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力和小麗,共用一個身體,但彼此之間相似的地方卻很有限。
在自己的朋友圈裡,阿力可以說是一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傢伙,他也是運動場上的好手,還常被自己的哥們稱讚為「豪爽」。
同樣躲在這個驅殼裡的小麗,談不上好看,卻有著太多的女人心思,謹小慎微,溫柔婉約,細膩感傷,有時還愛哭鼻子,有時則會流露出些許嫵媚。
「一個男生喜歡穿女裝,小時候只知道這叫『半雌雄』,最多聽到一個貌似專業的詞叫『異裝癖』。」阿力從小是個乖孩子,讀書成績也好,但對於這種「說不出口」的癖好,他一直沒有能力抗拒,因此痛苦萬分。
他記不清自己曾多少次把想盡各種方法弄到的女性用品扔掉,但過不了多久,還是會忍不住再去覓新的。
阿力也曾差一點斷絕「偽娘」的習慣。大學四年住在寢室,幾乎沒有任何可以穿女裝的機會。「但這真的會有癮,像是一種心魔。」當他空下來,當他獨處的時候,這個念頭就不知道會從大腦的哪個部分冒出來。
「曾經很痛苦,特別恨自己。總覺得自己怎麼這麼奇怪,這麼變態。我會想起父母曾經說我是不是『不正常』,我甚至會在腦海裡想像,如果親朋好友看到我穿女裝的樣子,會不會驚呆……這些念頭足夠把自己折磨得痛苦不堪。可是我又無法完全克制自己,而變裝所帶來的滿足感又是如此強烈。」那是一種一個人幾乎要裂開的痛苦。他一度想知道,這是否就是所謂的「精神分裂症」。
為此,讀大學時阿力專門找了一些精神方面的書籍來看。
「一個人童年的經歷會在潛意識裡影響成年後的自己。」
當弗洛伊德書中的字句映入眼帘的時候,阿力釋然了。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怪癖,或許真是童年時家庭教育的一些不恰當或者未被合適地疏導所造成的。「當然我沒辦法去責怪我的父母,但也許一開始這就不是我自己的錯。」
他開始逐漸意識到,也許自己的身體裡真的就住了兩個靈魂。兩個靈魂都有各自精神的訴求,比如說,作為一個IT男,阿力需要別人對他專業能力的肯定,而女孩小麗最需要的則是他人對於自己女性身份的認可。「這個要求很低很低,卻又很難很難。」
在最痛苦的時候,阿力還求助過網絡。讓人始料不及的結果是,他並未找到什麼「答案」,,倒是在網上第一次聽說了「偽娘」這個詞,還結識了一些「同好」。
原來在網絡上,「偽娘」們已經有了自己的圈落:最初是有人建了一些偽娘間相互交流的BBS論壇,聚集了蠻多人氣,有些人還會把自己的女裝照發上去。再後來,阿力又找到了百度的「偽娘吧」、「女裝子吧」等。
其實「偽娘」是一個很寬泛的觀念。直到進入這些圈落裡,小麗才學會了許多「專業名詞」。有些人只是熱衷於以類似於「反串」的形式參加動漫展、COSPLAY等活動,這可能是公眾了解較多的群體,但其實是「偽娘」中為數不多而且比較邊緣的群體。
據說,「偽娘」中最主要的兩個群體主要是CD和TS。所謂CD,內心更多還是男性,但是他們熱衷於模仿女性的服裝和舉止,從中可以獲得某種無法名狀的微妙快感。TS所擁有的同樣是男性的身體,但他們的內心認為自己應該是一個女生,顯然這對於當事人是一種很大的精神痛苦。於是,一部分TS開始服用雌激素。
成為「藥娘」之後,他們的胸部漸漸隆起,而男性特徵開始消退。再繼續走下去,則是進一步的整容,乃至變性……
小麗說,自己在圈子裡曾經接觸過很多「偽娘」。「說實話,大部分人幾乎一眼就可以從照片中看出其實是個『摳腳大漢』,絕對不是日系的『偽娘漫畫』裡描繪的那樣曼妙。」
但是,真的有一些美到可以讓真娘汗顏的「偽娘」。小麗見過一個神級「偽娘」的結婚照,其中一組照片化妝師給新郎化了女妝。「新娘本身已經很漂亮了,可還是完全被新郎比下去了。」
還有一些條件好的「偽娘」確實已經過上了幾乎完全以女性身份生活的日子。比如有個「偽娘」曾經在一家女僕咖啡屋工作,去應聘的時候連老闆都以為他是女生。後來顧客聽說店裡來了個「偽娘女僕」,很多人爭相目睹,頓時連生意都火爆了不少。
小麗說,曾經有幾個姐妹給自己講過內心的苦楚。「特別是有位姐姐,她是個TS,習慣把自己的男性生殖器稱為『贅物』。她和家人攤牌,卻無法被接受,生活得無比痛苦。」
還有一些「偽娘」真的找了男朋友,當然戀情的結果通常是男生最後選擇了放棄。
也有人和她交流一些「偽娘技術」,比如如何挑選女裝,如何化妝,如何「偽聲」(模仿女孩的聲音說話)等等。一個姐妹曾告訴她,可以試著和陌生人視頻聊天,看看到底會不會對別人識破。「不過這個我是真的沒有勇氣嘗試。讓人看穿一定被鄙視致死,還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QQ上,一個之前聊得不錯的「偽娘」姐妹邀請小麗女裝參加同城活動。小麗一度答應了,她覺得一群「偽娘」在一起,應該會有共同語言,而且對於彼此的女性身份,大家都是互相認可的,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嗎?
但臨到活動開始前,思前想後的她最終決定不去。
「到最後,我還是覺得,『偽娘』對於我來說,還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我可以和她們聊天,但沒有必要在現實中加入這個圈子。也或者是害怕,不知道在那裡,『阿力』和『小麗』這兩個身份是否會錯位。」
那次活動後,她把QQ上所有的「偽娘」朋友都刪了,後來也再沒聯繫過。
小麗封閉了與「偽娘」群落的聯絡,但她的內心世界已經逐步實現了自洽。獨處與否,成了「阿力」和「小麗」這兩身份自如切換的分割線。
一個人住的時候,小麗幾乎回到家就會換上女裝。她也總是很警覺,回家就把兩道大門反鎖了,生怕什麼人闖進來,儘管這其實並不可能發生。小麗有時會故意探到窗外,既希望又害怕和對面的鄰居互相直視。
但十幾年就這樣把自己憋在房間裡,小麗總覺得作為女人的身份缺乏足夠的被認可。她心裡一直有一個「夢想」——偽街,以一個女人的形象行在路上。
但自從童年的那幾張「少女寫真」被撕掉之後,這一直是一件難以企及的事情。她幾乎就要把這個夢想給放下了。
幾年前,阿力用自己的積蓄買了輛小車。車買回來幾個月後,他突然意識到:這難道不是一件讓自己圓「偽街」夢想的神兵利器嗎?
小麗的第一次「偽街」發生在一個秋夜。打定主意做這件事之前,她的心已經撲通撲通跳了幾天。
看到夜色幾近漆黑,阿力開始了變身為小麗的過程。
首先是沐浴和剃鬚。他會特意用女孩常用的洗髮膏洗頭,然後往臉上塗剃鬚液,儘可能地把鬍子刮乾淨,再用洗面奶衝一把臉,身上也儘可能洗乾淨,擦乾身子後還噴一點香水。
不過,上顎處多少還是看得出一片深黑的髮根。為了追求更完美,小麗之前自學了一點化妝,在臉上尤其是上顎那兒打一些粉底液遮瑕。
打開旅行箱,小麗開始穿內衣,通過墊胸的方法來塑造女性體徵,她早已駕輕就熟。然後就是挑出門的衣服,這對小麗來說並不太難,畢竟箱子裡女裝套數不多,她已經窮盡了幾乎所有可能的並且看起來和諧的搭配方法。那一天,她搭的是一件粉紅色的寬鬆上衣和一條橙色的長裙。
除了裝點一些小飾品外,戴假髮是最後一道流程。但平日裡打理假髮是個麻煩事兒。即便買來的假髮不算便宜,但主人還是難免擔心被人看出它和真發不同的地方。小麗說,自己曾經買過長波浪和金色的假髮,戴上去發覺完全「吼不住」。所以後來她常用的是一款齊肩的假髮,前面有一些劉海,兩邊的頭髮批下來遮住耳朵,「可以把自己的大臉盤修飾得小一些」。
最後,她突然又想到了什麼,從箱子的角落裡找出一根粉紅色的絲巾,扎在脖子上,以此遮住喉結處的男性特徵。
小麗站在衣櫃前,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淡淡一笑,雖然還不夠令人滿意,但這已經是她所能做到的極致了。
可是,她還是不敢就這樣從自己的大門走出去。穿著絲襪長裙的小麗,又披上了男式的睡衣睡褲,戴了一頂帽子罩住齊肩的假髮。
他以阿力的形象,下了樓上了車,把車開出小區之後,再找一個僻靜處靠邊停車,脫下所有的「偽裝之偽裝」,以一個女司機的形象把車繼續開在路上。
開車的時候,小麗又有點糾結,她想把車窗開大一點,有時同路的司機會把腦袋轉過來瞥一眼,她喜歡這種感覺。不過遇到紅綠燈停車,她還是會有些緊張,生怕被並排的車裡面的人看破。
後來,「偽街」經驗豐富了,小麗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她乾脆不再披著阿力的「皮」,而直接就以女生形象下樓了。但是她很小心,出門前至少要到窗臺看一眼,是不是有人從大門上來,再躲到大門後,聽聽樓道裡有沒有動靜。確定風平浪靜,她才會出門。
「當然也會怕出門遇到認識的鄰居,萬一突然開門撞見,那就糟透了。因此心裡肯定會很緊張,但也確實挺刺激的。後來我就安慰自己,反正在房子是租的,萬一被發現了,大不了搬家。」
但是,所有這些衣裙和妝容,都還不是小麗最主要的掩護。
「我知道,相比一個普通的女孩來說,我個子有點高、身材也偏壯了,並且本來長得也不好看。」因為這點自知之明,小麗總是選擇深夜才會外出偽街。
「只有夜色最好的偽裝。」
第一次「偽街」之前,小麗已經把周邊的地理環境研究得很清楚,並且規劃好了幾條路線。她把車開到離家幾公裡外的某個夜間無人看管的停車場,然後從那裡下車,開始自己的「偽街」行程。
「偽街」的次數多了,小麗不斷有新的收穫。她發現,還有比黑夜更好的偽裝者,那就是雨夜。
遇到下雨的時候,小麗連開車都省了,就打著自己的那把打傘,「大搖大擺」地從小區裡走出去。因為傘的邊緣很大,遠處的人根本無法看清她的面部,即便有人走到了近處,她也可以完全裝作不經意地把傘的邊緣壓一下。讓有心窺視者留下一絲「不識廬山真面目」便匆匆而過的遺憾。
行走中的小麗,享受著兩條被絲襪包括的玉腿相互摩擦所帶來的舒心感受,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那時候真的覺得很奇妙,這麼繁忙的一個城市,白天到處都是人的地方,現在竟然只有我一個人。」
但也不全是她一個人,走著走著,就會遇到一些來去匆匆的擦肩過客。
雖然小麗不會打扮得太誇張,但既然「偽街」總會穿著得比較女人,又或者身形畢竟和「真娘」有所不同,所以走在路上還是有些回頭率的。從十幾歲的少年,到六十開外的老者,都曾在擦肩時側目過這樣一個女子。被男人吹口哨,倒可以說是家常便飯。
另一種比較常見的情況是,黑車司機常會停下車問她要去哪裡。遇到這種詢問,小麗也就是擺擺手不回答。
有一次,半夜裡小麗把車開到了一個池塘邊。她停好車,推開車門,走到池塘邊吹吹風。不一會兒,一個騎電動車的女孩經過,停下車來關切地問她怎麼了。她愣了兩秒鐘,這才意識到,人家或許把自己當做了遇到感情挫折的輕生女子。
「當時真的有點哭笑不得,因為不會『偽聲』,不好開口說話,只能擺擺手表示自己沒事。但直到現在,我還蠻感激這個姑娘的。」
有時,她也在半夜以女車主的身份去洗車。外面燈光昏暗,但下車終究被識破的風險比較大,她就在車裡假裝玩手機。「畢竟深更半夜女生不輕易下車也是合理的。」每次洗完車,她打開車窗把錢給洗車師傅,聽到對方說「路上小心」,便微微一笑,然後開車回家。
這一年多,網絡訂餐越發流行。小麗有點冒險地在天黑之後叫了外賣送到家。她覺得這和「偽街」一樣,本質上就是希望別人對於她作為女人的身份的認可,所以讓人興奮——雖然只是匆匆的開門取餐的一瞬間。「不過有一次送餐員是個女生,開門時嚇了我一跳,不知道有沒有被她看出破綻來。」
小麗說,其實自己一直對這些萍水相逢的人懷有一份感恩。因為他們給予了自己女性身份的認可。「這對『偽娘』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一個節日的晚上,化了妝的小麗開車回家,快到家門口時,突然被查酒駕的警察攔了下來。
她頓時驚慌失措,差點想把腦袋上的假髮扯下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還沒想好究竟以哪個身份面對臨檢,警察叔叔已經在自己的跟前了。
「我倒是沒喝酒,但是和警察近距離接觸肯定很惶恐。我又不會『偽聲』,怕被他看出來不是女生。萬一他判定我是可疑人物,非要我去派出所盤查,那真的羞死了。如果事情捅出去,我更是沒法活了。」
好在,警察只是讓她吹了口氣,看數據沒有異常,也就放行了。
後來這個場景經常會浮現在眼前。這背後最大的悖論在於,阿力和小麗可以以各自的身份單獨存在,但她們絕對不能相遇,一旦這兩個身份交叉,那生活就得徹底亂了分寸。
「還有一次特別囧的事情,就是被人看穿了。」也許是「偽街」經驗豐富了,小麗的膽子越來越大了,有一次她開車去了一條小路,原以為那裡是漆黑一片,不料新裝了路燈,幾乎可以說燈火通明。她貿貿然地從車裡鑽出來,想下去隨便走走。
迎面走來3個20歲的男孩,看她穿得很女人,一個小夥子吹起了口哨。可小麗還沒來得及偷樂,就聽到另一個男孩說:「沒看出那是個男人嗎?你也想上。」說著大笑起來。
那一刻,她奪步而逃,飛也似地跑進車裡,頓時沒有再繼續「偽街」的心情,甚至後來好幾天都沒從鬱悶的情緒中緩過來。
小麗想要得到的,是別人對於她是一個女人的認可,但當男人的外殼被揭穿,內心的情緒只可能是「屈辱」。
「『偽街』是『偽娘』的最高境界,那種刺激,那種『偽街歸來』的巨大快感,真的無法用言語來描述。但是,又不盡然。」
當衣著鮮亮的小麗從街頭歸來,褪下所有的偽裝,作為男人身份的阿力又重新成為這個身軀的主導者。他常會看著自己脫得赤條條的身體發問:
這他媽到底算是怎麼回事兒呢?
「如果我告訴你自己是偽娘,你一定會問我的性取向是什麼。其實我的取向一直是異性戀。」阿力說他一直以來喜歡的都是女生,「曾經也想過如果自己的戀人是男人會是什麼樣,最後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到了,完全無法接受」。
「就像我說的,即便變成一個完美的女孩,最後的『歸宿』還是要嫁給自己,所以可能本質上還是一個男生。身體上自然更是如此。」
在這個問題上,阿力很理智,他清楚地知道,雖然這個身軀裡住了兩個性格,但自始至終,小麗都只是處在附屬的位置。但對於「偽娘」來說,相比於糾結於是否變性的痛苦,這未免不是一種更好的情況。
阿力曾經和幾個女孩談過戀愛,每一次他都想到過是否有一天要告訴女友自己的這個特殊「愛好」。「不過之前都是還沒發展到那一步,就分開了。」
現在的女朋友知道阿力的「偽娘」身份,但她並未因此選擇分手。甚至第一次她看到男友女裝的樣子,還覺得有點感動。