,內心尤其孤獨。
搭乘十多個小時飛機來拍戲的路途上,不停地想家,想老婆,想兒子,想家裡的角角落落,直到下了飛機,才開始收拾心情,專心面對工作。劇組多半住二星級旅館。一住下來,李立群會換一個亮一點的檯燈燈泡,擺上自己帶來的文具、茶壺、沉香和香爐,家人照片放在抽屜,買一兩盆可以澆水的花,或常綠的植物,偶然帶著老婆畫的畫稿,牆上一貼,稍稍妝點一些自家的東西,只求能感受到遙遠的家的窗明几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